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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見:博明擦拭五四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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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對民間的反應,中共如此指責,應該說也是迫不得已,它的意思是,中國乃黨國,須以黨國視角討論五四精神,否則就是抱有偏見。對中共而言,五四運動,昔日意義在於所謂「為我黨建立做了組織上的準備」,而今日已是黨國天下,其意義在於愛國主義──愛國即為愛國家,愛黨國。至於「賽先生」、「德先生」,拿它們作作招牌還算勉強可以,倘若認真起來,深入討論科學、民主兩位「先生」,還要探討它們與平民主義之關係,那就不可避免會觸犯中共自身的利益,那就是抱有偏見了。

美國代表團團長,時任特朗普總統特別助理兼國家安全委員會負責東亞事務的博明(Matthew Pottinger)(中),朝鮮對外經濟關係省負責人金英才(右)在北京參加「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開幕式(2017年5月14日)

今年「五四」,與往年有些不同。

美國官員博明先生在弗吉尼亞大學米勒中心以漢語演講,以「五四」為切入點,談論美中關係,以美國視角討論中國的過去和現在。他直接面向中國民眾,回顧胡適、張彭春等張揚五四精神的中國人,闡述以公民社會及公民意識為內涵的五四精神,讚揚做出「大大小小的英勇行為」的「五四」繼承人。

五四運動進入它的第二世紀」,「它的最終遺產」,以及「五四」的民主願望是否還要「等到下一世紀」──博明先生把這樣的問題提到中國人面前。

這引起了震動,得到了反響。

在民間,在能看到、聽到這一演講的人中間,打動了人心。人們感慨,一個美國人,以很有啟蒙意義的演講,幫助中國人重新認識「五四」。特別是博明先生談到張彭春。中國是聯合國的創建國之一,國民政府官員參與起草《人權宣言》,有所耳聞,但多數人從未如此具體地了解張先生的貢獻。筆者在內,從「一個美國人的口中第一次聽說張彭春」,自覺汗顏。

張彭春

中共那邊,反應也正常──它指責博明先生「並不真正了解中國,也不懂什麼是五四精神,因為他對中國抱有強烈偏見」。針對民間的反應,中共如此指責,應該說也是迫不得已,它的意思是,中國乃黨國,須以黨國視角討論五四精神,否則就是抱有偏見。對中共而言,五四運動,昔日意義在於所謂「為我黨建立做了組織上的準備」,而今日已是黨國天下,其意義在於愛國主義──愛國即為愛國家,愛黨國。至於「賽先生」、「德先生」,拿它們作作招牌還算勉強可以,倘若認真起來,深入討論科學、民主兩位「先生」,還要探討它們與平民主義之關係,那就不可避免會觸犯中共自身的利益,那就是抱有偏見了。

中共標榜五四運動為「一場徹底的反帝反封建的偉大愛國革命運動」,其所謂「徹底」,即在於它看上去與中共的「主義」相聯繫。然而,實際上,中共掌權七十年,竭力切斷五四運動與科學、民主兩位「先生」的聯繫,切斷它們與平民主義的聯繫,壓制公民權利,壓抑公民社會,使得五四運動百年以來的中國,「反帝反封建」都不能徹底。

反「封建」不徹底,因為貌似反「封建」,同時卻縱容獨裁專制,黨魁崇拜與獨裁身披紅色外衣,黨國專制與時俱進。

反帝不徹底,因為市場經濟發展不足,亞細亞方式的社會基因仍根深蒂固,經「中國夢」呼喚而再度復活、膨脹,與時俱進為新的紅色帝國之夢。

由此可以看到,博明先生提起平民主義的話題,確有探討的必要。

博明先生所謂平民主義,即populism,一般譯為民粹主義。它起源於俄國,人們對它的了解,主要是它強調東方亞細亞社會的特殊性,可能不必經過資本主義階段而直接向未來社會發展。不過,俄國資本主義發展起來,同時,經過與馬克思學說交鋒,民粹主義一度衰落。

最初的俄國民粹主義,為俄國「異議人士」之一支。他們曾與恩格斯討論,而他們的看法,促使馬克思和恩格斯注意所謂「亞細亞社會」與「亞細亞生產方式」,對此有所論述。俄國的普列漢諾夫曾是民粹主義理論家,後轉向馬克思學說。他所著批評民粹主義的《我們的意見分歧》,恩格斯對它很是推崇。

東方社會未能避開資本主義的發展,致使俄國民粹主義衰落,然而,市場經濟在東方社會歷經坎坷、曲折,顯示出國家與政府控制的背後,亞細亞方式的社會基因仍根深蒂固。其表現之一就是,號稱信仰「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共產黨,將「亞細亞生產方式」劃為理論禁區,力圖掩蓋它敵視西方思想、親近亞細亞帝國舊夢之本色。

這表明,民粹主義固然經歷了理論上和現實中的失敗,但是,它提出的問題,因為市場經濟發展不足而依然存在着,只是在社會發展之中,顯現出新的存在方式。中共學着蘇聯,在資本主義發展不足的東方社會,以相對於蘇聯更短的「過渡」時間,一躍而入它們所謂「社會主義」,毛澤東還為此創造出「繼續革命」理論,在資本主義沒有多少發展的中國大反所謂「資本主義復辟」,與當年的俄國民粹主義,也算是殊途同歸。其代價是,它自己的所謂「社會主義」弄得不倫不類,既非資本主義,也非社會主義,只能是新型的東方專制主義。

這樣,迴避資本主義的民粹主義失去了意義,但是,近幾十年來它再度興起。博明先生在「五四」之際演講,突出populism作為平民主義的一面,它支持着「五四」精神,支持着嚮往科學、民主的五四運動,與現代市場經濟相適應,在今天的中國,有其現實意義。

populism,作為一種反抗專制統治的意識形態,以人民為核心,有其革命性,但其崇拜的「人民」是抽象、整體的「人民」,為先天之缺陷。初起時,它以民粹主義出現,與尊崇較為具體個人、以個人自由或個人主義為理念的資本主義,有矛盾或衝突,它追求避開資本主義,也就不奇怪。資本主義發展起來,並且顯示出強有力的全球化趨勢,而近數十年來,民粹主義仍能復興,基本上,與全球性的統治者、被統治者之間矛盾尖銳化,而民主政治內在矛盾也很突出,有直接的關係。況且,此時的民粹主義,其獨立性較差,各種「主義」林立的環境裏,它往往直接與極端民族主義結合,與當年俄國民粹主義之自成一體,有很大不同。

在中國,極端民族主義,乃至沙文主義,正在成為黨國之中當紅的「主義」,而民粹主義又有排斥、迴避資本主義之天性,它們的結合,也同樣引人矚目。當此之時,強調平民主義,就很有必要了。

當然,這不容易。

正如博明先生所講述的,在五四時代,先進的中國人,如胡適,如張彭春,就以平民主義呼喚科學、民主,而平民主義,正體現於科學和民主的實踐之中。但是,俄國與中國同為歷史悠久的專制古國,即使其基本理念為「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的馬克思學說,到了這裏,也很快就被扭曲為閃爍着崇拜國家、專政、中央集權之類東方智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而五四以來的百年,前三十年還很有些競爭的態勢,後七十年就乾脆重新走向「大一統」。

博明先生在演講中談到毛澤東對魯迅的寬容度的限度。有意思的是,就在前不久,一個自稱「高中生」的人寫信指責作家方方,也提到了此事,但是,兩人的用意完全相反──博明先生批評共產黨人虛偽,反襯「五四」精神繼承者的勇敢,而「高中生」,本該「初生牛犢不怕虎」,卻匍匐在毛「偉人」腳下,要求「方方阿姨」揣摩毛澤東話里的「意思」,要她收起自己的批判精神。

中國共產黨磨滅「五四」精神的批判鋒芒,閹割五四的靈魂,幾十年間,一盤很大的棋下得有模有樣。博明先生看來是不信邪,他對中國人講述他們已經不大熟悉的中國歷史和人物,批判的鋒芒又顯現出來。這是好事。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光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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