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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神磊磊:我的傻瓜時代 跟着一起為911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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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有一名倖存的女村民,她堅持聲稱:自己打通了失蹤丈夫的電話,他還活着。救援人員於是開着挖掘機,拼命幫她挖。女村民先是一直在旁指揮,挖這裏,挖那裏,數個小時後一無所獲,她崩潰了,自己跳上了挖掘機,抱着機身,說:我來指,你挖啊,你挖啊!沒人能讓她下來。就這樣,挖掘機帶着她又挖了至少一個小時,她始終不下來。很多人都見證了那一幕。我也在邊上,看得暗抹眼淚。

911事件中,世貿大廈被劫持的客機撞毀

中學時候,有一次搞徵文,不大想參加,沒好好寫。

班主任周老師叫我出去談話,說你怎麼不好好寫呢。

我放空了眼神,露出淡漠又蕭索的表情,說:

「我最不喜歡把文學和政治扯到一起。」

沒錯我當時居然不要臉地用了一個詞叫「文學」。

周老師默默看着我。我倆都不高,一大一小兩個男人,都在170cm左右的水平線上互相凝視。忽然他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讓我瞬間覺得他無比偉岸、無比高大,後來他在課間操的時候踹我,說要踢斷我的腿,我都心甘情願。

他說:「詩歌合為時而著。白居易的話你都不聽嗎?」

我震驚了,如遭雷轟。

是啊,白居易的話,我都不聽嗎?

有時候,一個老師所提點你的,影響你人生的,就是那麼關鍵一兩句話。

然後我就跑回去,滿懷激情寫了一篇徵文,題目都記得,叫做《亂雲飛渡仍從容》。大意是:現在世界格局風起雲湧,正是我們大好機會。我們要從容旁觀,拭目以待,等着帝國主義國家之間狗咬狗打破頭,然後一鼓作氣直搗黃龍……

交給周老師,他皺皺眉,說:幼稚了一點。

稿子他拿走了,幫我交了,後來再沒下文。

華麗出手,居然不中,我感到挺沒有面子。那時候我可絲毫不相信自己幼稚,哪個高中生會相信自己幼稚呢?當時只覺得,大爺的,白居易真坑人。

很快,到了大學,覺得自己又成熟、凝穩了幾分。

新生報到後,班主任曹老師到我們宿舍聊天,夜談,問我們有沒有什麼問題。

上鋪的傢伙說:我有一個問題,就是我們這一代人都特別成熟、特別懂事。這樣過早的成熟到底好嗎?

曹老師看着我們,說嗯那很好,懂事好啊。

轉眼間軍訓開始了,練隊列,踢正步。九月的門頭溝,驕陽似火。

一天下午集合,忽然班主任神情鄭重,對我們說:發生了一件大事,有兩架民航客機撞擊了紐約世貿大廈。

大家一片歡呼。我也在裏面歡呼。

班主任還是默默看着我們。我至今都記得他那種眼神,溫和的、但又無奈的眼神,像一個無奈的兄長看着一群野孩子,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的眼神。

在當時,學生們還用一種叫線上「校友錄」的東西,我高中班級的校友錄里爆發了一場論戰。

準確地說,是一群男生和一個女生的論戰。

那個女生在北大,說你們怎麼為恐怖主義叫好?恐怖主義是所有人類的敵人。

男生們說你有病,撞美國佬不是大好事嗎?美國佬不是全世界欺負人嗎。

我只旁觀,沒有參加。我心裏想的是:

那娘們有病。讀書讀傻了吧?撞死幾個美國人,不是挺好嗎?

不讓敵人先亂起來,我們怎麼直搗黃龍呢?

當然,這事很快也過去了,時間流逝,我也不大上校友錄了,也不大關注國際新聞。

我開始亂看些報紙。就記得《體壇周報》變成了每星期三刊,漲價到一塊五;後來報亭里又多了個《新京報》;《參考消息》還是最便宜,記得是七毛錢。

除了報紙,我還漫無目的地讀書,讀了不少唐詩的書,也讀了不少盜版書、黃書。少年啥啥,少婦啥啥,啥啥豈是啥啥啥,都讀過。有一陣看一本書叫《達摩遺經》,後來同學要借,就問你的遺經呢?遺經呢?

幸運的是,有那麼一天下午,也許是被少年啥啥倒了胃口,我讀了《悲慘世界》。

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的二冊本,翻譯的是李玉民。

我是兩天讀完的。那兩天裏,感覺整個宿舍都特別明亮,仿佛有一束神奇的光照耀着我。

讀完卞汝福主教的故事,再到冉阿讓的故事,到芳汀的故事,再到珂賽特、馬呂斯的故事,我震驚不已,原來世界上還有這樣偉大的書,原來自己真的是一個貧陋的孩子,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野孩子。

那時也開始理解了雨果的一句話,叫做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

金庸曾經評價狄更斯的《聖誕頌歌》,說「這是一本偉大溫厚的心靈所寫出來的偉大的書」。當時我遇到《悲慘世界》時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這也是一本偉大溫厚的心靈所寫出來的偉大的書。

而從前的我,甚至根本不知道「偉大」和「溫厚」為何物。

工作後,我當了一名記者,跑時政和政法新聞,也跑突發事件、自然災害。我開始見到死亡,甚至大批的死亡。

有一次有座山垮了,掩埋了底下的村落和礦井。民兵們連夜挖遺體,我和他們打好了招呼,一挖到就通知我。

大半天之後,一位民兵讓趕快去,說挖到了。我衝上去一看,泥土裏露出一隻手,向上伸着。有民兵拿住輕輕一拽,就拽起來了,只是半截斷手。

於是我只能又等。終於,遇難者遺體被陸續挖出,離奇的是他們都擁擠在一個地方。當地人解釋說,這裏原有一個豁口,山垮塌時大家都往這裏沖,想逃生,所以都死在了一起。

當時有一名倖存的女村民,她堅持聲稱:自己打通了失蹤丈夫的電話,他還活着。

救援人員於是開着挖掘機,拼命幫她挖。女村民先是一直在旁指揮,挖這裏,挖那裏,數個小時後一無所獲,她崩潰了,自己跳上了挖掘機,抱着機身,說:我來指,你挖啊,你挖啊!

沒人能讓她下來。就這樣,挖掘機帶着她又挖了至少一個小時,她始終不下來。很多人都見證了那一幕。我也在邊上,看得暗抹眼淚。

那年我25歲。類似這樣的許多事情,讓我開始明白了:死亡到底是什麼,明白了一個生命的離去,對於那些愛着他、依靠着他的親人來說,到底意味着什麼。

而過去我是不大明白的。死亡只是雲淡風輕的數字,離我很遙遠。

多年之後,又和一位朋友無意聊起了911。

他說:事發時自己27歲,正在準備GRE,準備留學。母親忽然在客廳里叫快看電視。他跑出來,看到電視裏的畫面,第一個內心反應是:天啊那裏面的人怎麼辦呢?

我聽了很感觸,說你大幾歲就是大幾歲,我當時只想着直搗黃龍。

我們花了很多很多年,經歷了許多歲月,讀了許多的書,見了許多死亡,才開始學會了第一時間去想一個問題:

那裏面的人,該怎麼辦呢?

有時候,這甚至是唯一重要的問題。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六神磊磊讀金庸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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