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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陷網貸的我,加入了催債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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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我陷入了網貸的催債轟炸中。

每天醒來後,我看到的就是手機上狂轟亂炸的催款短訊,為此我已經拉黑了好幾個號碼,但我知道不用過多久,就會有新的號碼找到我。

火燒眉毛下,我在網上搜尋這些借貸問題該怎麼處理。幾番搜索後,我沒找到合適的方法,卻無意在一個群里發現一條招聘信息——招收的正是被我們這些欠債人稱之為「狗催」的人。

狗催,就是債務人對催債員的稱呼。

看到這個消息,我準備試一試。

對於這些狗催,我十分熟悉,催債的話術我早已滾瓜爛熟,「您的欠款已經逾期,請在下午五點前聯繫,否則我們會移交司法機關處理。」「在 XX日前如未還清欠款,我們會對您進行起訴處理。」

懷着忐忑的心情,我撥通招聘號碼,聊了幾句後,對方就直接讓我去公司報道,對於我自己欠款逾期的事情,他笑着說:「現在疫情嚴重,你欠的錢又還不上,不如給我們公司工作,說不定要回來一筆款子,你的債就有希望還上了。」

因為疫情,很多公司的員工無法正常到崗。而這場疫情也讓不少債權人急瘋了,要是欠錢的人還不上錢,他們的生活也陷入困頓,因此這種討債公司的業務一時之間竟然變得格外繁忙。

而像我這樣因為還不上錢,找不到工作成為「狗催」的人不在少數。好在公司就在我們本地,提交了體檢報告後,我順利進入了這家公司。

雖是被叫做催收公司,但明面上這種公司大多叫做「XXX信用管理公司」。我入職的這家公司已經營快8年,業務也覆蓋大多數信貸渠道,包括信用卡的催收業務;公司按照一定比例提成,一些欠款金額巨大、時間久的單子,提成特別高。

這家公司辦公室的面積不大,但每個人被小小的隔斷分開,宛若一個獨立的世界。當我進去的時候,不少催收員正情緒亢奮地打着電話。

我被分配給一個姓王的主管,他把我引到一個獨立的辦公室,給我介紹公司的基本情況。

自從國家掃黑除惡以來,催收公司成了重點關照的對象,因為這種工作在以前幾乎和黑社會脫不開關係。但現在這些公司都基本走向正規化,九成以上的工作都是靠線上的催收員完成的,僅剩一個線下的催收部。「不到萬不得已的那一步,線下催收是不會發生的。」王主管笑着解釋道。

「對大多數人來說,親戚朋友知道了,那他的生活就完了。」我聽到這句話,不禁為自己捏把汗。

經過幾天的培訓,我正式成了一名催收員。公司嚴禁工作期間使用自己的手機,所有員工的手機都被鎖在一個柜子里,我被分配到「支付寶花唄欠款催收部」,主要負責花唄欠款逾期的債務人。

王主管很快給了我一份欠款金額在5000元以下的名單,這些欠債人的電話大多都打不通,但因為欠款金額較小,公司也不願意花費太多的精力,因此交給我們這些剛來的新人練練手。

我對着第一個名單連續打了幾個電話,終於在第八個電話打通了,接電話的是個老年人,她告訴我,她不會使用智能機,沒聽過什麼花唄。這是她兒子給買的老人機,她自己根本不會上網。

我估摸着,應該是她的兒子用這個號碼開通了花唄。沒等我把話說完,電話那頭就掛了。

我問了同組的一個工作兩年的催收員,要是這些人實在不還錢怎麼辦,他給了我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只要能打通電話,早晚會有辦法讓他還上的,實在不行了,就打通訊錄的電話號碼。」

這意味着要爆通訊錄。自從2019年315晚會曝光催收行業的亂象後,公司為避免在風口浪尖上成為典型,催收手法柔和不少,一般不會對催收人的社會關係造成影響,但去年這股風聲過去,一些實在不還錢的欠債人,催收員只能不斷騷擾對方留下的通訊錄聯繫人,直到這個人還錢。

手上這批5000元以下的欠債人名單,我全部打完電話後,接通的寥寥無幾,同組的同事告訴我,「這種情況太常見了,大多數欠債人都會拉黑我們的電話號碼,多換幾個電話打打就好了。」

按照不同等級的催收員和員工自身的工作能力,公司會給我們安排不同任務,規定每天必須撥打一定數量的電話。當然這些業務量和我們的工資掛鈎,不同等級的催收員,工資差距就越大。像一些資深催收員,他們拿回一筆大單子,提成甚至比我們這些小催收一年的工資都高。

聽到高額的提成,我覺得自己的欠款有救了。

度過新手期,我拿到第二批名單,這些人的欠款在2萬到5萬之間,檔案上標註着每個人的姓名和工作,以及一些背景調查。按照每個人的欠款情況、逾期日期和金額,公司給每份檔案里的案例從大到小排序,有些會在後面特意備註「重點」,意思是這個人要着重關注;有些標註着「學生」,意味着這個人的欠款還款能力強,因為在校學生一般到最後,父母會幫忙還上;有些標註着「文化水平低」,意思是我們可以在催收的時候使用一些話術來震懾,比如「上徵信,列入失信人執行名單,不能坐飛機高鐵,會影響孩子入學……」

我快速掃了一眼名單,發現年輕人幾乎佔八成以上,有不少都是剛畢業沒兩年的大學生。

接下來,就要開始新的工作了。

第一個女生,二十幾歲,她已經欠款5萬。

「別再給我打電話了,我沒錢,今年就去南方賺錢。」電話那頭她的聲音十分疲憊,哭着說:「我求求你們別再打電話了,我有錢肯定還。」

「我連北京的房租都交不起了,」她說她只要賺到錢,第一時間就把錢還上,以後再也不借了。我心頭一軟,想起自己的欠款,有些同情,但還是問道:「那你父母能幫你償還這筆欠款嗎?」

聽到「父母」後,電話那頭的她聲音瞬間變得歇斯底里,「我告訴你們了,這錢我會自己還的,你們不要打電話給我父母,不然我就去死!」

我背後一涼。一般能聯繫到債務人的,就不會騷擾第三方去追討。但根據這個女孩過往的催收記錄,公司的催收員已經給她打過48個電話了。

我大概可以拼湊出她這筆債務的情況。

2016年,她大學畢業,校園貸正處在瘋狂階段,周邊同學考研後準備着畢業旅行,她出身農村,又沒有多少錢,工作也沒有着落,於是她有了第一次借款,之後就是第二次,第三次。

很快,高額的利息讓她不得不借各種校園貸。後來國家打擊校園貸,這些欠款才讓她鬆一口氣,但畢業後工資3千多,又讓她開始了網貸。

女孩的信息上特意標註了「共債」兩個字。

共債意味着她同時在幾家平台借貸,拆東牆補西牆,最後導致幾家平台全部逾期,牆塌了。同事告訴我,像這種文化水平高,對法律知識有一定了解的人,一般的話術沒多大作用,尤其是有共債情況的,更是對這些東西了如指掌。

像這樣的債務人,是公司最頭疼的。

當然,也是讓催債人最頭疼的,法催(用法律手段包括上徵信、列入失信人)的手段對這類人沒多大效果,而情催(給家人、朋友通知)往往會引起債務人的投訴,反而使得平台對公司問責,到頭來,處罰的還是我們這些催收人員。

我仔細看手裏的單子,最多的債務是來自年輕人「超前消費」,自從支付寶花唄借唄開通,年輕人負債上升,嘗到貸款的甜頭後,更加一發不可收拾,開始各種網貸,以此支撐高額的消費。

這些人幾乎都存在共債,不少人根本無力償還。

那份單子裏,有一個特別具代表性的人物。

她的備註上面寫着:「債務人有自殺傾向」。

我打通她的電話,她的情緒十分激動,告訴我,要是再給她打電話她就跳樓。等她的情緒稍微穩定一點,我才問她:「你還能還上這筆錢嗎?」

她嘆了口氣,「還不上了,除了花唄和借唄,我所有銀行卡、網貸都被凍結了,一分錢都貸不出來。我的朋友圈已經臭了!」她近乎崩潰:「你們要想起訴就去起訴吧,反正我什麼也不怕!」

面對這樣的哭訴,我毫無理由再催。

之後的好幾天,我按照單子上的電話,一個接着一個打過去,接通的幾乎沒有。事實上,在催收系統里,90%以上的電話根本打不通。我只好用公司申請的微信開始再次聯繫債務人,對於這種情況,同事們都已司空見慣,大多數時間裏,我們都在做一件事,就是想辦法找到債務人。

又過了幾天,我終於加到那個有自殺傾向的案例債務人的微信,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哥,我最近新買的蘋果11PRO,你看你要不要?」

我想知道她花這麼多錢,究竟做了什麼,她的資料里,在各平台的欠款接近30萬。她卻反問我:「我跟你說了,你們能不能不要天天打電話?」

我答應下來,至少有溝通的餘地。

對於情緒極不穩定的債務人,公司只能採取懷柔的政策,萬一真的逼出什麼事,就麻煩了。

女孩平靜地說,三年前,她看上了一個包包,需要8000塊,在淘寶上做了分期付款,十二期,很快就拿到了包包,她覺得這一切太容易了。

從那之後,她就開通了各種白條、信用卡,開始瘋狂購買那些奢侈品,而當時在各種借貸平台上,她能借到的錢數總額,最後逼近50萬。

眼看着這麼多錢借到了手裏,她竟然一頭扎進了股市和基金,迷信網上所謂的「錢生錢」的方法,但幾乎沒有金融知識的她,很快就賠光了。

一開始,她還能拆東牆補西牆,直到後面所有的借貸平台還款到期。她的通訊錄被打爆,身邊的所有人都知道了,年紀輕輕的她負債纍纍。

「那你以後怎麼辦呢?」

她很快回了消息:「像我們這樣的人,沒有以後了,這輩子就這樣了。」

「那你沒有想過你的家人怎麼辦?」

這次是過了一會兒她才回我:「我買了份保險,大概能賠償50萬,只要兩年的自殺等待期過了,我把自己了結了,爸媽就能得到這筆賠償。」

「到時候網貸的錢和朋友的錢都能還清,爸媽還有一點兒養老錢。」

我原本以為,在她的資料上寫的自殺傾向是受不了借錢的壓力,情緒不穩定,可沒想到她做了周密的計劃,竟然想要通過這種方式「上岸」。

作為催債員,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所有的話都於事無補,現在她只是缺錢。後來這筆單子再沒轉到我手裏,我不知道她後來怎麼樣了。

互聯網金融協會有規定,催收員在進行催收貸款時,一天內催收電話不得超過3個,但許多借款人的電話根本打不通,只得多次換號碼撥打。

有些催收員面對業績壓力,只能通過通訊錄來聯繫上借款人。但根據規定,我們是不能貿然聯繫通訊錄上的第三方催款,為此有不少同事都接到了投訴,借款人會以此為由拒絕還款。

「其實我真的沒有撥打他的通訊錄,」同事說起這事會很無奈。這種事很大可能是別的平台做的。網貸公司會委託多家催收公司,有些公司會考慮規定,但背地裏不少公司會跨過這條線。

11月,蛋殼公寓資金鍊斷裂,無數租客被房東趕走,導致大量的借貸逾期。12月,公司下通知,凡是涉及到蛋殼公寓的債務人,停止催收。

這讓不少人有一絲喘息的機會,而一些深諳此道的「老手」,會謊稱說自己是蛋殼公寓的受害者,由此也躲過了好多催收。更有甚者會故意激怒催收員,用侮辱性的話語逼迫催收員對罵,而後暗中錄音投訴至平台,以此為由拒絕還款。

上班的幾個月,我已心力交瘁。

因為我催收的人遲遲沒還債,業績一直不行,12月底,我離開公司,跟爸媽坦白了一切。

我向父母保證,這筆錢我一定會還上。

回望這幾個月,我像是給自己上了一課,那些借貸人欠款最多的原因在於貪婪和懶惰。許多人為了一件奢侈品,或是最新款的蘋果手機,年紀輕輕的,就走上了網貸的不歸路,再難上岸。

我見過一份徵信報告,A4紙打印了104頁,王主管惋惜地說,「這個人,這輩子算是廢了。」

離開公司的前一天,王主管特意找到我。

他對我說:「小吳啊,其實我們公司在催收行業算是口碑不錯的了,你的信息也在我們公司。」

我無比驚訝,因為我從沒在公司見過我的信息。雖然一開始面試時,我就說了自己欠了錢,但這不代表公司其他的催收員,不會催到我頭上。

而這些催收員同事,最恨的就是「老賴」。

「我把你的信息隱藏了。」王主管拍了拍我的肩。

我疑惑他這樣做的原因,他接着說:

「做催收前,我兒子就是因網貸自殺的。」

王主管沉默地看着我。

我不知如何開口,王主管一直是個和藹的人,他推了推眼鏡,笑着說:「我看你的欠債不算多,公司跟這些平台也有些關係,你還6萬就行了。」

我愣在原地半天,心裏五味雜陳。

「年輕人走錯路情有可原,記住以後走正道。」

嗯,我記住了。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全民故事計劃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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