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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毅樺:他們是外賣員、快遞員、家政工 但他們的孩子在城市找不到一張課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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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真正的、活的圖書館

我們機構,新公民計劃成立於2007年,這13年來一直都在流動兒童教育這個領域工作,嘗試過各種各樣的方法,挫折感、無力感也是非常多的。

現在我們機構有八個同事,一個在做基礎數據的研究分析,就是大家前面看到的圖表,還有一個在做這43個孩子的返鄉追蹤,記錄下他們的故事。剩下的人都在參與直接的行動,也就是我接下來要跟大家分享的微瀾圖書館。

我是一個16年的全職公益人,應該算是公益圈的OG,老炮,雖然看起來沒有很老。我可以很坦蕩地告訴大家,微瀾圖書館是我做公益這麼多年以來,做過的最喜歡、最認同的事情。不管新公民計劃這個機構未來能存在多久,能不能活下去,我和我的同事們都會把微瀾圖書館永遠永遠地做下去。

為什麼是圖書館呢?首先是因為閱讀,以及圖書館所支持的自由閱讀,它會帶來自主學習能力的提升,是可以超越高考,超越應試教育,對於這個群體的孩子來說是受益一生的能力。

中高收入家庭的孩子,可以從學校和家庭獲得很多課外書的資源,低收入的家庭只能靠學校的圖書館,因為我們城市的公共服務資源,遠遠觸及不到這些城市邊緣地區。

《閱讀的力量》的作者史蒂芬·克拉生,他們的團隊做過一個全球40個國家學生閱讀能力的研究。他們發現影響學生閱讀能力的只有兩個因素,第一是學生家庭的社會經濟地位,第二就是學校是否有圖書館。

這個研究有很大的振奮意義,因為它告訴我們,至少從一定程度上,學校的圖書館是可以抵消家庭貧窮、社會經濟地位低帶來的負面影響的。

但是,捐書這種事兒聽得還少嗎?圖書館這種公益概念有什麼稀奇的呢?

稀奇。我們在北京的民辦打工子女學校工作了10多年了,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真正的、活的圖書館,能夠持續開放,讓孩子去借書,而且有足夠多好書的圖書館,一個都沒有。

為什麼這些學校沒有圖書館?第一個現狀比較容易理解,根本沒有書,民辦的打工子女學校老闆不願意在這種事情上花錢。我在2017年曾經採訪過一個辦學者,當時舊的校區因為拆遷被關閉了,他就去一個職校租了一棟教學樓,繼續辦學,而且提高了學費,打算吸引打工家庭中的高收入一族,走高端路線。

但他們學校也沒有圖書館,他當時聽我問到這,一拍大腿說,對,我打算趁寒假去廢品站淘一些書,放到班裏面當圖書角。沒有書,真的沒有書。我舉例的這個老闆,已經是比較重視閱讀的一個辦學者了。

現狀二,大部分的學校都是這樣,多年來接受社會捐贈,收到了之後就往倉庫裏面一放,門鎖起來。比如說這張圖,是北京昌平的一個學校,2005年的時候就接受過姚明,以及隨姚明而來的NBA聯盟、方中信等等的捐贈。

他們蓋了一個獨立的彩鋼板房當圖書館,配了書架。捐來的書也是好書,什麼德國兒童百科,獲獎的兒童文學,很多。但是2017年我們去到圖書館的時候,就是打開了一個塵封12年的倉庫,地上的灰塵厚得,當時我們的志願者從家裏拿了兩台吸塵器,搞衛生都搞了一個月。好多書放在窗邊,因為漏雨被泡了,發霉了。

還有這種情況,常年不開放的學校圖書館,堆放了不要的桌椅,捨不得扔的沙發,發不出去的教材,這些房間根本不配叫圖書館,它最多只是一個倉庫。

第三種情況比例很低,有一些學校會配一個兼職的老師來管圖書館。但是像我前面說過的,打工子女學校老師的課時任務是非常重的。一個要給全校上課的美術老師,下午放學了要跟校車,中午要在食堂執勤,讓他來管圖書館,根本不可能。老師的精力,連從二手圖書里篩選出適宜的圖書都做不到。

我們在很多不開放的圖書館書架裏面,見到了這種社會捐來的二手圖書,《猶太人惹了誰》《季羨林病榻雜記》。

一邊是想看書卻沒有書看的孩子,一邊是書被鎖在房間裏,鎖在倉庫里,這怎麼辦呢?

我們來開吧。從2017年10月開始,我們在北京開了第一批的兩個分館,分別位於朝陽的東八間房村和昌平的水屯村。我們選擇第一批合作學校的標準很簡單,就是去做接盤俠,你有圖書館開不了,我來幫你。

學校非常歡迎我們,因為我們是去接盤的,學校只需要開個門,其他都不用做了。我們管圖書館前期的準備工作叫開荒,特別形象。從書裏面篩選出合適的圖書,改變書架的位置,設計出一條還書借書的圖書館的動線。

然後為每一本書貼碼,錄入,分類上架,寫索書號,完成一個現代化的、具備可持續開放能力的圖書館的基本條件。

從2018年4月份北京的第6個分館開始,我們也去到了一窮二白的學校,什麼都沒有,只給我們一個空房間。我們開始籌款買書、買書架,受限於學校的條件,我們的書架和大部分的桌椅都是因陋就簡、因地制宜。

北京的很多分館冬天沒有暖氣,夏天沒有空調,條件是挺艱苦的,但是從骨子裏,從靈魂上,這些房間不一樣了,它們有資格掛上「開館啦」的牌子。

在公益領域,圖書館確實不是一個新鮮的概念,捐書的事大家都聽過,但是打工子女學校圖書館開放不了的本質原因,是沒有人。把書往學校一捐,期待學校就能夠負責地開放運營起來,只是忽視現實的一種一廂情願。

所以我們採取的就是最直接、最麻煩、甚至看起來最笨的方式——捐人,而且是持續地、沒有終點地捐人。

從2017年10月到2019年12月,在北京和廣州我們已經開了47個圖書館,其中39個進入了開館運營的狀態,所有的開荒和開館工作都是由志願者完成的。

進入開館階段,每周一次,每周三次,甚至每周五次,每個分館每次都需要兩到三名志願者,擔任圖書館管理員。這些志願者,我們管他們叫館員志願者。

上崗之前要先通過考試,我們有一套上萬字的培訓教材,線上的測試必須高於80分才能上崗,不過可以反覆地考。能在工作日到圖書館去服務的,大部分是自由職業者、全職媽媽、退休人士,還有大學生。

但如果你是一個上班族,你也想參與,我們還有另一個崗位,叫做館東。聽起來也很簡單,圖書館的股東,圖書館的東家,你可以選擇一個分館成為館東,門檻只有一元,持續地月捐,每個月超過一塊錢,你就是這個分館的館東。

館東們會召開館東大會,從中選舉出理事,來承擔這個圖書館組織協調的運營工作,大部分都是可以在線上完成的。

還有一些自帶流量的人士,這位大家可能認不出來,想參與得比館東多一些,就可以來做我們的一日館員。分享你們的體驗,傳播微瀾的故事,讓更多人有機會參與進來。

我一直覺得微瀾志願者是圖書館的脊樑,47個圖書館如果只靠我們個位數的全職人員,是根本不可能的,它靠的是上千名志願者過去兩年持續的付出。

在北京,服務時間最長的是紅姐,我們管她叫「服務之星」。紅姐是北京本地人,她在微瀾度過了自己60歲的生日。

從2018年4月到現在,她的服務次數已經有190次,累計1400多小時。190次是什麼概念?除了寒暑假,一周7天她可能有5天都在圖書館。她常去的有三個分館,近的她坐公交車大概半小時,遠的她需要倒三趟車,單程兩個小時,這都是她的射程範圍。

我特別喜歡分享紅姐的故事,是因為我在微瀾真的見證和陪伴了她的成長。紅姐退休前是一個從事體力勞動的工人,她很擔心自己只能做一做搬書的工作,電腦她也不太敢操作,還不好意思問我們。一開始她也不知道該如何跟孩子溝通,常常忍不住就大嗓門吼起來。

但是現在,一個分館大大小小的繁瑣業務,借閱系統,她全部都能獨立操作。一年前我發現她開始看我們推薦給孩子的好書,在去圖書館的公交車上,她在看《窗邊的小豆豆》。最近這個學期能耐又長了,她從圖書館拿幾本繪本故事,跑到低年級的班裏面去跟老師說,我要來講故事。我問她,你怎麼會講的?她說我看過你講,有樣學樣,孩子愛聽。

微瀾有一個核心的思路,叫做「微小的行動帶來改變」。志願者在圖書館從事的工作大部分是很簡單、很容易上手的。借閱登記,書架整理,這些看似重複繁瑣的工作中,微小蘊含着特別的意義。

第一個原因,微小意味着服務質量的保障,我們從事的是兒童服務工作,我們希望我們的服務是可靠的、可信的。第二,微小意味着更廣泛的參與,更低的門檻。

流動兒童問題其實也是一個社會融合問題,當城市公眾走進城鄉接合部的打工子女學校,你會意識到留守兒童、流動兒童不再是新聞裏面的詞彙,不再是某個群體身上的標籤。

他們是遠遠地在操場上看見你,就會喊「阿姨,圖書館今天開不開?」的孩子;他們是放學了以後,會拿自己做的很無聊的小玩具來跟你分享快樂的孩子;他們可能是在班裏受了排擠,來圖書館聽你講一個故事,就能從憤怒中平靜下來的孩子;他們也是期末了會突然來告訴你,「阿姨,我下個學期要回老家了」的孩子。

外來務工人員子女能不能在城市裏享有受教育的權利?民辦打工子女學校能不能有生存發展的空間?——在微瀾圖書館做過服務的城市公眾都會得出自己的答案。也許2018年發生在蘇州那個公立學校里,「家長要求跟借用校舍的民辦打工子女學校學生之間建一道隔離牆」那樣的事件,在未來會有不同的走向。

卑微吶喊

可能有人會擔憂,在這樣的學校建圖書館,會有孩子來嗎?畢竟在很多城市家庭,孩子是有書也不愛看的。可是我們在學校里實地感受到的,是一波高過一波、一浪高過一浪的對閱讀的渴望。

這張圖是北京的西南五環角落裏,大興的一個打工子女學校,我們叫微瀾8分館。當時志願者還在開荒,錄入圖書的階段,門口就已經有孩子來圍觀了。

當天的志願者在值班日記裏面寫,「不用抬頭,我也知道他們還隔着門在圍觀。我每拿起一本書掃描,朝外的封面正對着他們,有個女孩報出書名,『西遊記——『,引發一陣歡呼雀躍。有個老師為了緩解我們的壓力,來驅散他們回班,他們不肯走,繼續留在門外。我聽到一個女孩說,他們好辛苦,比農民工伯伯還辛苦。」

每個分館開館後都會經歷排隊借書的場面。

圖書館的條件有限,跟大家去過的國圖、廣圖是截然不同的環境,看書入迷的孩子們有蹲着的、坐着的,甚至趴着的。

學校有了圖書館,原本午休時站在角落裏執勤的孩子也變換了姿勢。

我們想做的是用足夠長、足夠多的開館時間,讓圖書館成為一種像呼吸一樣自然的、理所應當的存在。沒有什麼喧譁的活動,我們所堅持的就是圖書館的本分,穩定持續地開館,給孩子們時間去感受圖書館是什麼,去體會閱讀。我們的一位志願者說,當這些孩子有了閱讀的力量,他們也就擁有了對抗世界的力量。

所以請大家記住我們,微瀾圖書館,可以關注我們的微信公眾號。北京和廣州在工作日有空的朋友可以來做館員,沒有空的朋友也可以做館東,各種崗位任選。

「微瀾」是什麼呢?字面的意思是微小的波紋,就像浪成於微瀾之間,我們相信微小的行動也可以帶來改變。

還有一個詞叫「死水微瀾」,流動兒童、留守兒童問題,本質上是一個戶籍制度問題。大家肯定都能理解,作為一個民間的草根公益機構,想要撬動這個問題的改變,無異於面對一潭死水,但是死水又何妨?死水也會有浪成於微瀾之間的一天。

我們機構的公眾號上曾經有一個專欄,叫「卑微吶喊」,用來分享我們的服務群體,也就是民辦打工子女學校里孩子們的文字。因為楊絳先生曾經說,「唯有身處卑微的人,最有機緣看到世態人情的真相」。

我選了很久,想跟大家分享這樣一段話,來自北京的12分館,就是那個去年底被拆掉了的學校,一個五年級的男生寫給圖書館的一封信。

他說,我最愛看的是《查理九世》,但這個學校下學期就要拆了,所以我怕再也看不見你們了,有時候我就自己偷偷地哭,圖書館阿姨,你們辛苦了,你們歇歇吧,新年快樂。

從這個孩子的信里,我們第一次知道這個學校要拆了。從去年12月,經歷了疫情,到今年的暑假,微瀾在北京合作的打工子女學校已經被拆了6個。

作為一個服務流動兒童的民間公益機構,在這裏也發出一聲我們的卑微吶喊:人口流入地的城市管理者,承擔流動兒童的教育責任,城市責無旁貸。

希望每個孩子都有機會享有公平、優質、適宜的教育,每個兒童都能和父母在一起,希望每個流動兒童都能成為「新公民」。

最後,我分享的是我們團隊的工作,特別感謝我們機構的每一位同事,特別是左樵,左老師。

好,謝謝大家。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一席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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