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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虛構故事 卻比虛構故事還要殘忍

—一個北京女知青的多舛人生

與很多北京知青不同,趙曉華從一開始,就不願意插隊下鄉,尤其不願意到很遠的陝北插隊下鄉。家裏七口人,父親是工程師,"文革"開始不久,便以反革命罪被抓進監獄。母親沒有工作,哥哥上北工院,姐姐患小兒麻痹後遺症,是個癱子,兩個弟弟都還小,正在讀小學。父親關進監獄後不久,母親便瘋了。動員插隊開始後,趙曉華沒有報名,想留在北京,照料家。可是街道、學校一天幾次找上門,不走不行,她只得辦了插隊手續。她難以預料她走後,家裏的生活將怎樣維持。 本文轉自《世紀講堂》

這並非是一個虛構的小說,書里的人物故事都是真實的。

在生活的摧殘下,她精神失常了。被安排給一個需要女人的殘疾農民為妻,奏出許多不和諧的生活顫音……

1995年2月1日,宜川,趙曉華(右二)一家。出生於1949年的趙曉華作為"反革命"分子的子女,被動員到了陝西宜川插隊落戶,第二年她瘋了,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公社黨委安排她嫁給了殘疾農民李根管,婚後,他們生了3男1女。(攝影:黑明)

趙曉華,一個能歌善舞的北京女知青。初中六八屆學生。插隊第二年患精神病。食花椒,吞醋糟,不辨麻辣苦澀。當地幹部安排其與一殘廢農民結合,現身邊已有三男一女四個孩子。

一件陰丹藍布褂子,皺巴巴,髒兮兮。市面上早就不出售這種布料了,這是遙遠年代在農村婦女中曾經流行過的服飾。這件褂子穿在她的身上。她站在六月太陽照耀着的斜坡上,凝然不動,仿佛一根枯木。頭髮灰蓬蓬粘成一團,額前朝前戳,腦後朝後戳,宛如茅草庵的兩檐,即便花工夫去梳理,似乎也很難服貼。臉倒白淨,眉毛彎彎,一雙鳳眼,下身穿一條又窄又短的灰褲子。腳上是一雙新布鞋,但是有一隻不知在哪兒踩濕了,黃土一撲,成了濕土疙瘩。

她面無表情,僵硬地站在仲夏的陽光下,不動。或許一個小時。或許兩個小時,三個小時。

我不相信這個人會唱歌,會跳舞。把她與一個能歌善舞百靈鳥一樣活潑的姑娘聯繫在一起,是吃力的。

年少時的趙曉華

可是所有了解趙曉華過去情況的人都告訴我,當年她的歌舞才華,相當突出。曾在縣知青辦工作過多年、現在是縣誌辦副主任的北京知青高敏告訴我,過去縣上召開知青大會,她總要動員趙曉華唱幾支歌。回回博得掌聲。

趙曉華村裏的一位姑娘說:"好哩,趙曉華唱的好哩,那時我們是娃娃家,她唱我們就擁到窯門口聽。"

現在,這個趙曉華的歌聲呢?——那歡樂的歌,妻涼的歌。她的歌喉啞了。她只會默然無語地站在烈日暴曬或者風雪交加的高原上,沒有歡樂,沒有痛苦,沒有思維,甚至也沒感覺。世界在她眼中,或許只是一團模糊混沌的色塊,惚惚、凌亂雜蕘的畫面,或許壓根兒就是片空白。

很有可能,那第一個晚上,她的精神就受到了摧殘。

那天下大雪。所有那一批下鄉的北京知青都不會忘記那個白雪皚皚的日子。火車把他們拉到富平,然後轉乘縣上派來的卡車。車頂蒙着帆布篷子,車輪子上裝着防滑鏈。車隊小翼翼爬行在白雪覆蓋的山道上。車內有人情緒高昂,不時扒開帆布眺望遼闊壯麗的雪原景色,毛XX的《沁園春·雪》在車廂內唱起來。她和幾個人擠坐在一隻破輪胎上,渾身冷得縮成一團,手腳凍麻了。她不說話,緊迫而來的恐懼襲擊着她。她不敢看車廂外面總擔心卡車會翻。有人叫她的名字,讓她也來唱一支,她的歌聲同伴們非常喜歡聽。她企圖擺脫恐懼,打起精神,和大家一塊樂一樂,可是辦不到。會翻車一這種不祥的預感象魔影一樣糾纏着她。當她推說暈車,可憐巴巴地把頭伏在膝頭的時候,有人看見她的身體一陣陣哆嗪。

車到縣上,天已經黑了,街道上的積雪被人踩成稀泥爛漿。歡迎的人很多,敲鑼打鼓。也有很多看熱鬧的男男女女,他們大都穿着黑色家織布棉襖棉褲。在狹窄窄的街道上一堆兒堆兒擁擠着,給這些新來的知青一種很刺激的印象。他們不明白為什麼當地人喜歡黑顏色。縣上的幹部拿擴音話筒指揮着人群和車輛。有的車已經停下來,知青們紛紛跳下車;有的車還在泥水中往前走或者往後倒,尋找合適的停車地點。一片亂鬨鬨的景象。

趙曉華剛跳下車,便聽見身旁不遠處傳來一個尖銳短促的聲音。聲音刺激極了。她扭頭看去,只見一個黑乎乎的影子躺在一輛車輪下。她還沒有反映過來是怎麼回事,就聽見有人大呼大叫:"壓死人啦!""出事啦!快!快"。壓死的是一個看熱鬧的小女孩。人們把她從車輪下拉出來的時候,兩隻胳膊還在抽搐,但是人已經沒救了。

趙曉華傻呆呆地站在那裏。人們亂紛紛從她身旁跑過,湧向出事地點。她被人撞了一下,猛地清醒過來,隨即恐怖地尖叫一聲,幾乎是被本能驅使着,捂着臉逃向遠處。

也許這以後她就一直沒能抹去那絕望的、撕心裂肺的短促叫聲刻在她心頭的印痕。她常常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懼,不敢聽見有人突然發出叫喊。來到陝北的第一印象,成了她不幸的開端。

與很多北京知青不同,趙曉華從一開始,就不願意插隊下鄉,尤其不願意到很遠的陝北插隊下鄉。家裏七口人,父親是工程師,"文革"開始不久,便以反革命罪被抓進監獄。母親沒有工作,哥哥上北工院,姐姐患小兒麻痹後遺症,是個癱子,兩個弟弟都還小,正在讀小學。父親關進監獄後不久,母親便瘋了。動員插隊開始後,趙曉華沒有報名,想留在北京,照料家。可是街道、學校一天幾次找上門,不走不行,她只得辦了插隊手續。她難以預料她走後,家裏的生活將怎樣維持。

剛插隊下鄉的趙曉華

她插隊的村子叫里溝,地處Y縣南部山區,共有十七個知青。象許多知青點一樣,這是一個亂鬨鬨的集體。做飯把破襪子下進鍋里;一個月的糧食,不到十五天就吃個精光;打架鬥毆;把老鄉的狗勒死燉着吃;干起活來卻凶得要命,生產隊記工分,他們非常詫異:插隊幹活還記工分?……

在這群人里,趙曉華一般情況下是個不起眼的角色。她缺乏很多夥伴那種狂熱勁頭,遠不象別人那樣灑脫和無憂無慮。她沉默寡言,總喜歡把自己縮在一個角落。同伴們知道她牽掛北京家裏,有些人同情她,有些人因此而瞧不起她,認為她接受再教育的決心不堅定。她默默地接受着外來的一切,在十七個人的小集體裏,她是最順從的一個。她也有顯眼的時候。生產隊開會,知青給老鄉教唱歌曲,這時候大家就要推出她來。她的歌聲甜美動聽,老鄉跟着唱會,不唱了,乾脆叫她一個人唱,大家聽。她唱了一支又一支歌聲里,她似乎忘掉了一切,千里之外的家,不幸的父親,可憐的母親和姐姐、幼小的弟弟以及自身眼下的處境。她表現出少見的活潑神情來,白淨的臉頰和彎眉風眼顯得楚楚動人。老鄉聽迷了,咂巴着嘴直讚嘆:"簡直跟廣播裏的人唱的一樣。

這就是趙曉華插隊後最初的情景。

知青點上,亂鬨鬨的集體生活很快就維持不下去了。這群毫無經驗的年輕人把生活弄得一團糟,經常為做飯、吃飯的事情吵架。他們中間,沒有幾個會做飯的,常有這樣的情況:吃飯時,飯盛到碗裏了,咬一口,生的,於是便有人抱怨,甚至罵罵咧咧,很容易便導致吵嚷一通。

趙曉華在家時經常做飯,但她不會燒陝北的灶火。隊上分的千柴早讓大夥燒光,抓一把新砍來的濕柴塞進灶洞裏,只冒黑煙,不起火苗,急得她用嘴吹,扇子搧,都不頂事。下工後,大家都回來了,誰也進不了窯,裏邊嗆得人喘不過氣。待煙散盡。打開蒸籠一瞧,蒸的窩頭稀軟鬆散象黃泥巴一樣平糊在籠屜上,根本不能吃。沒等大夥說什麼,趙曉華自先捂着被煙熏得又紅又腫的眼睛,縮在灶角哭開了。

小集體瓦解了。十七個人分開重新打伙。這次趙曉華誰也沒跟,獨自一個生活。隊上給她分了一孔小窯。小窯在一個僻背處,人不常去,她也不大同其他知青們往來。她成了一隻離群的孤雁。

她是靜心地向遠方寄託着自己的思念,或者需要默默地咀嚼牽掛親人的痛苦?

可以肯定地說,她的內心是極不平衡的,她並不喜歡孤獨。不論怎樣講,知青們生活在一塊,總有一些歡樂,而一個人的日子總是難捱的。她曾對同村一個知青說:"我能象你們一樣就好。"她指的是象他們一樣對一切都不在乎,心頭沒有那麼多憂慮。她渴望這樣,但是辦不到。

有段時間,公社組織文藝隊,她被吸收進去在文藝隊裏,她又唱又跳,和大家關係處得不錯,工作相當努力。看得出,她企圖通過一種熱烈而豐富多彩的生活來改變自己的心境。她確實做到了這一點。那段時間她顯得輕鬆而愉快,性格變得開朗了,見了人常說說笑笑。可是文藝隊一解散,她回到她那孔小窯洞裏後,現實世界又在她面前無情地展開,她又回到原先的生活中了。

1970年春節,插隊整整一年的知青們早就急不可耐,有錢的打票,沒錢的扒車,紛紛回北京過年。

趙曉華隨四五個知青,步行120里,來到黃河邊。他們打算從這兒渡河,到山西境內扒車回京。他們都沒有乘車的盤纏。

到黃河岸邊已是日落西山。踏着濃重的暮色,他們走進個小小的村子。

一撥年輕人,誰也沒有見過如此荒涼的村莊。他們插隊的村子,雖說偏僻落後,但村子裏終歸有樹木,有高音喇叭而眼前這個小村莊,一棵樹木也沒有,光禿禿裸露在寒風凜冽的黃河的峭岸上。村里死寂無聲。房屋清一色是用從河灘撿來的石塊壘起來的。走進村子,除了石塊,還是石塊,景象之荒涼宛如一處原始部落。

他們在一個跛子老漢開的"黑店"里住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來到渡口。從亂石癱上一個小窩棚里叫出船工。船工見是一幫北京知青,知道掙不來錢,推推辭辭不想過河。他們死磨硬纏,每人過河的開價從三毛錢增加到五毛,船工扛不過,說:"船漏水,要過就坐羊皮筏子。"

"在寒風呼嘯的河灘,他們幫船工吹起羊皮"渾脫",然後再把幾隻"渾脫"連在一塊紮成筏子。筏子拖到河邊船工說:"一次只能坐兩個人。"

冬季的黃河裏,漂浮着大大小小的冰塊。河水翻卷騰起剌骨的寒氣,冰塊子順流而下,相互碰撞,發出彭彭的響聲。皮筏子放進水中,急促地打着旋轉,不是被冰塊撞翻,就是被沖回岸邊。船工又吹了幾隻渾退,加在皮筏子上。分兩批先把四個男生送過河,最後來接送趙曉華和另外一個女生時,她們卻怎麼也不敢登上那隻顛簸得非常厲害的皮筏子了。

別說登上皮筏子,即便站在岸邊,趙曉華和那位女生也覺得一陣陣頭暈目眩。他們分明看見那幾個男生的衣服已被浪花打濕,在河心裏,有幾次皮筏子被冰塊撞擊得幾乎翻傾。那情景太可怕了。她們瑟縮在岸邊,心裏充滿恐懼。這趟沒有盤費的長途跋涉,肯定會有沒完沒了的冒險,她們退卻了。

他們回到村里。

那個女生是鄰村的,春節期間,里溝村只剩下趙曉華,這是一段異常難熬的日子。孤單單一個人呆在一孔又小又破的窯洞裏,聽佳節爆竹聲聲,聞街巷笑語喧譁,她不能不格外思念遠方的家,掛牽親人的處境。

母親的病時輕時重,輕時還能幹點家務活,重時就只會亂說亂跑。有一次跑出去,被自行車撞傷胳膊,鄰居送回來又跑出去。姐姐的大小便都得要人照理。弟弟小,不懂事。父親是冤案,哥哥已為父親翻了幾年案,還沒翻過來。她來陝北前哥哥還在為此奔走。插隊以來,家中很少給她來信,哥哥偶爾來一封,也絕口不提家中的事。

她急於了解一年來家中的情況,可是憋在陝北這深深的山溝里,回不去,她只好瞎猜亂想了。

春節後,回京的同學陸陸續續返回村里。一位女同學告訴趙曉華,她去過一趟她家,她母親的病更重了,這一陣不再亂跑,一天到晚圍床爛被套坐在床上傻笑。她姐夏天生了褥瘡,沒人管,直到冬季背上還爛着。兩個弟弟不再上學,在排水溝里掏煤渣泥向蜂窩煤廠出售。她一聽就急哭了,找大隊,找公社,要錢,打算立即回北京。

錢沒有要來。

於是她又找縣知青辦。里溝離縣城200里,一星期通一次班車。沒錢坐車,也等不及,她步行着去。路上要鑽一條40里長的老虎溝,還要翻兩架山,一天趕不到。人們不知道途中的她晚在哪度過的。在縣知青辦哭磨了兩天,當她一分錢也沒有拿到手,迫不得已返回里溝那孔小窯里時,她便病倒了。

她病得不輕。發高燒,說夢話,水能喝一點,飯一口也吃不進去,躺了四五天。

病未痊癒,有消息傳來,說本縣一個知青的家長,從北京趕來看望孩子,在黃河灘上,心臟病發作,死了。趙曉華聽到這個消息,支撐着虛弱的身體,從窯里跑出來,在野外山樑樑上愣愣地坐了大半天。

從這時開始,可怕的跡象就在她身上出現了。

也許悲劇的根子早就潛伏在她的遺傳基因中,不錯,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是,在精神病學的遺傳學說中,外界環境因素的影響同樣為研究家們所強調和重視。精神病與心理現象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而人的心理理解是具有社會性。精神病學家指出:人的認識活動、情緒和情感反應、意志行動,是在人的實踐活動中同時由外界事物引起,並又在人的實踐活動中協調和統一地發揮作用。認識、情緒、情況和意志行動之間如能保持諧調性,便保證了精神活動的完整和正常地發揮其作用,反之,心理過程便產生障礙,極有可能陷於病態。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世紀講堂》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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