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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你的規矩,世界另有規矩

  物理學有個概念叫「平行世界」,指的處於同一時間體系的兩個事物,由於空間體系不同,結果就像在各自軌道上疾馳的兩列火車。

其實「平行世界」絕非只存在於物理學的想像。歷史與現實中,兩種獨立發展的文明,其實就是兩個「平行世界」,各有各的規矩,用一個學術概念,就叫做語境不同。

比如,王人博先生在《1840年以來的中國》裏就說:「近代中國與西方的遭遇,就是兩種文化語境的碰撞。在那一刻,中國與異己者面對面相撞,跌入一個自己並不熟悉的世界,瞬間也成為兩個中國的分界線。」

▍跪還是不跪,這是個問題

1792年,乾隆五十七年,彼時四海昇平,正處在「康乾盛世」的頂峰。

已是耄耋之年的乾隆皇帝,突然接到了一封來自廣東的緊急奏摺,說一個名叫「英吉利」的陌生國家,打算朝貢天朝。

為了敲開清朝的大門,英國人動足了腦筋。英國人知道,如果以外交談判的架勢前往,很可能被拒之門外。所以找了一個無法拒絕的藉口——向乾隆皇帝祝壽。

英國人帶上了所能想到的所有好東西——從天體儀到蒸汽機,從吊鐘、陶瓷、馬車到最先進的槍炮刀劍。

儘管大清奉行閉關鎖國的國策,但與印象中有所不同,清代的統治者並非與外界毫無接觸,尤其是康雍乾祖孫三代,幾乎都是「西洋通」。

康熙跟傳教士學了許多數學、物理、天文等自然知識。雍正尤其喜歡西洋事物,現在故宮還有他穿西裝、戴假髮的畫像,以及玩過的大量鐘錶、顯微鏡。

乾隆更是洋貨的標準「發燒友」,巴黎或者倫敦「新潮」事物,往往上市沒多久就會出現在圓明園裏。

英國的這份禮物清單,讓乾隆「心急火燎」,指示沿途各省悉心招待,務必速速來京。

但這種「和樂融融」的氣氛沒持續多久,剛一見面,一場關於「規矩」的角力就開始了。

首當其衝的,就是今天我們根本無法理解的「禮儀問題」——大清官員要求英國人按照清朝的規矩,行「三跪九叩」的大禮。

航行幾萬里就為了給皇帝磕個頭,這在英國人看來同樣是不可想像的。

雙方圍繞禮儀問題展開了「鬥智鬥勇」:

第一輪:馬戛爾尼使團到達天津後,乾隆就派欽差大臣征瑞前來傳達聖旨:「覲見時,應按清朝禮儀,行三跪九叩大禮。」

儘管征瑞多次派人給使團做示範如何行禮,但馬戛爾尼拒不同意,堅持鞠躬行禮。

第二輪:使團一行到達熱河行宮後,行禮的事還沒着落,清廷只好搬出乾隆帝身邊的紅人——軍機大臣和珅出馬。

和珅假稱自己腿部受傷,試圖迫使英國使節先去拜訪他,以獲得地位上的優勢。

馬戛爾尼則以旅途疲勞、身體不適為由推脫,派其副手出面。隨後,副手斯當東出席了和珅主持的接見和晚宴,不過並未在禮儀方面做出任何妥協,堅持「對等」原則,雙方陷入僵持。

第三輪:清朝負責的大臣為了調和兩方的矛盾,想出了一個很聰明的辦法,來滿足英國人的「對等」要求——覲見之時,在乾隆身後舉起英國國王的畫像,這樣以來,英國人實際上在給自己的國王磕頭,而乾隆以為是給自己磕頭。

然而,馬戛爾尼非但不領情,反而不忿的在日記里吐槽:「我此行的主要目標甚至都沒有提到,我所有的時間都被禮儀佔去了。」

最終,面對「冥頑不靈」的英國人,鑑於乾隆帝壽辰臨近,英使又屬首次來華,清廷允許馬戛爾尼以英國單腿下跪的禮節朝覲乾隆。磕還是不磕的爭論,終於在形式上得到了解決。

1840年之前的這場外交事件,從最基本的禮儀開始,雙方的分歧就開始公開化。就像拉鏈一樣,一開始沒扣上,個個都扣不上。所以後面通商、開放新口岸、常住使館等要求根本不可能成功。

儘管這場外交會面以失敗而告終,使團也狼狽的從北京離開,但這次會面意義深遠,我們能從之後發生的無數歷史事件中尋找到它的影子。

正如歷史學評價這次會見時說:「乾隆與馬戛爾尼尚未死去,他們還生存在我們中間,又在我們身上轉世了。」

▍「規矩之爭」的三個層次

東西方兩個國家的思維,實在是大相逕庭。

清朝人實在無法理解英國人為什麼拒絕做這個並不難學會的動作,英國人也想不明白清朝為什麼如此在乎那個三跪九叩之禮。

比如清朝官方如此記載這次「禮儀之爭」——「英國人非我族類,他們的膝蓋不能打彎,是大清皇帝仁厚,才免他們下跪,允許用他們自己的禮儀覲見。」

這種理由在今天看來,十分荒謬,甚至愚昧。

但其實這是無視歷史語境,倒果為因的一種「後見之明」。

朝廷的官員所做的一切,其實只是試圖將一種在他們思維中「荒謬」到不能理解的事情——英國使臣不肯下跪,變得易於理解——不是不服王化,只是膝蓋不能打彎。

人們讀書讀到歷史的分岔處,最容易成為簡單因果論的信徒,忽略了背後深刻的思想差別,隱匿在這場禮儀之爭背後的,其實是三個層次的「規矩之爭」。

所謂「規矩」,在王人博老師看來,不僅僅是一系列抽象的規範,還是經過長時間和社會環境磨合,形成的共同認知。

第一個層次:世俗禮儀vs宗教禮儀

跪與不跪,首先是世俗與宗教觀念的衝突。

中國的哲學宗教觀是以自然崇拜為基礎,相信的是不變的「天道」,君主通過踐行「天道」統治人間,世俗權力凌駕在宗教權力之上,很少有人關心現世之外的世界和生活。

所以,跪拜在中國只是一種世俗禮儀,最早在《周禮》裏便有記載。隨着漢代儒家「天人合一」觀念的發展,皇帝作為天下萬方的宗主,自然應該接受臣民和外邦的跪叩,以示尊崇,這是中國的「規矩」。

而西方的哲學宗教觀則認為,上帝是超越世俗的,「人永遠是人,上帝永遠是上帝。」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人只應該做上帝的奴僕,而不應臣服其他世俗統治者。

所以,西方人只對上帝雙膝跪下,面對世俗統治者只行單膝之禮,從不叩頭,這是西方的「規矩」。

中英雙方有着截然相反的宗教哲學觀,對跪拜的理解自然大相逕庭。

第二個層次:天下觀念vs主權觀念

在跪與不跪的背後,體現的是兩個國家間國際「規矩」的不同,即「代表誰磕」。

因為使者代表國家,如何行禮,行什麼禮,其實是兩個國家之間關係地位的體現:

中國的國家觀念是「天下體系」。

這套以禮法為代表的「規矩」,對內通過「三綱五常」,規範人和國家的關係,讓人們各得其所,各司其位。

對外將這套禮法推及國際,強調中國位居天下中央,是文明之邦。周邊國家都是有待中央文明之邦教化的附屬。

因此,中國願意懷柔遠人,向四周「傳播聲教」,以自己的文明之光將他們從不幸的黑暗中拯救出來——英國是「夷」,如今前來歸化,自然要下跪。

相反,英國人的國際觀,是基於十七世紀歐洲殘酷的「三十年戰爭」結束後,參戰各方簽訂的一個條約體系——威斯特伐利亞體系。

這一體系確立了國家主權至上的國際基本原則,國家之間不論大小,一律平等、互相尊重領土主權等等。今天的國際關係,仍然遵循這些基本原則。

根據國際法的原則,主權國家互不統屬,英國使團對清朝進行的是一次平等的友好訪問,不可能進行不對等的「三跪九叩」。

「等級觀念」和「平等精神」的衝突,這是清朝和英國兩個國家對國際秩序理解的最大矛盾。

第三個層次:道德系統vs規則系統

兩種不同語境下究竟要如何「定規矩」的衝突,在這一層次已經超出了磕頭本身。

王人博老師在《1840年以來的中國》一書中反覆提到:面對相同的現象,不同的思維形式和價值標準的語境下,自然會出現決然相反的判斷。

中國仍處在傳統的道德系統里——「定規矩」依靠「三綱五常」、「三從四德」這樣的道德信條,但這些道德信條間彼此之間不一定有相互解釋關係。一種道德信條的變化,也無法自動的帶來連鎖變化。

在這種語境下即使單方面取得很強的成就,也很難帶動其他領域協同發展。

而西方當時已經開始邁入現代國家,他的語境是一種在規則系統之下——每一條具體規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規矩與規矩互為解釋,構成一個邏輯自洽的系統。

一條規矩的變化,整個體系也隨之變化,所以具有很強的拓展性,能不斷的進行自我演化。

在這種語境下,西方文明更像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堅船利炮的力量其實並不取決於科技,而是與製造出它的手之間具有內在關係,那就是它的價值觀。

比如憲法,既是「定規矩」的系統,也是對價值觀的一種表達——它是一個過程,而非目的。

正如王人博老師在書中所說:「如果說憲制意味着被保護個性的發展,那麼國家富強首要要求的是個人對國家的貢獻,為了富強犧牲個人自由,這本身就不符合憲制價值規範。」

在王人博老師看來,現代與古代最大的區別,就在於制定了個人與國家間權力義務劃分的「規矩」——憲法,人們能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享有平等和自由的權利。

因此,這場現代「規則系統」與傳統「道德系統」的「定規矩」之爭,才是「跪與不跪」這一衝突的本質。

▍1840年以來的中國:

普遍的「規矩」 VS特殊的「語境」

馬戛爾尼的訪問,其實只是為兩種規矩的衝突開了個頭。

近代以前,中國和西方,雖然兩種規矩各自不同,但很少有交集。自從近代世界立憲運動開始,整個人類的歷史匯入了同一條時間流——王人博老師稱之為「格林威治時間」。

馬戛爾尼訪華的失敗,註定了1840年中國歷史以另一種方式開場。

王人博老師在《1840年以來的中國》一書中寫道:

1840年鴉片戰爭的爆發,事實上,就是一次特殊規矩與普遍規矩的劇烈碰撞。

晚清的精英們第一次意識到,大清有大清的規矩,世界另有規矩。此後的歷史,有一條清晰的主線,就是向西方學習,探求自身的復興之道。然而,對外來「規矩」的認知及其局限,卻使中國在擁抱現代性價值的路上,走了不少彎路,直至今天。

在現代性價值尚未完全落地的今天,無論國與國之間,還是司空見慣的價值觀撕裂,其實都是對「規矩」及其本質認知的撕裂。從《1840年以來的中國》一書,至少可以梳理出下面最常見的幾個誤區:

將文化與文明混為一談,並用前者否定現代性的普遍價值。結果,文化資源反倒成了向文明轉型的包袱。事實上,文化不必要,也不可能相同,但文明必然會趨同(《1840年以來的中國》序言)。

走向兩個極端:無視語境的差異性,以及將語境當作拒絕現代性普遍價值的擋箭牌。

◎對工具理性的東西,比如,技術、管理、甚至市場,統統拿來主義,對價值理性的東西,比如,自由、個人主義等,卻視若洪水猛獸。豈不知「堅船利炮的威力,與製造出它的手之間,具有內在聯繫」(《1840年以來的中國》序言)。

◎用「後見之明」將歷史簡化為粗線條,甚至錯誤歸因。比如,有人說,是救亡壓倒了啟蒙;有人說,是因為選錯了老師;有人說,是知識分子的理想主義,加上民粹崛起,等等……

以上既是理解1840年以來中國歷史最常見的誤區,也是導致今天價值觀撕裂的認知源頭。

責任編輯: 葉淨寒  來源:聞道不分朝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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