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慘痛的記憶:吃人肉、煉人油

—1959年信陽事件中的家鄉

作者:

常言道「有個朋友開條路」,這話一點也不假。人生多磨難,世事多波折,能交幾個相知、相幫的朋友,豈不是人生一大幸事?試想,假如父親沒有這位朋友,情況會如何?對此,母親最有發言權,她曾不止一次感慨:假如沒有朋友韋天鬥,她就會逃荒餓死在外地,就不可能有我們這一家人。當然,生活中常常有朋友出賣朋友、朋友迫害朋友的事,或者你有權有勢的時候,我們是朋友;你倒霉的時候,我們是路人。這種人是最令我憎惡和嗤之以鼻的。我為交了這種「劣質朋友」的善良人感到惋惜和難過,願天下人人都不再交上這種朋友!

坐在門後的姜樹遠終於不再沉默:

「關於『59年』的一些事情,怎麼說呢,好象都是上天註定的……」他停頓一下,臉上現出一種「不足為外人道也」的神秘。我疑惑不解,示意他說下去。

「以前民間傳有一本『推背圖』,對於這一階段的中國歷史,有一張『大牛抵小牛,小牛回了頭;小牛抵大牛,大牛沒了頭』的『暗示圖』。起初,我總悟不出其中的寓意,現在終於明白了。」他把臉轉向我問道:「你是文化人,你能明白它的寓意嗎?」

關於『推背圖』,似乎從前聽大人們提起過,那顯然是愚昧的鄉民們一種近乎迷信的無稽之談,一向認為不屑一顧。我始終不能明白,那是因為無知而迷信呢,還是因為無奈而尋求一種心理安慰?聽着他對所謂「暗示圖」近乎胡謅的解釋,我既覺好笑,又感到悲哀。但出於禮貌,我還須做出貌似洗耳恭聽和完全贊同的表情來。這對我是何等的痛苦和無奈!

這時,妻子杜萍拿出我們剛買的數碼相機,想試一下這款新品相機是否好使,就對着大家取幾個鏡頭,還聲、像同步錄了一段像。不料,兩位鄰居頓時緊張起來。姜樹遠怯聲道:

「咱們說這麼多,不知有沒有對政府不利的話……」

此言一出,談話場面立即陷入尷尬,大家無語。

我非常能夠理解他們。在他們塵封的記憶里,存留的是諸如「證據」、「揭發」、「反動」、「批鬥」、「鎮壓」等一系列令人心跳的恐怖片段。他們有理由懷疑:杜萍的拍照和錄像,是不是要作為「證據」去「揭發」他們?……

我看出他們的心思,慌忙解釋,並讓杜萍把錄像當着他們的面刪去了。兩人仍將信將疑,幾乎同時站起身,稍作道別,匆匆離開我家過道這個「是非之地」。

吃人肉(一)——她只吃一次人肉

「59年」的冬天分外寒冷。幾個月來,因一直吃不飽,大家身體格外怕冷。幾天前,幹部要求幾個人共睡一個被筒或一個間房,大家互相依偎,也好禦寒。狗(姜樹遠的乳名——筆者注)娘就和姜振安妻子朱氏、狗妮兒等四個女人睡在一個小房間裏。

狗娘是一個經常吃人肉的主兒,之前她多次夜裏去割死人肉,回來自己偷偷在罐子裏煮食。她的膽子特別大,在颳風下雪的夜晚,去割荒灘野地餓死的人的肉,她一般都是獨來獨往,從不害怕。再者,她吃人肉的事除迴避生產隊幹部和一些積極分子外,一般社員則一概不避諱。這一點是其他吃人肉者不能比的。

這天夜裏,狗娘又從野外把一個餓死的小孩的兩隻胳膊截掉兜了回來。在房間裏,她把小孩胳膊截成一節一節的,先用罈子燉了一隻胳膊。肉尚未煮熟,房間已經充滿奇香。

終於煮熟了。狗娘揭開蓋子,用筷子扎了一塊熱氣騰騰的人肉,一邊用嘴輕吹熱氣,一邊貪婪地咬下一口,嚼了起來。

「真香啊。大家都來嘗嘗吧!好吃得很啊!香得很啊!」狗娘一邊嚼着人肉,一邊說。

開始,飢腸轆轆的幾個女人還猶豫不決,但聞到滿屋的香氣,又看到狗娘吃得那樣津津有味,她們再也無法拒絕。兩個女人趕緊過來,每人撈起一塊就吃。狗娘見和自己睡一個被筒的朱氏仍然坐在床上猶豫,就用筷子夾起壇里僅剩的一塊人肉,交給狗妮兒,讓狗妮兒遞給一床之隔的朱氏。誰料狗妮兒接過來,自己吃了起來。

朱氏沒有吃到口,心裏有些不快。狗娘說:

「沒關係,我再燉另一隻就是了。」

接着,她把剩下的另一隻胳膊也給燉上了。

第二壇人肉煮熟後,朱氏不再猶豫。她下了床,來到罐子旁邊。狗娘用筷子在罐子裏給她挑選一塊肉質好、燉得爛的人肉遞給了她。她戰戰兢兢地吃了第一塊,感覺很好,只是還沒有吃飽。她又向狗娘要了第二塊。

據朱氏自己後來說,這是她唯一一次吃人肉。

吃人肉(二)——煮人肉,煉人油

姜寨吃人肉最多的,孩兒娘應算其中的一個。

一天夜裏,她和弟弟姜樹彬一起,從「萬人坑」旁邊的乾溝里背回一個餓死的人。屍體是一個十五六歲的男性。由於兩人身體餓得都很虛弱,他(她)們輪換着才把屍體背回家。二人先把屍體的頭割下,用刀費力地把顱骨砍開,取出人腦,放在大窯碗中,足足有一大碗;再打開膛,取出心、肝、肺等。最後,把四肢和軀幹各個部位的肉全部剔出。人肉裝了滿滿一盆。儘管這個人是餓死的,但其皮下還是有一層薄薄的脂肪,他們又把人的瘦肉和人脂分開來。孩兒娘說:

「人的腦子很好熟。半夜裏,我煮開半盆水,把從顱骨內取出的一大碗腦往開水裏一倒,腦就沉下去,因為這是生腦。放些鹽,再稍燒片刻,腦就漂了起來,可以吃了。人的腦子其實很好吃,很香。」

寫到這裏,我的身上直起雞皮疙瘩。我幾乎懷疑:吃的真是人嗎?真是人在吃嗎?事情怎麼會至於這樣?魯迅先生在《狂人日記》裏,寫到一個迫害狂總懷疑別人要害他,要吃他,那畢竟是藝術虛構。然而,公元1959年發生在家鄉的人吃人,可是千真萬確的。假如讓倫理家或道德家知道這樣的慘事,他們肯定會破口大罵吃人者「沒有人性」或「沒有人道」。我以為這些「家」們大抵沒有嘗過挨餓的滋味,屬於「飽漢不知餓漢飢」那種。不信餓他們三天,那觀點就很可能會改變。事情發生在歷史上,我們要歷史地看問題。求生是人的本能,在一萬條生路給你堵死九千九百九十九條後,你沒有理由要求每個人都不走最後一條沒有人性的求生之路。吃人者和被吃者是同等悲慘的,而製造這種悲慘社會局面的罪魁禍首,則是最「沒有人性」的。

孩兒娘和姜樹彬把人腦吃完後,再把人肉煮熟,把人脂煉成人油。為了不讓其他人發現,二人把煮熟的人肉裝在一個大罈子里,把煉製的人油盛在一個小罈子里,連夜在她家附近幹了底的大塘底部偷偷挖坑,把罈子埋起來。剔光肉的人骨頭,也坑埋在大塘底。之後,每天夜裏他(她)們就偷偷扒開罈子上的封土,掀開蓋子,取些人肉和人油,用罐子煨熱吃。冬天氣溫低,他(她)們的人肉一直吃了很長時間。

孩兒娘還向我介紹她煮人肉的體驗:

「人肉不同於其它肉。你別看人皮和人肉很薄,可是用水一煮,很快膨脹,人皮和人肉都會變厚。所以人肉是越煮越『多』。」

當時的姜寨,除他們二人外,村中還有一些人在偷偷吃人肉。由於這事是萬萬不能讓別人(尤其是村幹部)知道的,人們也只能是猜測,大家心中有數,可是心照不宣。

姜樹彬的嬸子就懷疑侄子在吃人肉。據說有一天夜裏,他嬸子餓得奄奄一息,還不住地哀求着:

「我餓啊!你們也給我一點(人肉)吃吧,我餓啊!……」

然而,誰又敢把自己煮的人肉給她吃呢!她的哀求聲越來越低,最後直到沒有。她當夜死去。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作者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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