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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曹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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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年第3期的《收穫》雜誌上,我讀到曹禺的女兒萬方寫的回憶他父親的文章《靈魂的石頭》,這篇文章是曹禺去世後,我讀到的最好的一篇懷念文字,當然這與作者的特殊地位有關,作為女兒,萬方是理解自己父親的,她用真誠的心靈,寫出了曹禺晚年的痛苦。

在許多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中,我以為從作家的角度看,曹禺和老舍是兩個讓人感興趣的人物,不光是他們在文學上獨特的貢獻,還在於,他們二人本身的經歷就是一部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歷史,雖是兩種結局,但內心深處的悲涼是一致的。

我曾聽到一位曹禺在清華的同班同學說起過曹禺在清華的一些舊事,這位老人對曹禺在文學上的才能評價很高,但對他的個性卻留有餘地。我理解這多是由曹禺晚年的一些事而觸發的。曹禺在晚年,做了幾件讓知識分子不理解的事,儘管只是寫幾個字,簽個名之類的小事,但由於他出身清華又多年在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中生活的形象,讓人感到有些失望,不過這失望,讀了萬方的文章,人們又會多少能體味到他晚年的處境,其實他晚年的內心世界是極其痛苦的。

作為一個有創造性的劇作家,曹禺在40歲前就已完成了他一生的工作,他是1910年生,之後,他的創造性就沒有能再發揮出來,無論是50年代的《明朗的天》還是70年代末的《王昭君》,都讓人感到這不再是當年的曹禺了。對於曹禺40歲以後的創作,他的朋友吳祖光有過尖銳的批評,意謂他是太聽話了。而黃永玉的批評更是痛心疾首:「你是我的極尊敬的前輩,所以我對你要嚴!我不喜歡你解放以後的戲。一個也不喜歡。你心不在戲裏,你失去偉大的通靈寶玉,你為勢位所誤」(田本相《曹禺傳》472頁)。晚輩劇作家沙葉新也曾直言批評過曹禺的沒有主見。

對於朋友和晚輩的批評,曹禺是從內心接受的,而且他還把黃永玉給他的信裝裱成冊,作為對自己的鞭策,然而他內心的煩惱和痛苦,在他生前終於沒有得到爆發,他在平靜中懷着痛苦離去,據說他本來還要在一次重要的會議上繼續扮演一個早已厭倦的角色,然而生命沒有再給他這一次機會……

這許多年來,我一直在思索從馮友蘭、錢端升到曹禺、錢鍾書那一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命運,從曹禺的身上,人們感受到的不同於馮友蘭,更不同於儲安平,他和費孝通有點像,但又沒有費孝通那樣通達,費孝通是大徹大悟,而曹禺卻總在痛苦中不能自拔,這也許就是他那藝術家的本質。他要真能從痛苦中出來,扮演那個給他派定的角色,也許他的痛苦會輕一些,因為雖然不得不演戲,但在戲完了的時候,還多少有一些滑稽感。但曹禺不能,他的苦惱也就越來越深。

早年曹禺的話劇不僅征服了當時許多前輩,就是在同時代的朋友中,大家對他的成績也是真誠佩服的。1946年,儲安平在上海創辦《觀察》周刊的時候,曹禺和當時大批著名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都是列在封面下的「撰稿人」,雖然他沒有給《觀察》寫過文章,但他的思想傾向與那一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是一致的。1944年儲安平在給桂林《力報》寫的一篇劇評中,這樣評價曹禺:「在中國的戲劇界裏,並非沒有特殊的人材和特殊的劇本,曹禺及其作品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們讀曹禺的作品時,我們大體上是滿意的;我們覺得這是一個嚴肅的作家,一個走正路的作家,一個可以敬佩的作家。」

儲安平是敬佩曹禺的,不光是敬佩他的作品,還敬佩他那專心劇作,不涉及其他的性情。然而這一切到了後來都從曹禺身上消失了,而且消失得那麼乾淨。對此萬方有一段話說得極好:「長時間以來,我爸爸和許多的人,他們都被告知他們的思想是需要改造的,這種對靈魂的改造像是腦葉切除術,有時是極端的粗暴行動,還有就像輸液,把一種恐懼的藥液輸入身體裏。這是一種對自由渺小卑微的恐懼,我知道這是非常嚴酷的事。」就個性而言,曹禺是屬那種謹小慎微的人,他本人是藝術家,可他40歲以後趕上了一個不容藝術家氣質的環境,在這樣的時空裏,他的藝術家天性被壓抑到了幾乎改變一個人性格的程度。也許人家正是看重了他身上懦弱的一面,聽話的一面;才不斷派給他各種不屬於藝術家的角色的。當萬方問他:「真夠忙的。」他緩過點兒來,說:「就是無聊就是了,沒點兒意思。」「一天到晚瞎敷衍,說點這個說點那個,就是混蛋唄,沒法子。」

曹禺年輕的時候是非常自信的,《雷雨》劇本被朋友靳以壓了一年之後才發表,但他也不着急,他曾對女兒萬方說過;「我知道那是好東西,站得住。」但40歲以後,他的自信就逐步喪失了。他曾說過自己想做一個新人,「我要沉默,……放棄『嘴』的生活,用腳踩出我的生活,用手寫真實的人生。」然而他終於未能沉默,他直到臨終前,還得應酬,對一個藝術家來說,意識到無聊的生活而又難以擺脫,這是怎樣一種處境呢?曹禺說:「我痛苦,我太不快樂了,我老覺得我現在被包圍着;做人真難哪!我要坦白出來,我怎麼自私怎麼壞,我要說心裏話,說世界上任何人都不敢說的話。」這是曹禺晚年的心聲,可惜我們只能從他親人的回憶中聽出,而不能聽他親口對人們訴說了。

曹禺晚年的痛苦,還使我想起了另一位和他經歷很像的文化老人,他官比曹禺做得還大。我聽一位接觸過他的人說,這位文化老人有一次曾和他說起:我已經80多歲了,90歲以後我要開始罵人,我要寫回憶錄,要寫出我眼中的反右和「文革」。聽了這話我是很感動的。但我又略有一點擔心,80多歲的老人,難到還要非等那個90歲來臨嗎?為什麼不趕緊把自己胸中的痛苦和無奈早點告訴你祖國的人們呢?不要再等了。

(選自謝泳著《逝去的年代——中國自由知識分子的命運》,文化藝術出版社,1999年1月)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逝去的年代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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