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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中國女偷渡客的的血淚紀實

哪怕再強調「國家」、「民族」這些概念的虛無,再相信人的本質沒有分別,沒有誰比誰更好,也沒有誰比誰更壞,——但只要是在歷史處境下,在現實境遇中,或是在各種影像里,我看到這些與我長相相同的骨肉同胞們的苦苦掙扎而無從選擇,都無法不更加動容,更加不安。實在是,我們的的確確分享了共同的血脈,因而,也就無可迴避地分享了歷史,分享了當下的處境。

這是2004年在英國Morecambe真實事件。記錄片名字叫Ghosts.

字幕打着:

2004年2月5日,23個中國人淹死了。

直到現在,遇害者的家庭仍在苦苦還債。

英國政府拒絕援助他們。

絕大多數非法移民永遠見不到他們的家人。

艾琴是得以獲救返家的幾個倖存者之一。

艾琴是福建農村的一個年輕女孩子。一年前丈夫跟另一個女人好上了,她帶着兩歲的兒子自己過活。丈夫要給兒子生活費,她說她不要。既然已經不在一起了,那就不要他的錢。

字幕:艾琴這樣的中國農民,一個月能掙30英鎊。

跟父母一家人沉默的飯桌上,艾琴下定決心說,「我這樣的年紀,不能再這樣過下去。我要想辦法出去,多掙一點錢。」媽媽不希望她去:「你上次要去,我就攔住了你。你出去了,孩子怎麼辦。」艾琴哭了,「你不要這樣說,幹嗎讓我傷心呢……這次我一定要出去試試看。」

這樣一個非法勞工去英國,最便宜也要兩萬五。我在心裏很快算了一下,照剛才字幕的說法,那至少是艾琴五年的總收入。

蛇頭拿出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志得意滿的傢伙站在一輛跑車前。——「兩萬五,是最便宜的啦。你去幾個月,就能把債還掉了。你看他,也不過才去了兩三年……」

我知道這騙人的伎倆。——隨便找輛跑車擺個pose誰不會?

可是艾琴不知道。

遞還了照片,她從包里掏出一卷錢遞給蛇頭,是五千塊定金。我的心又跳了一下,掙了一年的錢啊。

上車前,她抱着媽媽爸爸哭。抱着兒子哭。

車子開了,繼續哭。

上船、裝進密封罐頭一樣的車子裏。

沒有一點光。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見了天日。

——「這他媽什麼鬼地方啊!」

來接他們的人,凶神惡煞,

「老實點!打電話給家裏,說你們到了,趕快交錢!」只差沒拿槍指着他們的頭。

艾琴又哭了,大叫着:「錢已經打電話讓家人給你們了!別推我,我自己走!」

開車的叫林老闆。其實跟艾琴們一樣也是個打工的。只是憑着自己的兇悍和狡獪,在這個小型食物鏈中盤踞了最上層。

林老闆一邊開車,一邊偷瞄身邊的艾琴,嘴裏大聲唱着,「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不採白不採!」

艾琴終於停止了哭泣,嚇得叫起來,「大哥!你開車小心點啊!」

十二個人擠在三間房子裏,有點像我們這裏的群租房。林老闆和他的相好霸佔了樓上有電視的那間,剩下的,男女不分,一人一個床墊。每禮拜房租25鎊。其中有5鎊,林老闆跟相好黑掉了。

假照片、假名字的一張用工證明,250鎊。

艾琴很擔心,「這跟我一點也不像啊!」

「你懂什麼?!鬼佬不看人,只看這個!我倒貼錢了你知道麼?這個一張500,我只收你250!」

林老闆揚揚手上一條萬寶路,「我還得送她這個!她才幫你辦!」

「啊,這不是賄賂麼?」

「賄賂!呵,哪兒都一樣!」

辦事處的英國小妞果然收下了萬寶路,給艾琴安排了一個肉廠的工作。

肉廠里掛滿一排排整齊的光雞光鴨,艾琴們每天麻木地處理着各道工序。

艾琴會一點簡單的英語。吃飯時悄悄問她的英國同事:

「How much you get every week?」

「240 pounds.」

「Ah, but I don’t get240.」

「Yes. You are from China. Different.」對方笑笑。

第一周領工資了。艾琴興奮地撕開信封,愣住了。小李跟她拿的一樣。「怎麼只有100鎊啊?」

兩人上前用磕磕巴巴的英文理論,對方balabala解釋了一堆,「你們要交44%的稅,還有出租車費、保險費……第二周你們會交得少一點,I’m sorry…」

「可是我們沒有打出租啊……」

林老闆把兩人推出來了,「廢什麼話呢!你們是非法的知道不?有工作就不錯了!」

艾琴常常在廁所里哭,哭完了還得振作精神去打工。

有時候她打電話回家,話無非就那麼幾句,「媽我在這挺好的……」「我錢寄回去了,收到沒有?」「錢還得差不多了吧?」「媽,讓寶寶聽電話……」

兒子在那頭哭哭鬧鬧分明沒理會電話這頭的媽,艾琴還是自顧自對着電話跟兒子對話,

「寶寶你要乖啊,媽媽很愛你的……你為什麼又跟同學打架了呢?你想不想媽媽啊?媽媽給你唱歌聽:世上只有媽媽好……」

這禮拜大家一起去打個短工,拔蔥。

有天晚上領了工資去逛超市。

艾琴興奮地抓起一把蔥,「小李,搞不好這就是我拔的呢!」

「啊,要76皮!」

「唉,自己拔的蔥自己買不起。」

小李交不出這個禮拜的房租,因為他把錢都寄回家還高利貸了。

可還是不夠。高利貸威脅說再不還錢,就要殺了他媽媽。

小李哭了。

艾琴抱着小李一起哭,「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

他們偶爾也會打打麻將、打打撲克,或者BBQ。

林老闆的相好同時還傍上了鬼佬房東,BBQ時當着林老闆的面投懷送抱。

林老闆假笑着用中文罵罵咧咧,把掉在地上的烤雞翅給房東吃。

大家偷笑。

林老闆跟相好的鬧翻了。相好拖着拉杆箱衝出了房門。

林老闆赤着膊,懶洋洋把艾琴叫上來。

「把門關上!」

「你一直說你想多掙點錢。我倫敦有幾個哥們兒,開按摩院的,這在英國工資可高啦!一周250鎊!怎麼樣?想不想去啊?」

艾琴貼着門:「我從來沒想過。」

林老闆有些不耐煩,「有錢誰不想掙啊?你好好考慮一下吧!」

「謝謝你,我先走了!」艾琴奪門而逃。

警察來了。破門而入。

家裏被翻得一片狼藉。

他們幾個運氣好,正好不在。

回來時看到房門上噴着「f**k off」,以為遭賊了。

房東氣急敗壞趕過來。

他們被趕走了。

一個鬼佬鄰居在樓上窗邊冷冷地看。

只好搬家。

一車子人,車頂上顫顫巍巍壘着七八個床墊。

新地方更糟糕,只有兩個房間。

原來的工作門路也沒了。只能去海邊挖蚶。

辛辛苦苦挖一天。一麻袋只能賣30鎊。

可是鬼佬們還是來趕他們了。因為那是他們的地盤。

寡不敵眾,男人們都被打得鼻青眼腫,女人哭着去撲住好容易挖出來的幾袋蚶。

可怎麼護得住呢?

鬼佬們劃破麻袋,撒淨,騎着摩托車狠狠碾上幾圈。

揚長而去。

沮喪的人們在廚房商量,「這是他們的地盤,可怎麼辦呢?」

「那咱們就晚上去!鬼佬很懶,晚上都去泡酒吧。」

小李低着頭一直一言不發。

艾琴擦擦眼淚,「我們弄點東西吃吧。就吃剛才挖的蚶怎麼樣?」

天快黑了。

大家埋着頭,在沙子裏找蚶。

林老闆跟另一個人在車子裏打撲克。

潮水越漲越高。沒有人注意。

忽然,林老闆甩下牌大喊一聲,「操,水都到這兒啦!趕快開車開車!」

所有人擠在車裏,茫然四顧。

前,後,左,右,都是水,都是水。

車子怎麼開,好像都是開到更深的水裏。

沒有一點光。

幾個人站在快被淹沒的車頂上,搖搖晃晃。

「打電話喊鬼佬來救我們啊……」

「你們那裏怎麼樣?水深不深啊?」

「他們說我們可以過去。可我不會游……」

小李哭着給家裏打電話,操着我聽不懂的方言。

「你他媽哭什麼,就知道哭!大傻逼似的!」

「下來!快跳吧!」

……

沒有一點光。

沒有一點光。

「艾琴姐……」這是小李喊的最後一聲。

片子最後,

死裏逃生的艾琴在機場與家人抱頭痛哭。

她搖晃着兒子哭着說,「叫媽咪啊,叫媽咪啊……」

兒子呆呆看着她,一言不發。

混暗的天色下,

海潮捲走了海灘拾貝的20多名中國非法勞工。

我必須誠實地說,對於我,一個中國人,看到這種偷渡慘案發生時,腦子裏林語堂的那本書名始終揮之不去。

《吾國吾民》。吾國吾民……

哪怕再強調「國家」、「民族」這些概念的虛無,再相信人的本質沒有分別,沒有誰比誰更好,也沒有誰比誰更壞,——但只要是在歷史處境下,在現實境遇中,或是在各種影像里,我看到這些與我長相相同的骨肉同胞們的苦苦掙扎而無從選擇,都無法不更加動容,更加不安。實在是,我們的確確分享了共同的血脈,因而,也就無可迴避地分享了歷史,分享了當下的處境。

你說,整個人類何嘗沒有背負共同的命運。

——是的。

——甚至,你說的應當成為「更加是的」。

只是,也正因為此,我們就沒必要否認:我與我的同胞們也同樣背負了共同的命運。

而且,他們跟我長得相像的臉,他們的我能聽得懂的口音,他們的能被我理解的幽默感,還有,他們的麻木渾濁的眼眶裏落下的眼淚,會是更加尖銳的提醒:

我不過是他們中的一員。

你若明白,就會看見自己不過與他們一同困在水中,

沒有一點光。

你若明白,就與他們一同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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