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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侯:站在桌子上的大使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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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沒多久,北京發生了一些大事,一個人的進入,使得美駐華大使館一度為全球矚目。那時,大使夫人剛剛隨夫君離任,也參與了各方周旋。轉眼都成了過眼雲煙。三十年,世界變了,中國也變了。沒想到的是,這裏沒變。

三十年前的北京初春,留給我的印象就是倆字:浮躁。

那年初,北京文化界舉行五四運動70年研討會,本來想借前門的老舍茶館一方寶地,結果,因為店家的舉報,更換了地點,改在一個書店。

前不久,和朋友說起這個書店,朋友說:三味書屋啊,還在。

三十年了,它還在?我有些驚訝。

三十年過去,北京中心地帶,建築重修,居民外遷,城市外觀變了,居民成分也變了,長安街上已看不到低矮的民居。在這樣一座現代化的大都市裏,假使能和一幢舊時老宅相遇,都會有時空穿越之感。

它居然還在!

今天的三味書屋。

朋友說,不僅在,從裏到外,都和以前一樣。連店主人都沒變。

我從擠滿車流的長安街,拐進佟麟閣路,沒多遠,就看見了它的招牌。好似時間凝固一般,三十年,它始終停留那個時間點。

三十年,我們的外貌已經滄海桑田,而它的模樣居然和三十年前一樣。名字沒變,裏面的陳設沒變,連主人也沒變。

書屋主人是一對夫婦,倆普通市民,開辦書屋的想法很簡單,就是覺得自己讀書少,開個書屋可以讓自己多讀點書。

書屋特別,書屋主人特別,書也特別,在這裏,你看不到風花雪月,也沒有刀光劍戟,顯眼位置擺放的是維特根斯坦、馬基雅維利,無論書名還是作者,都不夠大眾化。這樣的書目,自然也就淘汰了一些讀者和買主。

1988年,從它出現在京城就顯得另類。你說它是書屋吧?它專門有閱讀位,你說它是閱覽室吧?但它的文化講座比賣書更有名氣。

書屋內景。

一層的展示板上,張貼着13張A4紙記錄的300多場講座,內容涉及經濟、文化、宗教、民主、自由等題材,充分體現「書是為了被束縛的思想而存在」的經營理念。

三十年前,第一次走進這家書屋,不是為了買書看書,而是和另一個人有關。

那年三月,我接到通知,書屋要舉辦一個簽名售書。那時的簽名售書不像今天這樣稀鬆平常,還是個新鮮事,尤其簽售人的身份也特別不平常——是一個說中國話的美國人,她是在華美國人中的第一夫人,她先生是當時的美國駐華大使。那天她要簽售的是一本她寫的小說,書名《春月》。

關於美籍華裔作家,以前知道於梨華、聶華苓,她們的文字很好,但有一個特點,距離我們比較遙遠。對於我來說,他們筆下的描述是牆上的畫,可以看,但走不下來。但是,她的不是,《春月》的故事與大陸有關。

故事從光緒五年寫到1972年,以春月這個出生在封建家庭的女人為主線,描寫了兩個老式家庭五代人的經歷。人物眾多,情節曲折,時間跨度將近一個世紀,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中國近代社會的漫長歲月的動盪和變遷,堪稱為一幅歷史畫卷。故事結束時,春月已經是一位九十高齡的老人了。

在這部長篇小說中,作者顯示了自己既通曉中國近代歷史,熟悉中國風俗習慣,又能熟練地遣字用句,安排情節,塑造人物的才華。《春月》被美國書評人譽為——中國的「飄」。

大使夫人本人的經歷也極為傳奇。包柏漪八歲去美國。23歲時,辭去美國國務院的職務,開始寫小說,1963年,出版第一部小說《第八個月亮》。1975年出版的《春月》,是她第二部小說。

她1960年讀書時和洛德交往,第一部小說問世那年,他們結婚。

從大使上任那天,夫人就成為京城媒體關注的焦點。而作為華裔,自然有更多與本土文化人溝通的機會。更何況,她是作家,在她的身邊,很快聚集起一群文化人。她也在美中官方關係之外,架設起另一道和本土中國精英群體溝通的橋樑。

記得有次大使館宴請幾個北京文化名人,其中包括正當紅的作家王朔。本以為這是一次禮節性的餐會,氣氛友好和諧。沒想到,王朔見了大使夫人,直接懟了上去:你們美國人有什麼了不起,辦個簽證那麼刁難人。

原來,他的簽證申請被拒了。

第二天,王朔就接到通知,去使館重新辦理簽證。

大使夫人走進書屋。左深色衣服為女店主。作者拍攝。

我剛到不久,外面一陣喧譁,大使夫人在一群人的前呼後擁下,走了進來。本來擠滿人的書屋,開始蠕動。

大使夫人白色上衣,下着黑褲,人有些消瘦,看上去乾淨利落。

來的青年學生多,明顯就是追星族。簽名開始就發現了問題,前面簽過名的不肯走,後面的擠不上去,大使夫人於是就踩着一把椅子,站到了桌子上。

立時,在她的周邊舉起如林的手臂,白花花的書頁舉到她面前,大使夫人,一一問清每個送書者的名字,寫下對每個購書人的祝願,並簽上自己的名字—包柏漪。

大使夫人不僅文筆極好,書寫也棒,還有很好的口才,她一邊手托着書籤名,一邊饒有興致地和大家交流互動。

與讀者交流。作者拍攝。

當她從桌子上走下來,我對她進行了短暫的採訪。她說,回國出書,對她來說,是一種精神回歸。她更熟悉的還是這塊土地。而我更個人覺得,比起於梨華、聶華苓,她似乎更接這裏的地氣。

本意是想寫一下她和她的書,但是,很遺憾,領導覺得她身份敏感,那個書屋也敏感,之前不久的那次「五四研討會」從此給書屋打上烙印,所以,此人不宜說,此屋不可說。

那之後沒多久,北京發生了一些大事,一個人的進入,使得美駐華大使館一度為全球矚目。那時,大使夫人剛剛隨夫君離任,也參與了各方周旋。

轉眼都成了過眼雲煙。三十年,世界變了,中國也變了。沒想到的是,這裏沒變。

而我最感嘆的,不是外觀的不變,而是店主人的不變。

三十年,在長安街邊這個中心地帶,堅持做這種不賺錢的買賣,只是為了宣示一種「我不會離開」的理念。主人的精神狀態和書屋本身一樣,儼然都是繁華都市裏的一個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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