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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曉明:時間的逆行者——漫談封城日記及其異議敘事

作者:

因此,還可以說,在日記的過程中,它同時地包含了多重自我。我,在寫日記時,意識到自我這個主體。寫作這一刻即我對自我的

意識的起點。日記的展開,也是自我形成和

展開的一個過程。由這個過程中,孕育、生

長出我們所追求的一個更理想的自我。

換言之,在寫日記的這一刻,過去的我、現在的我和將來的我,通過書寫的行為,有機地嵌合在一起。我們記錄下過去的我的經歷,同時,對這個過去的我進行反省,展開分析和思考,對之做出評價。而在這個自我批判的過程中,一個更好的、理想的自我從中生長出來,它與那個不完善的我、過去的我拉開距離,進行對話,展開自我教育。而這個過去的我和將來的我,都在現在的這一刻,由當下的我來主導和完成。

幾乎每一個有過寫日記經歷的人,都能體會到日記書寫里三重自我的衝突、分離和再度融合的奇妙。寫日記,讓我們體會到書寫的自由;獲得自我創造的快感,作者的主體性得到確認。我寫我自己以及我的經歷和所思所想,在這裏實現我的思想自由和表達自由——即更高層次上的自由,不止於寫作中對

書寫內容和形式的自主選擇;更是發揮和體認一個人作為人的自由意志。

以上我們講了日記書寫的三個特徵:1、私密性、秘而不宣;2、書寫的自由:無所不包,無所不可,無從約束;3、日記中包含了多重自我,日記是自我意識和成長的投影。由此可以引申出的是4、日記是主體性的確認,它讓作者行使思想自由和表達自由。

2020年4月2日星期四武漢封城第71天

昨天一伊短訊告訴我,她惦記我幾天沒有發朋友圈,是否安好。我是不太願意發些片段的感言,我覺得忠於讀者,就要努力奉獻自己相對成熟和完整的思考。不然就不像個專業的讀書人。

昨天也將上月公眾號打賞的全部收入7709元,加上1元湊個整數,全部轉出給朋友,

由她再轉至最需要的人。之前轉了三千,今天轉了後一半。失去公眾號後,也就失去了這種援助他人的機會了;這是我最大的遺憾。

前幾天花了不少時間,重新登錄公眾號,投

訴;都沒任何回音。

今天下午出去買菜,小區內部的菜市場可以進入了;但一次只能允許四人在內。菜價和水果價格一般,沒有太大的差異。水果本來就貴,但是沃柑7.8元一斤,和之前相差不遠。日用品顯然貴了許多,例如一個撮箕配一個掃把(都是塑料的),質量好的29元一套,質量差一點的21元一套。買了兩套,一筒掛麵、兩把剪刀、兩支牙膏、一瓶醬油,這就用了99元。

今天也想練字,把字帖什麼的都放在小陽台上;也買了一批書法練習工具。

櫻花繁盛,拍了一張照片,然後用"形色"

這個軟件去檢索;查到老舍贈日本戲劇家木下順二的詩句:

小院春風木下家,

長街短巷插櫻花。

十杯清酒千般意,

筆墨相期流錦霞。

"筆墨相期",想起前一向時我們在"且來歌詠"群里的邀約,疫後我們要相聚,要在一起朗誦詩,聽黑膠......

"形色"上介紹有關櫻花的植物文化還講到,在日本的傳說里,櫻花從前只有白色,因為武士在樹下選擇死亡,它才開出了紅色花朵。花瓣越紅,則樹下亡魂越多。我在網上查詢,卻說日本的櫻花美學與軍國主義文化相連。櫻花同時標誌着生之燦爛與死亡的悽美。

我這篇漫筆從櫻花滿樹寫到遍地落英,綠葉漸漸漫上窗欞。但是,我依然不知道,還要

等多久才可以自由出行。

3、日記的反叛:拒絕公眾

接下來要說的是日記和社會的關係,前面說過了,日記所享有的寫作自由,是和它的私密性相關的。在這裏,作者假設她/他所需要面對的,僅僅是自己。這裏有一個前面沒有討論的問題,那就是,寫日記的人為什麼拒絕他人的介入?例如拒絕公開,拒絕查閱?日記作者的寫作自由,為什麼是需要保

衛的呢?

當我們說日記是一種個人的寫作行為,在一定程度上,這是一個想像的設定。事實上它並不完全是。寫作的人面對了來自他人和社會的影響、規範和言論管制。

這裏,我們先來想一想,日記作者,為什麼

拒絕他人的觀看?

可想而知的是,日記里會有情緒發泄,不利於個人的公共形象;哪怕是家庭成員之內,日記中的是非長短也會致彼此失和。最不利於作者的是,如果與大多數人的社會或者文化觀念相悖;或者針砭時弊的內容與統治者的意識形態相悖,那麻煩就更大了。

從私隱權的角度來說,在日記里,作者所表達的關於自己的一切信息,無論錯對,都是他人不可干預的。他或她選擇隱蔽的所思所想,屬於作者自我意識或者主體性之神聖不可侵犯的一部分。他或她的選擇本身,就屬

於個人對於自己所行使的、完整的自主權利。

從經驗的角度來說,當我們寫日記時,我們享有的自由包括與社會、與他人以及與自我的一部分(借用弗洛伊德的概念,那個處在社會化過程中的自我)相牴觸的自由(根據某種主流的價值判斷,也許某些內容是反社會、反主流、反規訓的);包括與所有規則、連同寫作的規則自身相悖的自由(例如,可以不顧文體規範,可以使用任何形式,可以不完整)......如前所述,在寫作中,自由也體現為思想探索和表達的自由。作者行使這種自由,享有其隱蔽和安全,他或她的私隱,他人不得評價,社會和政治勢力,也不得介入即侵犯。

但在現實中,情況往往不一樣。也就是說,當一個人通過日記不斷地強化自己的自我意識,不斷地錘鍊出獨特的思想個性時,這與社會規範、與統治者的意識形態,勢必發生衝突。真實的日記,與思想專制註定是格

格不入的。因此,在專制時代,日記寫作無可避免地陷入危境。我們去看一九五七年反右親歷者的回憶,會了解到,很多人的日記中並沒有政治反對的內容;僅僅是表達了一點個人感受,或者,僅僅是保持了寫日記這個習慣;結果就被歪曲誣陷,甚至帶來殺身之禍。

言論管控越嚴厲,日記的私密性連同書寫者的寫作個性越難維持;寫日記的行為本身就被看作離經叛道。正如張宗和的女兒在回憶中談到的情形,當她把自己寫的日記給父親看時,父親對她說:"小妹,不要寫了,被別人看見,要被打成反革命,抓去坐牢的。"

他說到這種情形代表了個人日記在當代中國的極端處境。正如我之前在論及方方日記時所說的情況,文革時期,寫日記的人曾被抓捕判刑,成了當地一大要案。而在當代反極權的先驅者林昭遇羅克案中(也包括遇羅克的妹妹遇羅錦),他們的日記內容都被當做"罪證"。

因此在中國的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個性化的日記註定式微,雷鋒日記作為一種日記範式盛極一時。這種日記可以說是紅色懺悔錄以及效忠告白,它也是偶像崇拜時代的產物。

4、日記的反叛:連接社會

既然寫日記的作者普遍地都不希望公開日記,為什麼我們依然擁有成為公共讀本的日記?這可算是日記的一種反叛了,它沒有遵循日記寫作者的初衷。

根據已有的文本,我們可以看到,被公開的

日記有這樣幾個類型:

第一種類型:專業作家日記——其作者是著名的公共人物,日記因此也具有較高的公共性:1、日記內容反映出時代的重大問題;2、日記呈現了作者的思考過程;3、日記與創作密切關聯。

例如,托爾斯泰日記、肖軍的《延安日記》、郭小川一九五七年日記......

第二種類型:非專業作家日記——當時的作者並非著名人物,但日記內容有公共性。

例如《微觀歷史1957-1965》,原名《倖存的時光》,作者祝偉坡當年是個文學愛好者,幻想當作家,開始自覺寫日記。他在上個世紀參加大躍進、公社化運動、整風整社和四清運動,日記里記述了當時的情形。而那一時期很少人的日記得以完整保存下來,所以彌足珍貴。

第三種類型:異議者日記——這種日記在當時被當做罪證,後來成為人們反思歷史的經典文本;如王申酉日記、林昭日記、遇羅克日記......日記也幫助人們重新評價作者,進入他們的內心世界,認識個人與時代的關係。

以上所說的日記得以進入公眾視野,主要是

整理者的態度與作者有別。例如,陳方正先生在整理父親陳克文日記時說:

如今當事人雖然已經辭世,但他們後代子孫見到某些片段,也還可能受傷害。因此我對發表日記曾經頗感躊躇,權衡再三之後,方才決定出版。這主要是意識到保持歷史真實及其豐富、多元面貌之重要,以及相信六十年前想法如今已成明日黃花,再沒有現實意義,而只是歷史的一部分了。無論如何,日記中的評論並非經過深思熟慮,而只是當時私底下自然流露的反應、感想,因此偏頗、過激、不成熟、前後不一之處在所難免,不應該視為定評。這點相信克文先生在生,也是會頷首的,讀者鑒之。

陳方正所說的這段話,包括了後人處理前人日記時,將私人寫作轉化為公共讀本的處理方式;概言之,有這麼幾點: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Matters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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