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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驥才:一對夫妻的三千六百五十天 就因為漂亮老婆被惦記上

作者:
1968年元旦結婚——共同生活六十天禍從嘴出——抄家後她用十七塊錢養活老少三輩——軍代表用意不良逼她離婚——獄裏獄外幾封通信——她千辛萬苦等了他三千六百五十天——他奇特的復仇記

丈夫,1966年,26歲,T市某機械廠工人

妻子,1966年,20歲,T市某機械廠工人

這是一對夫妻共同的一段往事:

1968年元旦結婚——共同生活六十天禍從嘴出——抄家後她用十七塊錢養活老少三輩——軍代表用意不良逼她離婚——獄裏獄外幾封通信——她千辛萬苦等了他三千六百五十天——他奇特的復仇記

丈夫:我真不想提那段事,我們兩口子,現在也避防提。只要一提,幾夜就甭想睡覺。甭她,我也是。再說總提它有嘛用呢?不是讓咱往前看嗎,把帳全算在「四人幫」頭上。過去那段事都按下算啦。受過苦的人太多啦,現在誰也不願意說啦。可我又想,咱受過的這些苦,也不能就這麼白白一筆抹掉,那不就白受這些苦是吧?我跟您講了,您記下來,將來印成書,咱這痛苦就留下來啦,到嘛時候,讓後人也看看,啊,啊。

說實在的,我無緣無故白白蹲了十年監獄,真叫好沒影兒的事。我老婆等了我整整十年,那罪沒少受;比我更冤,更倒霉。有她的嘛,一個女人。

我的苦再苦也沒嘛,我是男人嘛,可她就難了。您說說,她那會兒才二十出頭,人又漂亮;您看,我還帶來一張她那會兒的照片。她一個人帶着一個半身不遂的老父親和一個剛出生的孩子,自己算是反革命家屬,父親是資本家,熬過那十年容易嗎,楞等了我整整十年。我們這些犯人,離婚的有百分之九十還多;幾乎可以說,進去沒個不離的;也有為離婚的事自殺的,殺人的,神經的,也太多了。她來探監,同屋的人全羨慕我,先頭我都不敢跟人說她是我老婆,只說是妹妹;我也怕過不幾天,離婚了,不就栽了嗎?她等我時,哪會知道還有一天「四人幫」會倒台,我會平反,等十年不就等個反革命嗎?還不是個「反屬」,有嘛好處?更別提她受那麼多政治上的壓力和經濟上的窮困了。她這麼年輕漂亮,不等我,完全有其它路可走。所以我認為她是一種堅強的中國婦女的典型,我挺自豪,跟誰我也這麼說。

我的經歷沒嘛,比我苦的還有的是,比我冤的也有的是,我見的多了。那陣子為一句話坐大牢的人多了去了,光我們那兒就大部分的現行反革命罪。我們屋裏有個犯人,以前是貧農協會主席,罪名就因為下山到集子上買毛主席石膏像,那會兒不叫買,叫「請寶像」,不是他這樣出身好的還沒資格「請」。那玩藝兒挺沉,山道又不好走,他就用麻繩拴在石膏像的脖子上,前邊兒倆,後邊倆,就這麼背着趕路。沒想到還沒出集子就讓人給抓住,好嘛,「現行反革命」,立時就抓起來,家也沒讓回,進大牢了,五年。您說冤不冤?還有一個小伙子,為的是爬到百貨大樓頂尖上拍了兩張照片,想落個城市面貌的照片,現在看這算嘛事!可那會兒就不行,懷疑他是搞「特務活動」,也給關進來了。後來,我的一條手絹,還是他帶出去捎給我老婆的,這才保存下來。妻子:可不,那條手絹是他出事那天,人家打他時候包頭用的,用角鐵的尖打,人頭啊,不是別處,手絹上全是血。您看,我帶來了,多狠,連手絹都打出這麼多洞來,一般人下得了這手?

丈夫:您沒見比這還狠的也有的是啊。不說別的,這地方上的事兒說不清,公安局裏不是不准打人?可我親眼看到他們打人。好傢夥兒了,用手拷拷還不解氣,楞用粗鐵絲綁上,再用老虎鉗子擰啊。您想想,那手腕子上的皮肉還不全破了,哪經得起這麼擰啊,後來全長了小蛆,白的。瞎,那些事兒別提了,多了去了。我說重點說說她吧。她比我苦,更典型。像我這樣兒的反革命太多了,可像她那樣的就不多了。她那些東西,百年之後,說句大白話吧,不管哪朝哪代的人看了,都會覺得值得一寫,因為它是真的。她受的那些迫害,都是有真憑實據的,有名有姓有地點,咱寫到《人民日報》上也不怕,真東西擱的時候長,不是「四人幫」那些東西,隔不了幾年一撥弄就倒了。我好歹大人孩子都團聚了,也就算最好的結果了。對不對?有些人老婆離婚,孩子讓人帶走了,房子叫人霸佔了,她偏還住在你對過;你不也得天天打頭碰臉,你嘛滋味?我說您寫就寫我老婆,別寫我;突出她,就把她碰上那些個人,那些個事,按當時的話說,靈魂上的東西,解剖解剖。甭管他是頭兒,還是軍代表,照樣有不是東西的,表面上像個人賽的,其實心眼裏想的嘛,別人不知道,我們知道。

打頭兒說吧。我出身工人,本人也是工人,鉗工。「文革」前是車間裏生產負責人。我這人生來就直性子,您看我說話就能知道我的脾性,也甭多描。我打嘛時候也不願意巴結領導,愛站在車間裏工人一邊兒;替大伙兒說話。有時好給領導提點意見,這叫「犯上」,所以跟頭頭有點矛盾。他們說我不靠攏組織,打從「文革」開始,他們就想法兒找碴兒整整我。

我覺着他們整我全是有預謀的,好像全策劃好了,一下子就來了。我的碴兒就是說了一句錯話,這完全是玩笑話,是喝酒時和一個要好的哥們兒說的,這哥們兒平時不分你我,嘛話都說。當時就說了幾句對「文革」不滿的話,說朱元璋當了皇上,把下邊的功臣全乾了這類的話,沒想到他把我的話向上匯報了。那會兒人全亂套了,誰也不知道變成嘛。可他在暗處,我在明處,我哪知道。這是六八年三月一號晚上的事,第二天一下子開大會突然宣佈,說我是反革命階級報復,大宇報呼啦一下全貼滿了,好傢夥那陣勢,開着會一下子把我揪出來,把我的工人出身楞說成是資本家出身。出身還有變的,可這麼才好說我「階級報復」。這出身是大字報定的,也不知誰寫的,反正破鼓亂人捶唄,也沒你說話分辨的份兒。「階級報復」比單純反革命罪重唄。好嘛,開始還沒怎麼,還是文鬥;後來台上指揮的軍代表一聲喊:「要文鬥不要武鬥」,嘁哩咔嚓全上來了,這是他們預先說好的暗號,明白嗎?一喊就是要開打了。可全動了真格的了,這是真打,不是假打,抄起那些鐵傢伙,打的可不含糊。我也沒看清都是哪些人,反正劈頭蓋臉的就來了。我一看不好,趕緊掏出手絹捂住腦袋,他們拿三角鐵、鐵疙瘩嘛的,操着嘛就是嘛,亂砸一氣。表面看流血不多,可這叫軟傷,最厲害,就衝着腦袋來啦,欠點把我打死。我就死命捂着腦袋,手絹就這麼破啦。我這耳朵到今兒個還聾着啊,也是那晚兒給打的,到現在還總嗡嗡響,總響。後來打暈了,嘛也不知道了,他們大夥拿大鐵絲把我綁起來,我就不知道了;跟手可能就送到拘留所去了。

妻子:那天開會時我去了,我跟我丈夫一個廠,我在場,是選什麼革委會的大會吧,好像是的。他們打他時候我不敢看,也看不見。當時我心跳的呀,我就出去了,走出會場了,想回家,想走,到哪兒都行,不想呆,也呆不下去了。可我一出門就看見一個人,就是革委會那女的,主任,她盯着我,不讓我出去,所以我知道,連着後來的事,我知道他們是串通一氣兒的,有預謀的。等我回家時有個鄰居告訴我,剛頭兒你們廠押着你愛人回來一趟,他出車禍了吧?我到屋去一看,也全是血,那些血啊……

其實後來我想,他要是那次沒抓走,還在廠里的話,後來的清理階級隊伍之類的運動也得給揪出來;我想了,那說不定更倒霉,恐怕不打死也得打殘了。這些人目的不達到是不會算完的,

丈夫:我的事到了七〇年就全搞清了。我出身是工人,不是什麼資本家,也夠不上現行反革命。可駐軍和革委會那幫整人的人,他們不肯認錯啊!為了維護革委會的聲譽,不給平反。再說駐軍那姓×的小子,他的個人目的還沒達到呢,他想娶我老婆。監獄當然也不管了。那會兒監獄就像倉庫,不拿我們當活人,像取貨提貨一樣。管我們監獄的那人就說,我不管你們出來進去,只要拿提貨單來,我就放人;沒單子,你就在這兒呆着。他就這麼說的。我活活就在這裏邊呆了十年。等我出來時,我妹妹看着兩張《判決書》說,他憑這兩張紙,就把人活折騰半死。就這麼兩張紙啊!我帶來了,您看這判決書寫得多潦草,這字,您看,隨便一划啦,真不如倉庫提貨單認真呢。管監獄的人說,「我們嘛也不管,只管進出,你們少找麻煩,誰要是不想活了,就自殺。我連份檢查也不用寫,你們誰愛死就死,我不管。」

我申訴了二十多次,也沒人理我。出來之後,要回廠工作,革委會主任說了,他要回來,先把他腿打斷了再說。就楞不肯收,我借錢也不給。沒工作沒工資,又地震沒房子,我們房子早讓他們霸佔了,那時叫「壓縮」。這種事都是街道積極分子乾的。有問題的人房子都得壓縮。騰出房來,他們搬進去。我結婚是兩間,楞叫我老婆搬出來,另給一間小破屋。地震時又壞了。我放出來算落實,心氣兒還挺高,大年三十中午去找房管站管房子的,房管站那伙人,真油。我一說,他說我不是管落實的,管落實的今天休息沒來。隔些日子再去,還這套。後來才知道,就是他管落實。到今天也沒解決,這就別說啦。落實能落到我們這小老百姓頭上?頂多落在名人、領導幹部頭上。他們是門面人,對吧!

妻子:我還記得那是生孩子後五十三天,因為產假只有五十六天,馬上要上班了,孩子病了,是冬天,因為屋裏實在太冷啦,得了肺炎。我才二十歲,沒弄過小孩啊,不懂啊,這晚上他一夜都沒鬧過,我還覺得他很乖呢;其實那一夜他已經沒勁兒再鬧啦。第二天我一看嘴青了,得去看病啊!可我沒錢,沒錢看病,又不好跟別人借,鄰居也不大敢和我們這樣的家打交道。我當時真覺得孩子沒救了,活不了了,急得沒轍,給我婆婆打電話。正好「最新指示」來了,全市都不上班,大遊行,那會兒不都那樣嗎,一遊行就排了大隊滿街里走,車都不通了。我婆婆接了電話後就來了,走了整整大半天,好幾個小時啊,就給耽誤了;她來之後才送到兒童醫院搶救過來。那會兒真是一毛錢也沒有啊。記得還是大肚子那會兒,我到他媽媽家去,來回也總是走的啊,那麼遠路,一走幾小時,可就沒錢,沒錢坐車啊,有了錢也捨不得花。

我丈夫關進去以後,先是在拘留所,我整天提心弔膽,生怕他性子直,再頂撞了誰,怕公判大會給他重判,給他發配到遠處去。他要就在市里坐牢,我不還能常見到他嗎?最起碼一個月不還能見一面嗎?能看看也是一種相互的安慰吧,當時想。就怕把他弄到什麼青海西藏的,那我可真受不了啦。那會兒啊,這些犯罪的我覺着就像演員一樣,一公判一個區就幾十個哪,每次都是,真像演員趕場哪,從這個體育場趕到那個電影院,再趕到什麼學校工廠的,來回的趕。開大會,押上來,念罪狀,再念判決。到一個地方來一次。公判也是為了嚇唬人啊,鎮壓他們,也嚇唬我們這樣膽小的,老實的。

丈夫:那會兒我們在監獄裏給人修理手銬,一筐一筐的;抓的人太多了,一拉百十人。言論這玩藝,最厲害,弄不好一句半句話說錯了,弄進去,像我這樣進去的太多了。她想讓我別惹事,我當然明白,事兒大了,就更對不起她了。我就和關在一塊兒的幾個犯人一道……這些人都熟了,能互相照顧照顧,也有一個小天地;因為都是這種問題關進來的,品行嘛的都不錯。後來我們都是朋友啦,到現在還常走動走動。

妻子:我們是六八年陽曆年結的婚,那年三月二日他走的。我們在一起一共才過了整整六十天。他服刑的十年,我完全是靠着蜜月的回憶,還有對他的信賴才苦熬過來的。這三千六百五十個日子,我真是一天一天數過來的。我二十歲,剛剛從學校走到社會,剛剛開始生活,就碰到這麼無情的命運,一夜之間丈夫變成現行反革命,我感情上真接受不了哇。軍代表那個姓×的,和我們革委會主任,就是那個女的,勾結起來,早就打好主意了,把我丈夫整了,讓我和他離婚,用盡了各種手段。現在想想,真不知當時怎麼就頂過來了。也許我這人還是比較倔強的,雖然表面上看不太出來。

我丈夫一走,連着抄了六次家,把我們剛結婚時別人送的禮物,被子啦,毛毯啦,還有衣服料子什麼的,全抄了;抄到後來,家裏只剩下光床板了,全光光的了,嘛也沒有了。他們還把抄去的東西辦什麼展覽會。抄家抄到後來幾次,我人都麻木了,就這些東西隨你們抄吧,都跟我無關了。我對他們也恨不起來,他們出身好,為保衛紅色政權連命也不要了。讓他們去表現吧,去革命吧。我覺得慶幸的只是丈夫給我留下了一個珍貴的禮物,就是我們後來的孩子小冬。我們孩子生出來時,奶奶說,他爹叫柱子,柱子底下要有石頭,就叫他石頭吧,叫石;正好搞專案的人姓石,他貼大字報,說給孩子取名為石,是記着專案那段事,記着姓石的人的仇,這個名字叫不了了。後來說叫東東,又不讓,說你是記着「東方紅××廠」,不行,還得改。我煩了,也犟起來。後來人說改就改吧,孩子的名字就是個記號,幹嘛讓他們沒完沒了呢?也省得他們找麻煩了。我就說叫冬冬吧,冬天生的,才行。那時候你幹什麼他們也找你麻煩。反正怎麼也不對,都能找到錯。我會理髮,會裁衣服,因為沒錢,全用手給孩子做衣服,跟我一塊幹活兒的同志就說讓我幫着做,做不好看不高興,做好了是奇裝異服,還批判我。我給理髮也是這樣,剪不好看說你不賣力氣,剪好了又批判我,「修」了。我用我丈夫原先的飯盒兒,上面有他名字的,都說我劃不清界限。那時家裏東西全抄走了,連暖壺都抄走了,又沒錢買新的,這些舊飯盒能扔了不用嗎?

生小冬那時候,連被褥都不給一條。我和剛出世的小生命就睡在光板鋪上。唯一的安慰就是把丈夫的信放在枕頭底下,讓他離我近點,也讓他享受一點得子的幸福。我相信,只要心誠,他會感受到的。

丈夫:我接到她的信,說下個月要臨產,不能來看我了,我那心裏真像翻了五味瓶啦,真說不出是嘛滋味。這消息對我太突然了,沒有一點精神準備,就要做爸爸了。可我給妻子和出世的孩子能帶來嘛呢,只有讓他一出來就是反革命小患子。這都是我的過錯呀,我太恨自己了,覺着太對不起他們娘倆兒了,我看她的信就像用血寫的,根本不知道家裏抄成那樣,親戚全不認人了;她父親半身不遂了,也不能怎麼幫她,一個月全靠她十七元學徒工的工資,那日子怎麼過的呢!你想,十七塊,好幾口兒,還外帶給我買點煙呀嘛的。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馮驥才著:《一百個人的十年》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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