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慘痛的記憶:吃人肉、煉人油

—1959年信陽事件中的家鄉

作者:

[附]小記:

姜寨附近的村子王大營的西邊一個溝灘(音「wenjiangtan」諧音:汶講灘?),那裏在1959年冬扔的餓死的人較多。橫七豎八,餓殍一片。有一次,姜樹彬一人夜晚偷偷摸到這溝灘,割了五個人頭(有大人有小孩),背了回來。他把人頭劈開,取出腦來煮吃。據他說,人腦易熟且味美,香如豬腦。

吃人肉(三)——「麻芳的腳底板嚼不爛」

姜寨吃人肉最多的,除孩兒娘外,村東頭還有一個外號叫後背頭的女人。

那是「59年」的事。一連數月的飢餓,人們身體嚴重營養不良,出現各種生理反應。後背頭原來濃密的黑髮,竟脫落大半。女人沒有頭髮,光禿禿的頭頂很不雅觀,於是她把前額僅剩的少量頭髮向後一梳,蓋在頂上。如此雖稍好看,但形象滑稽,大家就半開玩笑半當真,送她外號:後背頭。說是外號,卻比原名響亮,時間一長,大家都只知道她叫後背頭,而沒有人知道她的原名了。

後背頭有一個十多歲的女兒,叫愛容。丈夫餓死後,後背頭和女兒相依為命。這些天食堂里有時一天做兩頓稀飯,有時只做一頓,母女二人餓得實在撐不住了,就偷偷夜裏割些野外餓死的人肉回來煮煮吃。一天下午,後背頭見拖車從前面鄰居家拉出,一問方知是鄰居家的麻芳死了。麻芳是一個40多歲的男人,兩個兒子姜漢崇和姜漢喜已去逃荒,他自己則活活餓死了。拖車把麻芳屍體拉出村,朝「萬人坑」附近的乾溝一倒,就算了事。後背頭對麻芳十分熟悉,知道他雖是餓死,但身上也還有些肉。她決定天黑後去弄點他的肉吃。

冬季日短,天很快黑下來。後背頭還沒有去,她擔心去得太早容易碰到人。好不容易挨到半夜,她拿起工具,帶上女兒,趁着夜色,摸到麻芳的屍體旁。伸手一摸時,二人不禁大吃一驚:屍體已經被人開了膛,臀部和大腿肉早已被偷割去。她們把麻芳的兩隻腳從腳脖子處割了下來,又在身體其它部位割些肉,才偷偷摸回去。

連夜,母女二人在裏間房靠牆處小心地支上盆,把弄回來的「東西」往盆里一倒,加些水,以盆代鍋偷偷煮了起來。煮了一段時間,二人急切地撈出人肉就吃。咬一口,費了半天工夫也沒有嚼爛。後背頭對旁邊的女兒說:

「先別急吃,再煮一煮。」

她們把人肉、人腳放回盆里,由女兒愛容燒火,又足足煮了半個時辰。

她們再次掀開蓋子時,一股帶着奇香的水蒸氣撲面而來。後背頭用筷扎了塊人肉,女兒撈出一隻人腳,兩人邊吹着熱氣,邊貪婪地吃了起來。

儘管煮了這麼長時間,待到女兒啃到腳底板時,卻還是嚼不爛。這是可以理解的,麻芳本是農民,終日勞作,真可謂「腳底板不閒」,這部位角質化嚴重,比別處肉質更結實,當在情理之中。

「59年」過後,過來的人們常在一起聊起各自經歷的苦難和辛酸,包括吃人肉之類的事,大家也都暢所欲言,說給大夥聽。一次,大夥又說起吃人肉的事,愛容接過話茬說:

「麻芳的腳底板嚼不爛,煮了那麼長時間,還那麼結實。……」

「麻芳的腳底板嚼不爛」這句話在全村迅速傳播開來。終有一日,話傳到麻芳兩個兒子的耳朵里。聞此慘事的兒子悲憤交加,一起去找後背頭「算帳」,幸在途中被他人攔住,方息事端。

時光飛逝,一晃幾年過去了。

有一年的深秋,一個矮個子北方男人孤身來到姜寨村。據說他是因階級成分高,政治風頭急,在家鄉呆不下去了,才逃到姜寨「避難」的。矮個子男人又勤快又能幹,村民普遍對他印象不壞,加之當時姜寨剛過了「59年」,地多人少,大夥也就收留了他。人們只知道他姓魏,都叫他老魏。

後來,經人撮合,老魏和後背頭組成了新的家庭,並生育一女。再後來二人因性格不和又分道揚鑣了,老魏一人回到北方老家。

後背頭一人領着一大一小兩個女兒過活。記得筆者上小學時,她的小女兒比我高一級。那時政治氣氛很濃,一群不諳世事的孩子被老師在課堂上的階級鬥爭論調煽得仇恨滿腔,這下後背頭的小女兒因為父親的階級成分高而遭了殃。在上學和放學的路上,小女兒常被別的孩子給打哭,只上到小學五年級就輟學了。

轉眼到了改革開放的年代。後背頭的兩個女兒都已出嫁,無依無靠的她只好一個人生活。老宅的村民一家接一家搬到新宅,蓋了新瓦房。她不願搬走,也沒有能力搬走。諾大的老宅,最後只剩下後背頭一個人住在東北角的兩間破土房裏。

今年春天,80多歲高齡的後背頭去世了。據說她臨死時兩個女兒都不在身邊,夜裏她一個人從床上摔到地上,又爬到門旁邊,最後悽慘地死在門旁邊。直到第二天中午,人們才知道她夜裏已經死掉了。

今年暑假,我回到別了多年的家鄉,特意去了一趟村東老宅。天氣炎熱難耐,遠近知了的叫聲讓人格外心煩。老宅四面環溝,由路垻和外界相連,宅里栽了許多樹,鬱鬱蔥蔥,遮天蔽日,地上到處都是瘋長的蒿草。後背頭的土房,早已人去屋空。後牆因雨水沖刷,已經部分倒掉,顯得破敗寒磣、冷清淒涼。我在土房前駐足良久,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生命從大自然中來,終究又回大自然中去。可是,不管是彪炳史冊的大人物還是一介鄉野草民,在其整個生命活動過程中,又都會演繹多少讓後人思索玩味,扼腕長嘆的故事啊!

吃人肉(四)——父親差點吃了人肉

事情發生在父親從安徽朋友韋天鬥處逃荒回來不久。那些日,儘管每人每天有4兩米的供應,但遠遠達不到一個人生命活動的正常所需。一天晚上,父親、母親、姐姐全家3口(逃荒歸來後,家中其他6人已經全部餓死。9口之家當時僅剩3口)已經入睡,忽然有人輕輕叩門。母親趕忙打開門,原來是西園的國平娘。只見她胳膊彎挎一隻筐,筐里放着刀具。母親正詫異,國平娘說:

「俺老叔(按輩份,國平娘應叫我父親為叔——筆者注),聽說村東頭的乾溝底有個餓死的人,我們也去弄點吃吧!您不用動手,人肉由我來割,你只需和我來回一起就可以了。」

飢腸轆轆的父親有些動心。母親在旁卻極力反對,她勸告父親:

「你千萬不能去啊!你要是去的話,明天我就告訴隊長姜樹森!」

不知是怕母親「告密」,還是其它什麼原因,父親最終還是沒有去。國平娘最後只好悻悻離去。

國平娘離開我家後,是自己割人肉去了呢,還是回去休息去了呢?我的父母都說不清。

家鄉的「萬人坑」

1959年,家鄉餓死人大約發生在農曆的9月到12月(12月死人明顯減少,1960年初只有零星死亡)。餓死人的高峰期,則在10月和11月,每天都有幾人死去。

一天上午,隊長姜樹森來到姜振安住處,對他說:

「聽說西園的病號院裏死了四個,你去把他們拉出去。」

西園是我們村子的一部分,四面環溝,只一個小小的路垻和寨里相連。在那裏騰出幾間民房,就叫病號院了。由於住進去的人絕大部分是因飢餓而極度營養不良,而不是什麼病,況且住進去仍然吃不飽,所以住進去沒幾天,人便死掉,然後拉出去。可以說,當時的病號院其實成為死亡的中轉站。

姜振安把拖車套上耕牛,拉到病號院。他和姜樹森等人一起,把四個屍體抬上拖車。然後自己趕着牛,把死人拉到村東北二里許的「萬人坑」。

「萬人坑」是鄉民們後來對那個地方不約而同的稱呼。說是「坑」,其實原來是一口深井,直徑向井口漸闊,呈漏斗形。要說該坑曾填埋上萬人,那是誇張了,但在「59年」餓死人比較集中的幾個月,這裏的確是填埋死人最多的地方。不論是姜寨村還是附近別的村子,一個人餓死了,如果家中還有活着的,而且還有埋葬人的力氣,就會把親人單獨埋葬在其它地方,這樣也好有個墳墓;其餘的,對不起,都是幹部找人拉出,統統往該井一填了之。現在很難統計出該井當時填埋死人的準確數字,但據村里長者估計,幾百人甚至上千人肯定是有的。筆者小的時候,那井已經變成一個大坑,每逢附近村子晚上放電影,我們小孩子總和大人們一起去看,有時為圖捷徑,就從該坑附近田間小路走過。起初孩子們不知情,並不害怕;後來有一次,一個大人邊走邊告訴我們:「這坑裏『59年』填埋很多餓死的人!」此言一出,大夥皆驚,齊呼「有鬼」,一群人在夜色里爭先恐後向前奔逃。我們小孩子被拋在後面,有膽小的竟嚇哭了。

把死人抬上拖車需要幾個人,可是把死人抬下拖車也非易事,姜振安自己已經餓得很虛弱,他一個人是如何把屍體抬下去的呢?

「這根本不需要抬,」姜振安說,「我把牛趕到井口旁邊,這裏地勢向井口傾斜,拖車走過,屍體順勢就滑了下來,又順着斜坡滑到井裏去。我拉過很多,都是這樣填井裏去的。……」

2005年暑假,筆者回到別了多年的家鄉。原來認識的鄉民,普遍老了許多;後生晚輩,不曾相識,則都用了好奇的目光或遠或近地盯着我,仿佛我是一個稀有動物。儘管天氣炎熱,我還是把自己孩提時代玩過的溝溝坎坎走了個遍。因雨水沖刷,地勢變化不小,有的地方幾乎無法辯認。我特意又去一趟當年「萬人坑」所在地。當年的坑已經整平,鄉民們在上面種着莊稼,如果你是一位不知情的異鄉朋友,你絕對看不出這裏曾是「萬人坑」,也想像不到這長着茂密莊稼的土地下面埋着那麼多餓死的幽靈。

我在想,再過100年,還有人知道這莊稼地下的「故事」嗎?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作者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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