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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川普的推特戰敗,看美式言論自由的過時

從上述公開報道的梳理當中,我們就依稀能看到推特這家公司用巧妙的手段將貴為總統的川普玩弄於股掌之間。同時在法律應用上前後大玩雙標,利則用,不利則棄。推特公司的一切以實現其資本的最大化為最終目的,而全然不顧政治的走向、輿情的分裂和自己國家未來的命運。這樣的一個「傳媒帝國」的存在,即便在美國合法,但真的合理嗎?使其行為合法的那套美國憲政體系,真的沒有衰落、過時嗎?

大人,時代變了。

今天周末,總算有時間可以將之前許給大家的稿子寫一寫了。

前幾天,我發了一篇題為《別洗了,推特禁了川普,就是在耍流氓》的稿子,文章很短,但引起的反響不小,很多留言和其他公號都在討論。論點無非兩種。

支持者認為我說的對,根據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川普的言論自由就是應該被保障的。

反對者認為我說的不對,同樣根據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推特的產權應該獲得尊重,它所營造的不是我說的「廣場」,而是自家的「客廳」,所有推特有對川普「端茶送客」的權利,旁人無權指責。

這兩種觀點的爭論,打成了一股羅圈架。但我後來想了想,發現包括我自己在內的所有論者,可能都掉入了邏輯陷阱當中——在這場爭論當中,無論站川普的一方還是站推特的一方,都在用美國憲法,美式言論自由和產權自由的邏輯說事兒。結果發現,這套邏輯中,從不同基點出發進行的推延,居然結論是互相矛盾的。

如果我們都錯了呢?如果美國人給現代世界展現的那套憲法、闡述的那套邏輯,本身就有時代的局限性,眼下已經過時了呢?

我知道我這個假設一問出來,很多人會立刻大喊反對:你怎麼敢說美國憲法過時了!?……

沒辦法,我們所處的時代就是這樣,雖然福山自己已經收回了《歷史的終結》中說的那些大話,但仍然有些人執着的相信他當年說的就是對的。

他們想像不到美國人的這套體系也是有時代局限性的,就像20世紀初的物理學者想像不到經典物理學會有什麼問題一樣。

然而,正如「光到底是波還是粒子」這種悖論,會動搖並重塑物理學大廈一樣。「川普推特被永久封禁是否合法」,這個問題所引起的悖論,也在動搖美國這個國家的信念根基。

他們的理論,可能已經過時了。

請耐心聽我講完這個故事,你自會明白其中的道理。

1

1517年的「爆款網文」

公元1517年10月31日清晨,神聖羅馬帝國、維滕堡。

住在維滕貝格諸教堂附近的市民們,突然被一陣沉重的敲門聲攪擾了好夢。

那聲音緩慢、低沉、卻堅定。

「咚、咚、咚!」

好奇的人們將頭彈出窗戶去張望,只見一個青年神學教授模樣的人,正在往教堂的門上釘一份告示。

若干年後,當他們回想這個場景時,不知是否會有人意識到,他們所聽到的,其實是整個歐洲舊秩序被敲碎的聲音。

是的,1517年的這一天,宗教改革者馬丁·路德在今屬德國境內的維滕堡貼出了《論贖罪卷的效能》(即《九十五條論綱》),由此正式點燃了歐洲宗教革命的烈火。在此後的數十年中,歐洲基督教世界發生了史無前例的思想大分裂,以路德宗為首的各個新教從舊有的天主教系統中分裂出來,雙方彼此敵視、並最終操戈相向。

緊接着爆發的「三十年戰爭」,是史上第一次將全歐洲國家悉數捲入的大戰,由於雙方都互認彼此為異端,這場戰爭空前的慘烈,日耳曼各邦國大約被消滅了四分之一到一半的人口,以德語為母語的男性有一半人沒有活過這場戰爭。

那天聽到路德往教堂門板上釘告示的維滕堡市民最慘,三十年戰爭中,該城由於被兩派反覆血洗,死亡人數達到全城人口的四分之三,死亡率超過了原子彈炸過後的廣島

所以,歷史如果能讓維滕堡市民有後見之明的話,他們在看到路德老師往教堂門板上釘他的大作之後,就應該趕緊跑路。那「咚咚咚」聲,分明是死神在敲門。

路德的《九十五條論綱》,永久的改變了歐洲乃至世界的歷史。但有兩個細節,是後世論者常常忽略的。

首先,路德這篇文章,使用的不是德語,而是拉丁文。

在中世紀的歐洲,拉丁文是一種非常特殊的語言,在西羅馬帝國滅亡之後,在其遺址上建立的那些蠻族國家沒有一個將該語言作為母語。拉丁文只在天主教會當中作為宗教語言被使用,它是聖經的唯一「官方授權版」,也是教士們做彌撒時要用的語言。但能讀懂它的人是非常非常稀少的,不僅社會下層平民不懂,連社會中層的商人、作坊主、地主也無緣接觸,哪怕是上層封建貴族們,多數人碰到這種語言也只能在身邊主教的幫助下才能看懂。

以路德在的維滕堡而論,雖然當地有一所神學院,但能夠看懂路德在寫什麼的人,絕對不會超過一百個。

其次,路德用拉丁文寫作,暴露了他的初衷:他最初沒想過要掀起一場社會革命,而只是試圖進行一次教士階層內的「學術討論」。

與今天很多人所想像的不同,贖罪券在中世紀歐洲的販賣,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羅馬教廷開始向全天主教地區發售贖罪券,是在1313年就已經開始的。中間斷續了好幾個來回,每次叫停的原因,都是天主教教士集團內部有人像路德一樣對贖罪卷的效能提出質疑。

在中世紀晚期,羅馬教廷雖然已經奢靡、腐敗,但卻並非一個完全專制的體系,像路德這樣的教士對教廷的某項措施提出有限度的質疑,這甚至是羅馬教廷進行政策微調的重要參照指標,屬於「教內民主」的有機組成部分。

所以,當時任教皇的利奧十世最初聽聞馬丁·路德的抬槓時,他並沒有大為震怒,這位美第奇家族出身的教皇本質上是個商人,而不是暴君。這樣的聲音在他看來只是個警告——贖罪券賣的有點過火了,有人有意見了,可以收手了。

你看,正如美式的媒體機制曾經運轉良好一樣,羅馬教廷治下的歐洲輿論場,原本也是一個自洽的邏輯體系,此前數百年內一直運轉良好。馬丁·路德的這點小挑戰,原本構不成太大的威脅,甚至還是體系有機的組成部分。

但此事的後續發展,卻出乎了教皇和馬丁路德本人的意料——與以往任何教士對贖罪券的任何一次質疑不同,路德的《九十五條論綱》在其後幾個月內像野火一般傳遍了整個神聖羅馬帝國。

到1518年初,德意志地區已經有20多個城市出現了該《論綱》的複製品,而且被翻譯成了德文。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都被這篇文章的觀點所震動。整個德語地區迅速分為了支持路德與支持教皇的兩派。而被推到風口浪尖上的兩派代表,此時已無退路。教皇必須將路德打成異端,而路德為了自保,只能掀起一場宗教革命。

換而言之,路德本來只寫了一篇「學術論文」,卻莫名其妙的搞成了「爆款網文」,其結果是他最終不得不被天主教廷掃地出門,搞宗教革命「自主創業」去了。

那麼,打碎原有的系統的自洽體系,推動路德走向「未曾設想的道路」的幕後之手又是什麼呢?

是技術。

2

路德的隱形合作者們

提起活字印刷術,我們中國人總是自豪的想到宋代的畢升和我們的「四大發明」。但事實上,活字印刷術在歐洲的鋪開,要感謝另一位發明人——馬丁·路德的一位德意志老鄉:古登堡。

約翰內斯·古登堡,約1400年出生於神聖羅馬帝國境內的美因茨,1468年又逝世於同城。這個人可謂是十五世紀的比爾·蓋茨加喬布斯,這個人不僅善於學習、樂於動手、腦子活、有強烈的賺錢語,而且還是個富二代。具備一切將自己腦中的天才設想付諸實踐的條件。

他做成了,他研究出了作為字母的合金和鑄造法。用這個方法他建立了一套字母庫,並開辦了歐洲第一座活字印刷廠,印刷了著名的《古登堡聖經》——這是歐洲第一本活字印刷的聖經。

古登堡印刷術的發明,造成的結果是書的成本被大大降低了。

有個著名段子,說古登堡成功之後,有一次讓他的一個學徒帶了幾本聖經出城去跟合作者交貨。但走到城門口就被守衛扣下了。因為守衛的世界觀實在無法讓他想像,一個衣着寒酸的作坊學徒怎麼能夠一下子拿着幾本聖經出城,這肯定是偷盜嘛!

這個道理就像假如明天勞斯萊斯汽車清倉大甩賣,1塊錢一輛,你買了幾十輛出城招搖,交警一定會上來問話。

用今天的話說,古登堡給歐洲的帶來了一場「傳媒革命」,歐洲尤其是德語區人們獲取信息的「帶寬」,一下子擴充了好幾個量級。

但「傳媒革命」的到來,卻造成了一個意外的結果——內容的極度稀缺。

《古登堡聖經》雖然赫赫有名,但古登堡終其一生,其實只印了180本。因為《聖經》在那個時代是拉丁文的,普通人也讀不懂,教堂的教士買一本常用、頂多再買一本備用。整個市場一共就那麼大,印多了也沒用。

但資本是逐利的,一個印刷廠老闆花重金購置印刷設備,不可能讓機器和夥計閒置在那裏。《聖經》的市場被填滿了,就印別的內容。印拉丁文看得懂的人太少,那就印德文!

於是在古登堡而至馬丁·路德這不到一百年中,隨着印刷作坊開遍德意志地區,所有的印刷老闆都開始瘋狂的尋找可以被印成鉛字並賣得出去的東西,他們發明了最早的稿費,收買甚至供養那些能編故事、會寫文章的人。讓他們為自己源源不斷的產出內容。但饒是如此,資本的胃口仍然沒有被滿足。

於是,那場宿命的邂逅,終於發生了。

1517年10月31日,維滕堡城內。

某位歷史已經忘記他名字的印刷作坊的老闆,神色匆匆的走過教堂前的廣場。他也許剛剛辦完一單生意,正為自己的作坊下一步印點啥而發愁。

突然,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

教堂的門前圍了一圈神學院學生模樣的人,人群的中央是一張被釘在門板上的告示。為首的一位學生,在用他聽不懂的拉丁文高聲念誦着什麼。

出於對文字的職業敏感,老闆立刻湊了上去。

「勞駕,請問那上面寫的什麼?」他叫住身旁一個神學院學生模樣的人。

「《論贖罪卷的效能》,先生。」那學生頭也沒回的答道。

「贖罪卷的效能!?」這幾個字立刻讓老闆的商業頭腦高速運轉起來。不同於神學院常搞的「針尖上能否站三個天使」的玄而又玄的爭論。在德國各地贖罪券小販的推銷販賣下,贖罪券已經成為了德意志地區幾乎家喻戶曉的公眾話題。老闆身邊的很多朋友,甚至可能他自己都買過。有哪一個買過的中產階層,不想知道這東西到底有沒有用呢?

這文章很有印刷價值!

有念及此,那老闆立刻一把抓住了那位神學生,往他手裏塞了一個銀幣。

「勞駕,能不能請您幫我把這篇文章抄下來,我付您抄寫費。」印刷廠老闆懇切的說。

「哦對了,」老闆又多掏出了幾個銀幣塞給神學生「您會拉丁文吧?請再費心把這篇文章翻譯成德文吧,我多付您錢。」

(本故事雖基於歷史,但純屬虛構。)

於是,那場致命的裂變就這樣開始了。有賴於活字印刷術靈活、迅速的排版,《論贖罪券的效能》第二天就被印刷成德文版在維滕堡當地廣泛售賣傳播,印刷商人們大賺一筆。德語區其他城市的印刷廠老闆們在獲知此事之後紛紛效仿,這篇文章在整個德語區完成了病毒式的擴散。

整個德語區化身大型「315晚會」現場,當初教廷給贖罪券打的廣告有多狠,如今《論贖罪券效能》的傳單賣的就有多瘋。原本作為教會內部學術討論的該話題,此時徹底出圈,成為了公眾話題。

而馬丁·路德此時已經不能回頭了,又為什麼要回頭呢?印刷商們此時已經踏破了他住所的門檻,要他再多寫一點東西供他們印刷。

即便沒有利益的驅動,那種無可比擬的話語權掌握感,也是馬丁·路德無法抵禦的:昨天他還是維滕堡一個默默無聞的神學教師,今天突然成了全德國都在等其發話的「意見領袖」。

這份成就感是無可比擬的。於是次年,路德連續發表《關於教會特權制的改革致德意志基督教貴族公開信》、《論教會的巴比倫之囚》和《論基督徒的自由》等文章,再後來又打破教會禁忌,翻譯了德文版《聖經》。路德就這樣在意見領袖這條道路上越走越遠,最終徹底與教廷決裂,成立「路德宗」。

然而,在這場革命當中,那個掌控話語權的「新教教皇」,真的是路德本人嗎?

顯然不是,是他背後那些如饑似渴等他寫點兒啥的印刷商,或者更確切的說,是印刷商所代表的資本。

資本,才是這一切的真正推動者。

3

川普,半個路德

有一個巧合:不知是否是有意為之。路德宗的教義,剛好是要求信徒通過直接閱讀《聖經》去理解教義。而路德本人又提供了聖經的德文版翻譯。

於是一個有趣的現象就產生了——在整個三十年戰爭讓德意志血流成河、人命成批量消亡的時候,也印刷廠卻在開足馬力印刷聖經。古登堡終其一生只印刷了180本聖經,但百年之後的1550年,僅法蘭克福一地一年的德文聖經印刷量就突破了一千本。

德國人喜歡閱讀的習慣,就是在那血雨腥風的年代被培養的。而這其中,印刷商們賺了多少,是無可計算的。

對於印刷商們而言,路德既給他們提供了可供傳播的文本,又幫他們將市場擴大了好幾個量級。他們不支持路德支持誰?

但是,你可曾設想過,假如路德與印刷商在他們共同推動的這場革命中突然利益出現了根本分歧,比如路德突然改變主張,說:「不要讀聖經了」。情況又會如何呢?

這樣的情況,還真的發生了,只不過是在今天。主角不是路德與印刷商,而是川普與推特。

川普註冊他那著名的推特@realDonaldTrump,是在2009年。

彼時,推特也剛剛成立3年時間,正處於起步階段。對川普這樣一個公眾人物的入住,推特當時是張開雙臂歡迎,甚至力推的。

如果說路德和印刷商共進,僅僅是一場偶然邂逅,那麼川普的推特爆火,就近乎是雙方的一次合謀。一開始的@realDonaldTrump可能相當無趣,人設只是一個喜歡寫雞湯段子的大叔。

但從2011年開始,在推特的有意培育和縱容下,@realDonaldTrump開始咆哮。

自2008年起,就有流言稱奧巴馬並非出生在美國夏威夷,而是出生在肯雅。反感奧巴馬的川普,想要找到一個媒介去闡述自己的質疑,而推特剛好給了川普這個空間。

美國廣播公司ABC統計稱,在2011年至2015年間,川普共發佈了67條質疑奧巴馬出生地的推文,而據統計川普推特信息的網站「The Trump Archive」(川普檔案)統計,在2012年一年間,@realDonaldTrump賬號足足351次提及奧巴馬的名字。

對於川普的這些攻擊,時任總統的奧巴馬曾經數次向推特官方提出抗議,要求推特限制川普的言論,但推特從未搭理總統的請求,反而給了川普最鼎力的支持。

志得意滿的川普曾在2015年接受《紐約時報》採訪時強調,一名粉絲稱他為「140個字的海明威」,推特使他比他的敵人「更有力量」,讓他擁有了發言權,可以讓人們知道「他的敵人」都是「騙子」。

其實川普說錯了,他哪裏是「140個字的海明威」,他分明是推特的馬丁·路德。他利用推特向自己的「教皇」奧巴馬發動挑戰,而推特則利用他,一步步成為了美國最主流的社交媒體。

2016年,川普勝選總統之後,曾經主動考慮過給自己的推特設限,他在2016年11月接受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採訪時說道,一旦入主白宮,他將考慮會「非常克制」。

他的高級助手甚至與推特官方進行過探討,在川普獲得總統權力後,為了避免不良影響,是否應該仿照電視台的審核機制,將川普的推特延遲十五分鐘發佈。

但這個方案最終被推特否定了。

2018年,推特官方還特別發佈了一份聲明,回應川普反對者要求刪除和限制川普推特的聲音。那話說的今天聽來真的很打臉:

「在推特上屏蔽或刪除一位世界領導人發佈的有爭議的推文,將隱藏民眾能夠看到和討論的重要信息。這(刪除推文)不會讓一位領導人沉默,反而肯定會妨礙圍繞他們言行的重要討論的進行。」

於是在推特的默許下,川普任職總統期間每年發推上千次,從奧巴馬到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希拉里,從荷里活知名女演員梅麗爾·斯特里普到朝鮮領導人金正恩,川普在推特上罵遍了所有該罵或不該罵的人。

推特為什麼當時這麼「挺川」,為了言論自由?別開玩笑了,無非為了利益。美國市場研究公司Monness Crespi Hardt& Co分析師詹姆斯·卡克馬克曾於2017年進行過估算,一旦川普退出推特,這家公司的市值將蒸發多達20億美元(約合人民幣129億元)。「世界上沒有比美國總統更好的免費廣告了。」

然而,時間進入2020年後,川普卻與推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分道揚鑣了。

去年5月26日,川普發佈了兩條質疑濫用郵寄選票的推特,他吃驚的發現自己的推特下居然出現了「了解郵寄選票事實」的標籤。如果點擊這一標籤,用戶將被連結到一個事實核查頁面,其中包含了很多反駁川普說法的新聞報道連結和摘要。

被激怒的川普立刻做出回擊,同月28日,川普簽署了一項針對社交媒體平台的行政命令,要求聯邦貿易委員會搜集有關白宮的政治偏見內容並對推提起訴訟。推特則立刻做出回擊,雙方就此正式鬧掰,此後關係持續惡化,直到川普被永久封號。

推特為什麼會在2020年突然拋棄它曾經扶持多年的「流量明星」?

即便刨除陰謀論的觀點,我們也不難猜出個大概,作為一家立足矽谷的高科技公司川普連任講給其帶來的收益預期是不穩定的。而民主黨候選人拜登的政策則更加符合其胃口。

或者說的簡單些,川普讓推特感到不安全,妨礙它賺錢了。

總統先生,當初扶持你,是為了我們公司的發展,如今拋棄你,是為了我們公司更好的發展——資本的邏輯,就這麼簡單而殘酷。

於是,川普最終只扮演了半個馬丁·路德,他被他的「印刷商朋友」拋棄了。

所以,恕我不能同意那些在此事上站邊推特的朋友的發言。在他們空對空的敘事邏輯中,推特這家公司好像是一隻無辜的小白兔,為了維護自己的理念,堅守美式的法律原則,敢於挑戰總統權威。

但事實真的如此嗎?

僅從上述公開報道的梳理當中,我們就依稀能看到推特這家公司用巧妙的手段將貴為總統的川普玩弄於股掌之間。同時在法律應用上前後大玩雙標,利則用,不利則棄。推特公司的一切以實現其資本的最大化為最終目的,而全然不顧政治的走向、輿情的分裂和自己國家未來的命運。

這樣的一個「傳媒帝國」的存在,即便在美國合法,但真的合理嗎?

使其行為合法的那套美國憲政體系,真的沒有衰落、過時嗎?

4

第四次「傳媒革命」

是誰,在主宰傳媒的命運?又是誰,用傳媒影響了我們思維?

從馬丁·路德到川普,他們人生際遇的裂變,都是因為趕上了「傳媒革命」。而類似的革命,在人類歷史上,發生過四次。每一次,都是對社會既有理念體系的挑戰。

第一次傳媒革命,是語言的誕生。

按照《人類簡史》一書的說法,距今約7萬年前,晚期智人的一次思維革命,讓我們的祖先有了「講故事」(虛構事物)的能力,智人依靠這種能力團結了更大的集群,以人數優勢戰勝了我們的近親尼安德特人,成為了人科動物中唯一存活至今、並稱霸世界的物種。

第二次傳媒革命,是書寫的革命。

在人類進入文明社會之後,隨着文字和文字載體的日漸成熟,社會的共識開始「經典」的方式進行的凝聚和記錄。《論語》、《聖經》、《古蘭經》等等各文化的經書開始出現,「有經人」們開始對「無經人」們完成征服和同化,人類世界進入了所謂「軸心時代」。

第三次傳媒革命,是印刷的革命。

傳媒的方式在這場革命中再次發生轉移,機器印刷代替人工抄寫,成為了傳播的主要形式。報紙、廣播、電視,本質上都是這場革命中同一傳播邏輯下的產物。人類文明在這次革命中邁入近代和工業時代。

而第四次傳媒革命,是互聯網的革命。我們眼下正身處其中。

歷數前三次傳媒革命,你會發現什麼規律呢?

首先,任何一次傳媒革命,總伴隨着一場甚至數場腥風血雨。

語言的革命讓尼安德特人滅絕。書寫的革命,讓宗教戰爭、各文明為信仰彼此攻伐的時代大幕徐徐拉開。而印刷革命則直接導致了三十年戰爭的爆發。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傳媒的重構就意味着人類共識拆毀和重建,這個過程中一定會產生齟齬和紛爭,到目前為止,人類似乎還沒有學會在共識撕裂時能有話好好說。

以此推論,互聯網革命幾乎必然的會跟着一場新紛爭和大撕裂的到來,而此次美國大選,似乎已經揭開了新紛爭的序幕。

其次,也是更重要的,每一次傳媒革命過後,傳媒主導權都會易手,且被進一步收束。

在語言時代,只要你是智人而不是尼安德特人,能夠張口說出自己的理念,你就有機會把握傳媒的主導權,釋迦摩尼、蘇格拉底、孔子耶穌、默罕默德,這些生活在各自文明語言時代末期的思想家們,其實都沒有撰寫自己著作,但卻佔據了那個時代理念的主導權。

但到了書寫時代,傳媒主導權被收束了,收歸到了那些有能力著書立說的知識分子手中,在西方,是那些負責抄寫、解釋《聖經》的教士,而在東方則是那些文人士大夫。表面上看,他們只不過是在為語言時代最後的那一批大師們「做注」「立言」。但實際上,這些人通過對經典的闡釋,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主宰了那個時代的思想。

而到了印刷時代,傳媒主導權被進一步收束。

如前所述,表面上看1517年宗教改革的主導者是馬丁·路德,但事實上,真正主導這次革命的,是技術的進步和隨之而來的資本的力量。

這種模式在18世紀末的美國革命中體現的更為明顯。美國建國之後,憲法中同時保障了言論自由和產權不可侵犯,但這兩個理論並行不悖的原因,在於當時的主要媒體報紙的特質決定了它不僅無法達成全國性的壟斷、甚至無法達成區域的壟斷。

在美國各州,過去經常上演的一幕是,某黨在當地注資一家報社,其對手就會扶立另一家報社與其唱對台戲。幾家秉持不同觀點的報紙互相爭鳴,撐起了一個足夠寬闊的「觀點光譜」,讓不同觀點可以在其中進行表達。

所以,美國憲法中言論自由與財產權的條款,就是印刷時代量身定製的,美國能在那個時代「兩全其美」,是那時的資本無法對傳媒進行壟斷式經營。

更確切的說,整個美國的憲政制度,其實是基於印刷時代的傳媒倫理建立起來的。美國這個國家,無法想像一個離開傳統媒體的時代。

「如果一定要在無報紙的政府和無政府的報紙之間做選擇,我寧可選擇後者。」——傑斐遜。

但到了第四次傳媒革命的今天,天又變了,隨着傳媒主導權的進一步被收束。當推特這樣的新媒體代替傳統媒開始擠占公眾輿論空間,美國人發現,「言論自由」與「產權不可侵犯」這兩條規則的蜜月結束了。

因為,與印刷時代掌握話語權的媒體天然具有非壟斷性正好相反,互聯網時代的社交平台天然具有壟斷性。因為互聯網時代的特質,就是要衝破一切阻礙,實現萬物互聯,所以無論受眾還是社交平台本身,都有相當的內驅力,將社交平台統一化。

這樣說太學術了,說的簡單點,就是你看電視會希望頻道越多越好,看報紙也會一下子訂幾份,但使用社交APP一定會只選擇極有限的幾個、甚至一個。

因為你的時間是有限的,幾個平台來回跨越交際,會造成極大的浪費。從用戶角度來講,他們很自然的期望能有一個社交媒體出來「一統天下」。

這種需求,早就了傳媒主導權被進一步收束到極有限的幾個社交平台之上,未來很可能進一步被收束到一兩個平台上。這個時候,百家爭鳴的傳統媒體能為公眾拉開的那個「觀點光譜」就消失了。獨霸的社交平台公司,完全的可以出於自身利益,對其平台上的聲音進行篩選。

所以川普2020年5月動手的對社交平台進行管束的決定,也許是個遲到正確,推特這樣的平台,確實應該被管一管了。

只可惜,美國針對傳媒的法律制度體系,是為印刷時代而建構的,它沒有給政府提供足夠的工具,去管束推特這樣前所未有的互聯網巨頭。

但毫無疑問的,在第四次傳媒革命中,美國立足於印刷時代的理念已經遭遇了嚴峻挑戰。在言論自由與(推特等公司的)產權不可侵犯這兩個信條之間,美國人必須捨棄(或至少重新闡釋)其中一個,才能達成新的平衡。

如果這兩個信條他們都不願意放棄,任由互聯網公司利用他們現有制度的縫隙肆意行事。那麼他們必然會遭遇更大的混亂。川普與推特的故事恐怕只是個序幕。

1517年,當路德將拉丁語論文釘上教堂的門板。

2009年,當川普發出他的第一條推特。

他們是否想到了呢:自己已經投入一場時代的亂流當中。

傳媒在改變,共識在撕裂,規則需要重建,將成為那個時代的主題。當風暴平息之後,一切將再不復從前。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海邊的西塞羅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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