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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沒讓說的貴州五兒童取暖悶死垃圾箱真相 那些另類的吳花燕們

—那些吳花燕們

作者:
畢節市許多鄉鎮成千上萬的孩子不能正常上學讀書了,原因是各地學校要求孩子家長出示鄉政府開據的計劃生育證明,家長去鄉政府開這個證明要交500元錢,很多家長交不起或不願交。沒戶口上不了學,流浪兒童拾荒取暖、煮粥……

不是每個悲傷少年都有一個‌‌「長江七號‌‌」

貴州43斤女大學生吳花燕去世,網上有一陣子討論。

輿論集中在兩個方向。

第一,吳花燕常年辣椒拌飯,而貴州原副省長王曉光落馬前將數百瓶茅台倒進下水道。

第二,吳花燕獲捐百萬,兒童緊急救助平台9958隻劃撥了2萬。事實還在調查中。

如果沒有第二點,吳花燕之死大抵很快就被新熱點給遮蓋了。

因為第一點沒法展開。

前天,一個報社老同事來電,問是否還能找到一則舊稿。

八年前,貴州畢節五個留守兒童為取暖鑽進垃圾箱後被悶死。

這件事當時沒怎麼報道。

兩年後,同樣是畢節,有四名留守兒童在家中農藥中毒死亡。

這件事當時也沒怎麼報道。

吳花燕之死與疾病有直接關係,但不能掩蓋她長期缺乏營養的事實。

她和那些留守兒童,在花一樣的年紀,卻要像野草一般瘋長。

最後,或意外死亡,或逐漸枯萎。

下文為未刊稿。

作者猛哥、編輯吳倩。

貴州五留守兒童取暖悶死垃圾箱

一、垃圾箱裏的男孩們

孫慶英,是貴州省畢節市七星關區的一名83歲的老太太,耳朵不是很靈光。她的生活和同齡人不一般,三個兒子實在貧窮,所以她還得拾撿廢品,補貼家用。

2012年11月16日,星期五,當早晨上學的孩子嘰嘰喳喳從家門前經過時,孫老太收拾妥帖,出門,右拐,爬坡,上了學院路,顫巍巍穿過斑馬線,到了路對面。學院路是七星關區最為氣派的主幹道,道兩側在去年移植了銀杏樹。

路口附近的銀杏樹下漸次擺放着三個綠白相間的垃圾箱,兩舊一新。每個垃圾箱高150公分許,寬約130公分許,有兩扇箱門,可閉合。

孫老太每天早晨都要趕在清潔工之前,將垃圾箱裏的‌‌「寶貝‌‌」淘走。

第一個垃圾箱敞開。她用小鋤頭從裏面扒拉出一些沒有燒盡的煤球。她小房子的左角落裏堆滿了大小不一的煤球。

第二個垃圾箱敞開。她從裏面拾撿起兩個康師傅紅茶瓶子。她小房子的右角落裏堆滿了塑料瓶。

第三個垃圾箱禁閉。她費力掀開箱門,湊近,裏面有五個男娃,5到10歲,髒兮兮,穿藍色雨靴。一個破舊的沙罐放在他們中間,罐內有燃燒過的木頭。她用小鋤頭撥了撥幾個孩子,沒有反應。

孫老太想起來了,這五個男孩前幾天還曾到她家附近的一個廢棄的民宅里生火取暖,當時一個男孩手裏揮舞着羽毛球拍玩。

‌‌「其中一個孩子的鼻子和嘴巴還在冒泡泡。‌‌」她開始喊叫起來:‌‌「怪了,出事了。‌‌」

垃圾箱斜前方就是一排檔口,經營五金、機電之類,檔口後方不足五十米則是七星關區流倉橋辦事處和流倉橋派出所。

孫老太的喊叫聲引來了很多人,他們目睹垃圾箱裏的情景後,都跟着喊叫起來。派出所來人了,封鎖了現場。救護車到場,很快,五個男孩被證實死亡,送至畢節市殯儀館。那個新垃圾箱也被警方拖走了。

17日,畢節市委宣傳部對外通報,省市警方成立的調查組正在展開調查,根據初步掌握的情況,已排除他殺的可能。

‌‌「這些娃兒是從哪裏來的?不是我們左右的人啊。‌‌」做筆錄時,孫老太一個勁兒地問。·

二、最後的晚餐

沿流倉橋辦事處再向西走約百米,就是畢節學院。一個小型的農貿市場緊挨着學院。

農貿市場實際上是一條寬約6米的小巷子,兩邊擺滿了攤桌,主要出售各類小吃、瓜果菜蔬,消費人群都是畢節學院的學生。每天早晨3點多,攤販們就開始營業,直至晚上10點多鐘。

當孫老太的喊叫聲招致動靜時,農貿市場的攤販們也跑了過去,一看究竟。有人認出了那五個男童。

‌‌「他們在市場附近晃悠了差不多三個星期。‌‌」一個賣炒栗子、熟花生的大爺說。

‌‌「他們幾個抱着一個皮球玩,聽他們口音應該是苗族。‌‌」一個賣炸豆腐、煮土豆的老婦人說。

‌‌「他們一會兒說家在大方(畢節市下一個縣),一會兒又說來自戈座(七星關區下一個偏遠的村子)。問多了,他們就不耐煩。‌‌」一個推着四輪車賣玉米的大嫂說。

農貿市場裏的攤販說,五個男孩流浪期間,常穿着單衣,圍在餐館門外的火爐旁烤火,白天他們則會到市區乞討,有時會偷些乾糧和小額錢財。晚上住在當地電視塔下、地下通道或街道廢棄的封閉空間裏。

垃圾箱所在位置後方是一道圍牆,圈起了一個長滿野草的小山坡。圍牆上有一個豁口,五個男孩就在豁口邊用廢棄雨篷布、水泥磚及三合板搭建起窩棚。出事前,五個男孩都夜宿於此。

圍牆東邊是一個正在施工中的工地。一棟高檔樓層年底就能完工。農貿市場的攤販們說,天冷後,男孩們在窩棚里生火取暖,這激怒了工地的人,他們害怕火患,就把男孩們給趕走了。

這個窩棚還能找到,只是已坍塌。水泥磚上還有燃燒過後的痕跡。一隻羽毛球拍隱沒在窩棚邊的草叢裏。

攤販們推測,小男孩們失去窩棚後,為避寒,就躲進了那個新的垃圾箱。

11月15日晚,大約6點多。小男孩們又出現在農貿市場。他們有一張20元整的紙幣,從一個賣小吃的大嫂那裏要了一碗白米飯。

‌‌「一碗飯兩元錢,五個人共吃。‌‌」大嫂說。

那是他們最後的晚餐。

三、陶氏兄弟

3天之後,11月19日夜,貴州畢節市委宣傳部門向社會公佈了他們核實確認後的5名男孩身份信息:

陶中林(13歲),父親為陶進友;陶中井(家人稱‌‌「陶中金‌‌」,12歲),陶中紅(11歲),父親為陶學元;陶沖(13歲),陶波(9歲),父親為陶元伍。三個父親為同胞兄弟。

他們都是七星關區海子街鎮擦槍岩村團結組人。這是一個位於大山深處,仿佛被時代遺棄的一個苗寨。

窮困是村民的共同特點。山坡上開墾出來的幾分薄地只能種植玉米和土豆,僅夠口糧。寨子裏16歲以上,50歲以下的男女都在外打工。

除了貧窮,擦槍岩村人口繁衍亦是驚人。平均每戶都有三個孩子。陶氏一族尤為典型。

老大陶進財生養了五個孩子。

老二陶進友生養了七個孩子。出事的陶中林是他的四兒子。

老三未婚。

老四陶學元生養四個孩子。出事的陶中井、陶中紅是他的二兒子、三兒子。

老五陶元伍生養三個孩子。出事的陶沖、陶波是他的二兒子、三兒子。

子女多多並未帶來財富,相反,陶氏兄弟倒是村里經濟狀況最糟糕的一族。

陶進財與兒子合蓋了一棟瓦房。但沒有什麼值錢的家當。

陶進友和陶元伍還住在父親遺留下來的土胚房裏。每人一間,不到20平方米的土胚房住着三代人。放置一張床後,幾無餘地。

陶學元將危房改造成了一棟式樣怪異的兩層瓦房。屋內空空如也。

陶進財及陶進友年紀大了,都在家務農。

陶學元夫婦及長女一直在深圳撿垃圾。

去年11月後,陶元伍帶着大兒子也去深圳撿垃圾。他老婆離開了他,另嫁。夫婦曾議定,大兒子跟隨父親,二兒子及三兒子跟隨母親。但這位母親違背了約定。

事實上,大伯陶進財成了陶中井、陶中紅、陶沖、陶波的監護人。不過,他的主要精力還是放在如何在山坡上劈出更多的地塊,生計畢竟大家庭最大的問題。

四、瘋長的男孩們

11月5日,星期一,海子街鎮乾溝小學六年級課堂不見陶中井。

‌‌「他不愛學習,成績很差,愛逃學,經常考幾分,倒數第一。‌‌」他的同學說。

第二天,乾溝小學校長周旺及一名女教師來到來到陶進財家,告知陶中井又逃學了。陶進財與陶進友這才發現,五個男孩都不見了。

五個男孩子中,只有陶中井是在校學生。陶沖、陶波沒有讀書。陶進財說,沒有戶口,不能入學。

為何沒有戶口?‌‌「上戶口,政府要收錢。交不起。‌‌」

這在當地不是一個秘密。

據人民網2011年11月報道,‌‌「如今畢節市許多鄉鎮成千上萬的孩子不能正常上學讀書了,原因是各地學校要求孩子家長出示鄉政府開據的計劃生育證明,家長去鄉政府開這個證明要交500元錢,很多家長交不起或不願交。千餘名家長赴畢節市委、市政府上訪。‌‌」

此事曝光後,外界譁然。後畢節市教育部門作出答覆:‌‌「畢節市委、市政府未明文規定或會議安排所轄鄉(鎮、辦事處)把學生入學與收取政策外生育社會撫養費掛鈎。但經過調查,部分鄉鎮把小學學生入學與收取政策外生育社會撫養費掛鈎的情況部分屬實。學生憑開具的計劃生育證明報名入學,這種做法違反了《義務教育法》等有關教育法律法規的規定。‌‌」

就這樣,陶沖、陶波整天到處‌‌「游‌‌」。

陶進財說,過年時,陶元伍也沒有回家,只是寄些錢,他幫兩個侄子買了十幾斤大米,熬粥喝,沒有菜,只有鹽巴。

陶中井、陶中紅的境況也差不多。父母過年也沒回家。平日裏,兄弟倆要自己上山拾柴火,熬粥喝,偶爾能吃上一頓煮土豆。

陶中紅本在乾溝小學上一年級。去年離家出走,悄悄跑到外婆家住了半個月,後被學校開除。

陶中林在去年春節後就不再去學校了。在家幫助父親放牛。他之前在乾溝小學讀三年級。

陶進財說,五個侄子去年年底曾一起出走近一個月,家人曾到附近鎮街尋覓,無果,所幸後被當地政府送回。

今年以來,五個男孩消停了近十個月。直到11月4日下午,他們來到前屋呂老太家,想拉上她孫子一道‌‌「出去混‌‌」。呂老太發現及時,喝止了孫子。

五個男孩就往後山跑去。他們就像山頭的野草,在蕭瑟的雨霧中肆意搖擺、瘋長。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出現在村里。

五、罪過

陶進財及陶進友問遍親友,皆無五個男孩下落。

11月19日,陶進友被當地官員帶到市區。陶學元及陶元伍亦於當日被畢節市政府從深圳接回。他們到殯儀館確認了五個男孩的身份。

20日凌晨2點,五個男孩遺體被火化。

陶進友說,孩子出走第二天,他就到當地派出所報警。警方有無排查?他們拒絕應答。

五個男孩為什麼沒有去救助站?為何未被每日巡查的工作組及時發現?畢節市宣傳部提供的通稿迴避了這一點。

五個男孩是否曾被當地民政部門救助?畢節市民政局社會事務科負責人陶進稱,民政部門已向警方提供了2011年以來救助過的流浪兒童名單,5人是否在名單中,還需指紋比對。但一位內部人士提供的照片顯示:2011年12月27日至2012年1月10日,五名男童曾在七星關區民政局安置點住過。

事發前半個月,9月30日,畢節市七星關區人民政府剛剛印發了《畢節市七星關區生活無着流浪乞討人員救助管理實施細則》,細則自2012年10月1日起施行,細則規定‌‌「公安、民政、衛生、城管以及鎮鄉辦事處等部門應在各自職責範圍內做好相關工作。公安機關和有關部門的工作人員發現流浪乞討人員時,應及時告知、引導、護送流浪乞討人員到區民政部門,特別是做好在黨政機關、交通要道、城市廣場等處流浪乞討人員的引導、護送工作。‌‌」

11月20日,畢節市委、市政府決定,對七星關區分管民政工作的副區長唐興全、分管教育工作的副區長高守軍停職檢查。免去張羿區教育局黨組書記職務,免去焦中華區民政局黨組書記職務,免去穆元興海子街鎮黨委副書記職務,免去三人相應的教育局局長、民政局局長、海子街鎮鎮長職務;免去劉洪璽海子街鎮副鎮長職務;責成海子街鎮黨委免去吳康琴海子街鎮中心校校長職務,免去周旺擦槍岩村乾溝小學校長職務。

20日晚,畢節官方稱,這起事故的善後處理工作已基本結束,民政部門慰問了家屬並留下慰問金。此事當中,家長也存在監護失職問題,政府可能不會考慮追究家長的責任。

畢節警方稱,五個男孩系取暖時一氧化碳中毒致死。11月15日,畢節市最低氣溫6℃。

那天入夜後,天下起毛毛雨,分外寒冷。畢節市區卻一片輝煌。入城主幹道直至捲菸廠後方的山頭,皆遍植銀杏樹,樹上彩燈璀璨。

這時,五個男孩在封閉的垃圾箱內點燃了樹枝。

孫慶英還不知道他們全都殞命。說着說着,老太太就會掩面而泣。好像最先發現五個男孩是她的罪過。

全文完

在北方,今天(臘月二十三)是小年。此時此刻,重讀舊文,心情很沉重。

2020年願每個人都安康順遂!

責任編輯: 趙亮軒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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