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鈎沉 > 正文

文化大革命中的女紅衛兵

作者:

提起「文革」,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在這人妖顛倒的十年裏,那些風光無限、狂飆突進、充滿暴力、橫掃一切的紅衛兵形象,並為這些無知無畏的年輕人扼腕悲嘆。然而,人們往往忽視對紅衛兵這一團體進行性別區分,待人們猛然意識到女紅衛兵群體的獨特性存在時,審視她們的所作所為,又不由得驚嘆:一向纖弱溫柔的女性為何會如此兇殘!僅舉幾例,便很能說明問題:

「女紅衛兵的殘酷印象事後往往使人匪夷所思,一個女紅衛兵揮舞着帶銅頭的皮帶,向一個老者的頭上打去,一抽一個眼珠掉下來了,形象極其的恐怖。」[1]

「師大女附中的校長被一群女紅衛兵當場打死。」[2]

「有一位豪門千金,曾是狂暴地揪鬥毆打老舍、曹禺等文化名人的組織者之一。」[3]

「突然,一個女紅衛兵翻出了一迭鈔票,她立刻變了臉,吼道:『誰讓你藏現金的?沒有看到我們的佈告嗎?』」「『好啊!你竟然敢頂撞我們?!』那女學生立刻朝老頭舉起了皮帶,只聽『啪』的一聲響,金屬皮帶環打在老頭眼眶上,頓見鮮血。」[4]

……

「文革」中的女紅衛兵形象何以兇殘至此?這兇殘的行為背後有其怎樣的社會氛圍作導向?女紅衛兵們在政治運動中的真實心態是什麼模樣?以及轟轟烈烈的紅衛兵運動結束後,女紅衛兵作為女知青的命運又將何去何從?本文試圖通過追溯女紅衛兵的「前世今生」,力求還世人一個較為真實、清晰的女紅衛兵形象。

一、女紅衛兵的過去式:建國後女性神話的崛起

眾所周知,新中國標榜的是打倒一切舊有秩序,與「萬惡的舊社會」徹底揮手告別,全面進入人人平等的社會主義新天地。在這除舊布新的滾滾潮流中,有關兩性地位的顛覆、性別壓迫的消弭等問題,也被順理成章地看作體現新社會進步的砝碼;對照馬克思主義「社會的進步可以用女性的社會地位來精確地衡量」的金玉良言,毛澤東相應地提出了「婦女能頂半邊天」的理想化口號;伴隨着首部《婚姻法》的新鮮出籠,婦女解除了身上的枷鎖,紛紛走出家門……總之,新中國成立之後,文化意義上的社會革命並沒有平息下來,反而是愈演愈烈。很僥倖地,中國婦女從中受益,逐漸被視為完成了自身本質解放的平等成員,女性的各種政治、經濟權利也相繼得以被具體的法律條文正式確定下來。中國婦女抗爭數千年的婚姻自主權、受教育權、社會擇業權、財產繼承權、子女監護權、同工同酬權、婦女享有三期保護權與被照顧權,似乎在一夜之間都實現了。主流意識因而斷定中國已不存在性別歧視問題,甚至有意地將女性地位提升至歷史新高——與男性完全無差別的平等。在天翻地覆慨而慷的社會氛圍中,「男女平等」的評判準則被迅速應用到社會的各行各業。

在這樣的社會語境下,建國後,無所不在的女性神話在神州大陸爭相崛起。不管在政府的宣傳材料中,還是在人們的日常印象里,身披英雄光輝的女性形象比比皆是、尋常可見。女性似乎總顯得比男性還能幹:文學作品中,李雙雙、藍鳳凰式的人物屢見不鮮;生產勞動中,「鐵姑娘」巾幗不讓鬚眉,成為無數女性的新楷模;而在政治方面,「女性參政」的跡象亦是見強不見弱。

「女性參政」,這是一個有趣的話題,「文革」前它最鮮明、最典型的表現便是「后妃參政」。專制的國家制度往往是「后妃參政」的溫床,建國伊始,在由「黨天下」向「家天下」的轉變中,中國高層政治生活中不乏「家族參政」的案例——江青王光美葉群等率其子女一股腦兒投身熱鬧紛呈的政治鬥爭,無疑是這一政治冒險行為的具體闡釋。在黨內的中底層幹部中,「雙職工」家庭大量存在,丈夫和妻子都在政府部門擔任一定的職務,他們的政治地位和經濟收入趨於平等。

筆者分析,正是由於新中國對女性地位的空前抬高,女性的自身權益得到極大滿足,於是連帶她們的政治熱情也被前所未有地撩撥起來。在新中國女性心中,鞏固社會地位的迫切渴求和攫取政治利益的貪婪念頭攪和在一起,蠢蠢欲動,如秋日久旱之草原般一點就着。

筆者認為,女性作為弱勢,要想改變已有的兩性格局,可行方法之一便是依靠徹底的休克式「革命」來顛覆其千古未變的弱勢地位,從而在新的社會分層中成為強者。「文革」開始前,中國女性追逐政治資本的社會氛圍漸濃,已如危崖之轉石,靜候一隻提供推力的手。這隻手很快就出現了,因為即將爆發的摧毀一切的「文化大革命」,無疑為她們打開了通向希望的大門。為了達到目的,就算是採取暴力、就算是被利用,她們也在所不惜。然而,歷史的可嘆之處便是,利用人者往往反被他人所利用。

值得對照研究的是,中國「文革」爆發的60年代,紅衛兵造反運動也席捲了全世界。同時,蔓延全球的還有激進的女性解放運動,這次女權主義運動的行動目的是「解放」而非「自由」,革命是其終極目標。運動中,女權主義者所用的手段也夠辛辣激烈:後馬派學者希歐多爾·阿多諾在上課的時候,一群激進的女紅衛兵學生袒胸露乳地闖上他的講壇,指責他研究的馬克思中沒有「革命」的味道,這次公開的羞辱直接導致大師在不久後抑鬱而死。女紅衛兵的力量何其猛也!

二、女紅衛兵的現在進行式:「文革」中她們的心理狀態及真實處境

(一)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阿妮達‧陳在《毛主席的孩子們》裏探討紅衛兵的政治社會化與權威人格的關係時,特別提到了弗洛姆的「權威人格」:「年輕的紅衛兵,不同程度上都帶有法蘭克福學派稱之為的『權威人格』:崇拜權威並屈從權威,但與此同時又希望自己本身成為權威,而且要求別人屈從自己。」[5]他們有強烈的獻身精神,且對任何異端信仰持頑固的排斥態度。

「文化大革命」中的女紅衛兵,也當然具有這種心態。她們虔誠、順從地崇拜「大偶像」毛主席,也在內心深處崇拜羨慕着江青等「小偶像」,將其作為自己的追隨榜樣和努力目標。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榜樣也是可以不斷被製造出來的,她們在崇拜偶像的同時,自己也被其他人崇拜着。這種迴圈導致了紅衛兵運動一浪接一浪,不斷地「後繼有人」,從而也使得投入政治運動的青少年年齡愈來愈小,那些不懂事的年幼小學生往往是最順從的紅衛兵。

「文革」中,江青的地位很高,很多的樣板戲、影視作品中,女性不僅是絕對的主角,而且很多女主人公的名字都是帶水的(如柯湘、江水英等)。這些向江青獻媚的宣傳品,佔據了群眾的日常生活,它們所塑造的「去女性化」、與男性無差別的女性英雄形象,也深深影響了紅旗下成長起來的女紅衛兵一代人。

我們來剖析一個普通的女紅衛兵申曉輝,她在《文革日記》中真切地記載下來了形形色色的「大偶像」和「小偶像」們,這些女偶像的鼓舞作用對身為女紅衛兵的「我」來說無疑是巨大的:

「親切的江青阿姨:我第一次看到了江青阿姨,她身穿軍服,顯得高大、英俊、有精神,說話聲調很高,她支持我們的行動,說有人在迫害她,靠我們這些人進行鬥爭。由於受到迫害,她不得不在會議進行中吃藥。」「北大附中彭小蒙(北京大學附中紅旗戰鬥小組宣傳部長,以善講演出名)是個優秀的演說家,聽說她初中是女二十中的。」「想想『7·28』展覽館的彭小蒙,再想想天安門城樓上的宋彬彬:我一鼓作氣上了台,發表演說。想不到,得到了大家的強烈支持。」[6]

再來看《紅色少女日記》中的張新蠶,她也擁有大大小小無數的「女英雄」作榜樣:「今天見到了慈祥、勤勞、又樸實的好媽媽劉媽媽。」[7](這種追尋「英雄母親」的行為和當下少男少女們的「追星」相比,情感方式極其相似)「人民日報上登載7名女同學組成的『中華兒女多奇志長征隊』的報導。我要改造世界觀。」「女共產黨員王翠蘭,以共產黨員的氣魄和超人的毅力,把無限精力投入到對黨對毛主席的無限忠誠之中。她的光輝形象深深地感染着我。被抓住之後,酷刑在她面前都一一失敗了。學習英雄,重溫毛主席的教導,感到格外親切,充滿了無限的力量。我要踏着先烈的血跡前進。」[8]

女紅衛兵心目中的女性榜樣還有很多:作為造反派頭頭的聶遠梓、彭曉蒙、宋彬彬、譚厚蘭等;作為「偉大的革命戰士」的江姐、阿慶嫂、劉胡蘭等等;還有作為社會主義主人翁的草原英雄小姐妹、工農兵旗手郝建秀、邢燕子等等。以上女性的傳奇神話都成為她們心中拼命追隨的光榮與夢想,是她們行為舉止的榜樣源泉。

(二)女性的優越感和從眾心理使然

很多女紅衛兵在紅衛兵運動中,顯得特別耀眼奪目,她們政治面目純潔、成績優秀、行動堅決狠辣,連很多男性紅衛兵都自愧不如。那是因為「在成為紅衛兵頭頭時,她可能已經是學校的紅人。有着驕傲的經歷,或者是成績突出,或者是聰明過人,或者是班級的幹部,或者是學習尖子,或者是小美人,或者小有名氣或者是所有都兼而有之。得到成年人的偏愛,享受着同輩的艷羨。」[9]筆者認為,因為在青少年早期成長階段,女性身體發育、智力成熟水平都比男性來得早,所以她們往往顯得比男性優秀,因此對男同伴、同齡人有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文革」來了,她們毫不避諱對權力的熱切追求,一如既往地努力維持她們高人一等的優越感和爭第一的野心。

另外,筆者分析,由於女同學一般能歌善舞,較之男性更適合承當文藝兵、廣播員的角色,因而得以在各種表演活動中容易出風頭,被快速地視作排頭兵,從而走上政治鬥爭的風頭浪尖。如上海第六女中紅衛兵團「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常在外灘演出,大大強化了人們對女紅衛兵參與政治活動的認可度;平日集會中,經常能聽到「廣播裏傳出了一個女同學鏗鏘有力地朗讀最高指示的聲音」[10],為政治作喉舌,這無形中賦予女紅衛兵一定的權威性。由於這些女紅衛兵的不俗表現,她們在民眾心中留下了某種正統的、合法的、嚴肅的、受人尊重的良好印象。於是,社會默認這些女性走上街頭,從事和男性一樣的造反活動,甚至給她們以更高的評價。

「文革」中,一些具有領袖才能的女紅衛兵確實獲得了非凡的成功,她們得到了女同胞的支持,也贏得了男性競爭者們由衷的欽佩,她們身上所散發出的個體優越性光芒四射:「紅衛兵組織『炮轟派』的女頭頭『潘二嫂』,在我們的心中,她是比阿慶嫂更加了不起的智勇雙全的女豪傑!」「『潘二嫂』是她的綽號,她是黑龍江大學中文系的學生,沒有結婚。理論水平和宣傳鼓動極高。」[11]

作為先行者的這一批女紅衛兵們既然得到了社會的廣泛認同和讚賞,後來加入的女紅衛兵們自然也不甘落後、積極要求入潮流。因為身為女性,好像天生具有一種跟風、從眾的心理。於是,女紅衛兵的隊伍一呼百應,應者紛紛,益發發展和壯大起來。

宋彬彬作為當時東北局第一書記宋任窮之女,1966年8月18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紅衛兵時,她上了城樓,給毛主席戴上紅衛兵袖章,毛問她的名字,她名「宋彬彬」,毛不喜歡「文質彬彬」之意,對她說:「要武嘛!」她於是更名為「宋要武」,從此,反文尚武成了一些年輕人追求的特質。對於女性而言,不愛紅妝愛武裝更是成了當時紛紛趨同的「審美傾向」。

再來看一則反映「文革」中女性的從眾心理的例子——她們往往善於得風氣之先——「破四舊中,天那麼熱,女演員們帶去的裙子都不敢穿了,知道那是『四舊』。仍是歌舞團風頭最鍵,尤其是一班跳舞的,個個苗條勻稱臉蛋漂亮,說剪辮子,刷地一下全班變成了齊耳短髮;說扔香水,刷地站一排比賽似地把花露水瓶往垃圾箱裏扔,像集體小合唱似的具有觀賞性。」12

於是,一些女紅衛兵常為跟不上「流行」而驚慌:「我常常為家裏有保姆而惴惴不安,對父母的高收入而羞於啟齒,生怕被同學們看成是資產階級小姐。為了磨練自己,我堅持周末走一個多小時步行回家,而不坐公共汽車。我堅持和其他同學一樣,喜歡穿有補丁的舊衣服。穿上一件洗掉、得發白、補着整齊補丁的衣服,心中暢快自豪,這與今天的青年人穿上一件時髦流行的襯衫心情是十分相似的。」13

可見,「文革」中,女紅衛兵投身「造反」運動,有出於對信仰的純潔追求,也有出於攫取優越感和政治權力的個人打算,當然也有純粹的「跟風」的從眾心理使然。這些複雜的心態構成了女紅衛兵在「文革」中的心理圖景,引導着她們做出種種順應運動潮流而動的舉動。

(三)不得不進入秩序的無奈

法國女性主義在論證女性社會地位形成的過程中,引進了一個新概念——「象徵秩序」(Symbolic Order),她們認為女性不得不進入現有的這種男性規定的象徵秩序,進入的過程伴隨着女性自身的性別特質和女性意識的丟失,即這種秩序雖然給了女性一個社會位置,但卻是以壓抑女性的潛意識為代價的。

我覺得這種理論十分適合於分析文化大革命中女紅衛兵的社會處境。她們自願或被迫,不得不進入「文革」的「造反」秩序(當然,用「秩序」這樣一個概念可能有點不妥,因為進入「文革」,已是「無秩序」,不存在政治規劃,也沒有固定的運動目標可循,通行的遊戲規則便是一派不斷打壓另一派)。因為只有進入這種社會規定的秩序,作為個體的人才能獲得社會的承認。並且只有根據這個社會規範的要求行事,個人才能有機會獲得晉級、升遷的可能。

個人在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政治下生存,飄搖無定,更遑論是女性。她們必須加緊依附現有的社會秩序。女性不得不進入「文革」的遊戲規則,代價是和男性一樣行事,而完全抹殺掉自己溫柔、善良、纖弱的所謂「女性氣質」。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二十一世紀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21/0327/157341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