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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曉康:換一種思路看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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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所謂"河殤歷史觀",自從我到海外後,曾頗遭批判,因為它其實仍然是一種"大一統"論說;而我,在普林斯頓大學上了一位教授的一堂課,就徹底拋棄了它。這裏貼出課後我寫的一文,它有一個副標題:帝國的解體與災難的神話,文字是三十年前的,有些陳舊,但是其觀念在中文語境,恐怕仍屬現衛,所以我都懶得批駁"大一統"濫調。】

這個世界完結過多次。三千年前,赫梯人洗劫了巴比倫。公元前612年,亞速的尼尼微破城。一百年後,控制黃河流域三個世紀的周室東遷,天下大亂。在西方,希臘城邦的民主和自由,到公元前338年終結了。又到前30年左右,延續了三十個王朝的古埃及,和亞力山大大帝的希臘世界,同時滅於羅馬人之手。公元五世紀前後,黑白匈奴大泛濫,古典世界瀕於坍塌,西羅馬傾覆,中國分南北朝,波斯奄奄一息,印度芨多王朝滅亡——每一次崩潰,在當時人看來,都是世界末日,但其後又總有更燦爛的文明湧現。

一九八九年那場血光之災後,中國人對自己的未來,除了大崩潰的恐懼,仿佛沒有其他更樂觀的看法。鄧小平說,如果共產黨垮了,中國就會崩潰,亞洲就會混亂。知識菁英們說,中國一旦失去權威,就會重新陷入封建割據,軍閥混戰,生靈塗碳。海外一些名流,每每也拿東歐和蘇聯說故事,極言其後果不堪。這一來,中國老百性嚇住了,他們說,算了吧,鬧個兵荒馬亂,還不是咱們當百姓的遭殃!我自己好象也頗相信此類"崩潰"說,讀了那本《黃禍》,出了一身冷汗,寫了一通談"黃"色變的文字。這些看法,與其說是對未來的冷靜分析,不如說是某種強迫性的歷史記憶使然,它們大概包括:世界的(羅馬帝國解體後的黑暗中世紀)、近代的(大清帝國崩潰後的軍閥割據)以及眼前的(東歐共產體制消亡後的亂局)。中國人一時看不到出路,就只好拿這些歷史記憶互相嚇唬。難怪哈佛大學的史華茲教授(B I Schwartz),在一九九〇年夏天的一個討論會上嘆道:傳統中國的政治總是徘徊在一個固定的形式上,不曾出現其他的選擇(Alternative),似乎只要能維持天下不亂,便不曾好好思考另一種政治形態的可能性。換一種思路去對付那種令人窒息的預設的"崩潰"說,或許有柳暗花明之感。

古代世界的終結

"對我這個愛爾蘭人來說,羅馬帝國的完結是無所謂的。"布朗教授(Peter Brown)笑眯眯的對我們說。他在普林斯頓大學專治古代史,1989年發表一本專著,題為"古代後期的世界"(The world of late Antiquiti)。這本書提出一個看法,從公元一世紀到八世紀,許多古代文明毀於蠻族鐵蹄,過去史家都認為,世界漸漸進入無文化的黑暗的中世紀。但恰好在這個時期,從古羅馬衰亡中孕育的天主教(西方)、拜占庭的東正教(東歐和俄國)和穆斯林的回教(阿拉伯),構成一個新的文明格局。這個格局一直延續到今天。

那天布朗教授應邀來給我們講一個題目,叫作"古代世界的終結"。開宗明義他就提出一個問題:公元475年西羅馬滅於哥特人之手,這個龐大政治結構的終結,意義何在?史學界對此一直有截然不同的看法,最難解的一個矛盾就是:一方面,西方歷史是一個連續的歷史(羅馬法、拉丁文);另一方面,西歐的文明恰恰又是因為羅馬帝國的滅亡才成長起來。如何解釋這種連續和斷裂?

演講前,布朗向我們推薦了另一本書,《穆罕默德與查理曼大帝》。此書成於1935年,作者亨利•皮倫(Henli Pirenne),是一個比利時的反日耳曼主義者,曾被關進納粹集中營。書寫完十天後,皮倫去世。此書以極豐富的材料,證明西羅馬滅亡後,羅馬的經濟和文化並沒有完結,而是在比較小的結構中存活下來,演成新質。特別是公元732年的普瓦蒂埃之戰,橫掃地中海沿岸的穆斯林征服者,被剽悍的法蘭克國王"大錘"查理(Charles,"the Hammer")擊敗,從此退出比利牛斯山外,不能進入西歐。偏安於戰亂紛飛的昔日"羅馬世界"之外的西歐,因此自成格局。皮倫此說,一舉將中世紀史提前了三百年。

大結構控制力可疑

布朗說,把羅馬的政治結構,與它的經濟、文化分開來看,這是皮倫的一大貢獻。皮倫並不覺得羅馬政治結構的終結有那麼重要。他把地中海看作一個生態單位,是羅馬網絡的中心,有如中國的長江和運河。地中海交通快捷,從羅馬到埃及走海路,只需十天,走陸路卻要一個月,而且運費高出56倍。因此,公元472年羅馬城的陷落,以及君士坦丁堡又延捱了一千年,其實都不重要。倒是公元642年伊斯蘭海軍攻佔亞力山大里亞港口,控制了地中海的制海權,羅馬帝國真正不存在了。所以,羅馬的滅亡,是一種生態的滅亡。

然而,皮倫又指出,正因為"地中海生態"消失了,昔日帝國的貿易和稅收不復存在,西歐君主們只有靠土地的稅收來維持財政,農民只依附地主,職業軍隊沒有了,世界統一的感覺也沒有了,這才逼出一個封建主義。

我不知道,皮倫的這種"分離法"能否用於中國歷史。我只知道,雖然我們頗為"中國的封建社會為什麼這樣漫長"而苦惱,其實我們壓根兒沒有真正"封建"過。大概,不是因為封建制而漫長,恰恰因為沒有封建制而漫長。漫長的不是封建制,而是別的什麼東西。是不是羅馬式的那種大的政治結構?金觀濤先生曾有"超穩定結構"之說,然而,果真有"超穩定"的東西,那不會是政治結構,而是文化的連續性。至少,按照皮倫的說法,一個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不會"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那麼,說中國社會高度整合不易轉型,說中國不整合不統一便沒有現代化可言,說中國一旦失去共產黨的權威就會"飛灰煙滅",大約都是神話。

我想,羅馬的政治結構,又何尚不是一種生態現象呢?帝國體制的功能,集中於征服世界,從北非到撒哈拉,從西班牙到不列顛,這樣大的結構,本身就是一個不自然的東西,其控制力是很可懷疑的。帝國在其漫長的邊境駐紮大量常備軍,沿英格蘭北部、萊因河甚至北非,都築起永久性的壁壘,頗象中國的長城。但所謂的"羅馬世界",其內部另有一個看不見的疆界,僅僅環繞地中海。對羅馬人來說,巴格達很近而不列顛很遙遠。布朗教授說他在北英格蘭看到古羅馬的"長城"時就想,羅馬人的生活多麼乏味呀,如果它不滅亡,我們就沒有阿瑟王的故事,沒有後來的城堡,而城堡就代表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事實上,從北非出土的羅馬莊園,已經有很高的牆,顯示對周圍有很大控制力,莊園主儼然一個小皇帝,只是為了享受繁華才去羅馬。後來,他們都呆在自己莊園裏不去羅馬。羅馬作為一種生活方式,也就消亡了。

羅馬退出歷史以後,歐洲的政治結構從此變成比較小的單位。帝國式的結構,叫人不堪忍受,封建的政治單位相對小而分散,有競爭,人的生存狀態,也多元一些。這是帝國終結的一大意義。那些處在邊陲的民族和他們的文化,逐漸走向中心舞台。他們的心態,比較容易超越那種大羅馬情結。歐洲中世紀,除了基督教,沒有其他大一統的結構。眾口一詞的"黑暗中世紀",其實也大值得懷疑。君不見,巴黎的聖母院,科隆的大教堂,都是那時的傑作。即使連綿不斷的宗教戰爭,也終於打出一個洛克所說的"容忍",打出政教分離的制度性妥協,神歸神,人歸人,奠定了歐洲近代社會的基礎。

羅馬不亡,哪來歐洲?

如前所述,公元475年西羅馬崩潰之後,"古代世界"就終結了。老式帝國的政治結構,到近代紛紛解體。倒是本世紀在共產制度下,又出現令人不堪的帝國模式。不過,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活不過二十世紀去。蘇聯的解體,象一出神話,連俄羅斯人都把那個帝國棄之如蔽履,放波羅的海諸國走掉,真可謂"提得起,放得下"。我們中國人好象就差這點氣度,其他大概都不在乎,就捨不得那個大一統,情願大伙兒都在裏頭摽到底,否則就是玉石俱焚。中國人在大結構的生態里活慣了,除了泱泱大國的感覺,不知道"小結構"的滋味,要超越大中國情結(或可稱"大羅馬情結"),是不容易。

由此我便想到台灣和香港。它們好象是從一個大結構里被甩出去的碎塊,在邊緣自行運轉。它們受那個呆板的大結構制約,但它們自身卻靈便得多。久而久之,大結構慢慢僵死,而邊緣的碎塊卻越來越活躍。大陸與港台,不過四十年的分道揚鑣,當年遠東第一大都會上海的風光,盡悉被香港佔去;高雄躍為世界第十大港。上世紀八十年代,廣東受"港"雨"台"風薰染漸次開化,粵語風靡大陸,北京"小痞子"徑相模仿;連窮鄉僻壤的海南島,竟也引來幾度"淘金"狂潮。怎能想像,當初若將港台也攏進這大一統里來,如今豈不早就一古腦憋死?這就如同布朗教授所感慨的,倘若羅馬不亡,哪有他的祖先?

那天布朗最後談到,他的老師寫完《古羅馬滅亡史》說,讓人奇怪的不是羅馬消失了,而是它為什麼能在那裏呆這麼久?我想,這個問題如今該問中國人了。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作者臉書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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