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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註毛澤東著作引發的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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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作協頭等奇案

中國作家協會在文革中屢犯奇案,例如從黨組書記劉白羽的家裏抄出朱德傳記的原稿,出專刊「打倒朱德」、藉機砸爛舊作協的「《朱德將軍傳》案」;搶奪作協外事權,在亞非作協理事們的面前批鬥劉白羽的涉外事件;搞突然襲擊揪鬥「司徒雷登的乾女兒」冰心(只不過冰心結婚去戒台寺司徒派專車送往)、並展覽其鞋物以示羞辱的「遭遇戰」;被紅衛兵嚴刑拷打致侯金鏡自殺未遂的「反林彪」重大罪案;行刑逼供、監督勞動的「深挖5·16反革命集團」大案要案等,然而,作家協會文革中的頭等慘案,當數釀成命案的朱學逵「反對毛主席」的現行反革命奇案。

朱學逵「現反」一案,使王府大街64號整個文聯大樓為之顫動。

朱學逵,北京大學中文系64級畢業生,江蘇南通人,貧農出身,又是革命烈士的後代,因此,被《文藝報》黨支部內定為優先培養的發展對象。文革初期,他發起成立「千鈞棒戰鬥組」,後選為作協造反團的小頭目。朱學逵雖然革命卻文弱,緊跟路線不殘暴,文質彬彬,他要戴上瓜皮帽,多少有點像深沉的王國維,不料,一聲炸雷,被臥榻之旁的戰友以「現行反革命分子」揪出示眾,剛過20歲的小伙子啊!

1966年11月24日一大早,文聯大樓前貼出異常醒目的大字報:《誰反對毛主席就打倒誰》。朱學逵被揪出來,罪行是攻擊毛主席詩詞、反對毛澤東思想;罪證是《毛主席詩詞》和《毛澤東選集》兩部書上的旁批和眉批。大字報揭露,「最最反動」的用語難以實舉,不然就有繼續散播反革命言論之嫌,但私下裏還是被透露出來:

「這一首平平」

「雷同」

「『紅旗漫捲』,『風展紅旗』……足見詞兒不多」

另在《毛澤東選集》某頁上用連線將兩處論點連接起來,然後點批:「矛盾」、「商榷」。

還在許多書頁旁畫上大「?」表示不解,被大字報作者認定是罪惡的「懷疑」。

特別是在《新民主主義論》一文旁批了這樣一句話:「毛澤東也設想過和平民主新階段。」(言下之意,是否譏諷毛澤東指斥劉少奇「和平民主新階段」為投降主義豈不成了自我否定?這一條很要害,可以被無限大地上綱)

朱學逵被揪出來了,被他同一營壘、同一戰壕、同一宿舍、同一房間、朝夕相處、睡在身邊的那位親密的戰友發現不知出於何種動機無情地拋了出來,朱學逵成了隱藏在造反派內部的異己分子。

朱學逵的日記也被抄走,同室的那位紅衛兵老大哥驚奇地發現,日記里竟然說小顧是「我的小太陽」!你朱學逵歌頌戀人是「太陽」,那麼,把「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又置於何地!朱學逵沒得跑了!

由「誰反對毛主席就打倒誰!」發展到「誰反對毛澤東思想就打倒誰!」再發展到「誰懷疑毛主席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字就打倒誰!」整座文聯大樓不寒而慄,各路人馬無不噤聲又無不佯裝憤怒。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否定貧農就是否定革命,反對貧農就是反對革命。」貧農烈士的兒子竟然被毛主席的紅衛兵深文周納推入疏而不漏的「文字獄」,朱學逵百思不得其解。他矢志不渝地熱愛毛主席,衷心感謝毛主席的培育之恩,現在卻下了地獄。朱學逵仰天長嘆:這到底是一場什麼革命?究竟想革誰的命?

朱學逵特別懷念熱戀中的小顧——他心中的「小太陽」。小顧,上北京師範大學化學系,朱學逵事出之後,小顧面無懼色,也無一絲一毫和朱學逵劃清界線的暗示,反而勇敢地站出來替朱學逵進行辯解,證明他有錯誤而非真反,堅信他絕對不會背叛自己的出身。小顧也是烈士子女,根紅苗正腰杆硬,敢於對簿公堂。她把對誣陷者的恨埋在心裏,樓道里碰見他,眼珠一轉也不轉。她時常進城看望朱學逵,體貼備至,大大方方地,不顧好心的勸阻,不怕背後指指戳戳。

突然消息傳來:倆人正式結婚了,恍惚「刑場上的婚禮」!然而,沒有看客,一個家屬也沒有,談何朋友同學。婚後的小顧更堅強,誓與命運決一死戰。她孤身一人到朱學逵家鄉南通作調查,讓鄉親們出面作證,證明朱學逵不但不反而且熱愛偉大領袖。事後證明,這些材料像打水漂一樣,沖刷不掉現行罪證上的白紙黑字。

朱學逵罹難,人人自危,沒有誰回到家裏不緊鎖門戶,翻箱倒櫃,偷偷檢查自己的馬列經典紅寶書的:每一頁、每一個記號都不放過。我當時也非常緊張,驚出一身身的冷汗,因為我在三卷本的《毛澤東選集》、兩厚本的《馬克思恩格斯文選》《馬克思恩格斯論歷史人物》和《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毛澤東論文藝》的空白處寫有大量的心得和批語,不得了啊!劉茵心驚膽戰、坐立不安。燒了吧,怕鄰居發現,火燒毛選還不找死?埋到荒郊野外吧,又怕路人檢舉。最後想出個辦法:撕!先撕掉扉頁下方「閻綱某年某月某日幾讀幾學」的簽注,再撕掉不少頁碼里批註的字跡,然後,作為舊書賣掉。可是賣到哪去呢?到王府井很容易遇上作協的人,於是,她像做賊一樣遛到西單,環顧四周無人,便把「舊書」一股腦兒出手,一塊石頭才落了地。

二、奇案又生奇案

奇案又生奇案。幾個月過去,原先和朱學逵同屋的張振亭,也被作協四樓電梯旁的巨型大字報「揪」了出來,其案情與朱學逵如出一轍:在《毛澤東選集》上做了(其實是表示疑慮和不解的)「反動批註」;罪名和與朱學逵也一樣:「現行反革命分子」,立即揪出和打倒。朱學逵和張振亭都是紅衛兵,但觀點不同,張振亭的被揪出,到底是出於熱愛還是挾嫌報復,不得而知,反正亂成一鍋粥。對張的第二次發動沒有對朱第一次發動那麼轟轟烈烈,「廣大革命群眾」經歷過傳奇般的革命廝殺之後,已經見怪不怪了。

張振亭,山東大學中文系畢業,出身好,入黨早,勤學多思,小文人的樣兒,後來同作協辦公室於淑芬結婚。於淑芬也是紅衛兵,革命熱情高漲,張振亭事發後,陷於痛苦的沉思。文革後,張振亭曾任《體育報》總編,再也不願意同作協的人員有來往。

三、最後說「我不反毛主席!」

但是,對於朱學逵這樣一個到手的獵物和定性的「惡攻」分子,立功者和造反派頭頭們奇貨可居,不依不饒。為了讓朱學逵的「現反」案件再升級,進一步擴大戰果、產生轟動效應,他們想出新招,把朱學逵的檔案材料逕送公安部門,公安部門竟然以《公安六條》為依據批准將朱學逵施行逮捕。他們精心策劃了一次當場扭送的活動。

1968年2月17日上午,朱學逵被押解到文聯大樓4樓作協會議室接受「噴氣式」的批鬥,口號聲震耳欲聾,仇恨化作拳腳,足以顯示誓死保衛和「追窮寇」的徹底革命精神。反正,鬥死壞人不償命。

斗大的標語懸於朱學逵的頭頂:「強烈要求公安部門逮捕現行反革命分子朱學逵!」

朱學逵驚恐萬狀。

大會通知朱學逵的妻子小顧作為家屬到場,但是不准進入會場,小顧抽泣不已。

12點過了,大會沒有開完。一片「扭送」的聲浪中,朱學逵要求上廁所。大會主持人讓《文藝報》的王瑋緊跟其後,陪送到四樓的男廁,他進去了,她守在門外。

「嗵!」的一聲,樓下叫起來了。文聯大樓各色人等正趕往食堂路過,見狀,大喊大叫:「有人跳樓了!」

王瑋驚呆,轉眼的功夫一條人命!朱學逵把摘下的手錶放在窗台上,趁王瑋不備,縱身躍出窗外。

朱學逵癱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面部失形,用緊鎖的眉頭承受劇烈的痛苦。許是天冷、衣厚、腳着地,身上沒有一絲血跡。

朱學逵被送往一箭之遙的隆福醫院,醫院不收,藉口嚴重摔傷並非它的專長,何況又是自絕於人民的反革命分子。又趕往臨近的協和醫院,急診室里慘不忍睹,清理階級隊伍深入了,抹脖子的,割手腕的,喝敵敵畏的,什麼人都有,醫生忙個不停。

朱學逵不停地呻吟着:「我腰疼,幫我挪挪!」哪能挪啊,他的全身上下已經不成形了。動他的腳吧,腳腕竟然錯位180度,骨頭全碎了。朱學逵疼痛難忍,表情百般沮喪,卻掙扎着、翻來覆去一句話:「我不反毛主席!」

一個多小時後,他圓睜雙眼,眼睛珠像雞蛋一樣直立着,特別嚇人。朱學逵最後把這個世界看了一眼。

太平間裏,存放屍體的抽屜全是滿的。

四、手錶、車鑰匙,還有血書

小顧在一間屋子裏接到來人的通知:朱學逵已經自絕於黨自絕人民。小顧雙手接過朱學逵有意留下的手錶,還有身上的一把車鑰匙。

幾位好心的大姐讓小顧到自己家裏輪流住上幾天,庶幾能撫慰她破碎的心,她回絕了。了不起的女性,整日以淚洗面。

小顧清理朱學逵的遺物,把自行車等值錢的東西和一些糧票轉送給朱學逵的家人,然後,去了雁北最窮苦的地方當教師,直到文革結束。

文革結束,朱學逵正式平反,小顧露面。提起朱學逵來,小顧忿忿難忍,一腔憂怨。小顧後來隨便嫁了人,境況如何,杳無音信。

朱學逵給中央文革、戚本禹江青寫了許多信,陳述自己絕對忠於毛主席。一些信的關鍵段落是咬破手指用血寫的。戚本禹見信,覺得棘手,但表示:朱的錯誤是嚴重的,攻擊了毛主席,但是出身好,一貫表現也好,那些言論寫在自己書上,又沒有給人看,便讓閻長貴去作協同造反派們說一說,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吧。無果。

國家檔案庫里,也許能找到朱學逵的那份血書。

「誰殺了朱學逵?」他,還是他們?而我們,只不過晃了晃拳頭聲嘶力竭地喊了幾聲口號嗎?

五、由朱學逵之死想到毛澤東改詩

關於朱學逵事件,陳白塵的《牛棚日記》有載:「二月十七日星期六中午,朱學逵自殺。上午開鬥爭大會,說他是現行反革命,會後即有大字標語要求逮捕他,朱恐甚。王瑋奉命監視,經四樓時朱稱如廁,趁王不備,朱即以身匿擋板後,由窗口躍下,手錶則脫置窗台上。前兩月,已說他無問題了,上月剛剛結婚,現又一斗而死,慘矣!」「大樓中人心惶惶,情緒混亂。為防冼寧出問題(冼寧,《人民文學》小說編輯,寫過《小黑點的故事》,被指證影射唇下黑痣的領袖——閻注),又派人陪住,更製造了緊張的空氣。」

陳白塵當時未獲解放,不在漩渦當中,不知其詳,但他處於逆境中的這幾句評語,倒也中肯:「慘矣!雖說是經不住考驗,但以逮捕恐嚇,亦是過火的。」

我想起毛澤東改詩。臧克家給毛澤東的詩詞提意見最多,毛視臧為「詩友」。臧問《沁園春·雪》中「臘」字何解,毛反問他怎麼解才好,他說:「如果作『蠟』比較好解。」「好,你替我改過來吧!」《詞六首》發表後毛澤東給臧克家寫信,稱:「你細心給我修改的幾處,改得好,我完全同意。還有什麼可改之處沒有,請費心斟酌,賜教為盼。」《毛主席詩詞》出版之前,臧克家用便條又寫了23條意見,其中13條被採納。

人無完人,詩無完詩,不能對人迷信,也不能對詩迷信。臧的「熱風吹雨」就比毛的「熱膚揮汗」高明得多!陳白塵說得不無道理:「朱不過是一剛畢業不久的大學生,只不該對主席著作不敬(在毛選上加了『批註』),並非有其它目的,罪不當死也。」「恐主席知道,也不以為然的。」

明明知道毛澤東承認他的詩詞有「可改之處」,怎麼就不准一個有見地的年輕人在自己的書頁上記下一點點關於遣字造句方面的真實想法?連一聲無限崇拜下好意的「平平」二字都不容,置之死地而後快?

他的死與劉和珍君同,「不但是殺害,簡直是虐殺。」

到底是誰殺了朱學逵?

不把個人神化,群眾發動得起來嗎?

不煽動群眾,文化大革命搞得起來嗎?

魯迅先生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竟作為罪孽深重的罪人,同時也是殘酷的拷問官而出現了。」但是當你作為被害者起而拷問害人者的時候,你又會發現自己的身上居然也有跟迫害你的兇手們相通的地方,所以,索贊尼辛提醒人們:牢牢記住蘇格拉底的那句話:「認識自己!」它使我不寒而慄!

我為朱學逵的死和小顧的愛流下擦不乾的淚水,然而,揪出朱學逵,我跟着一塊喊「打倒」,一塊喊「法辦」,在朱學逵慘死的現場,鮮血濺在行刑者的手上,也濺在我們高舉鐵拳高呼打倒者的臉上。

每念及此,血脈賁張。

向朱學逵致哀!向小顧致敬!

炎黃春秋》2012年第11期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炎黃春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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