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中的,胡婆婆堅持讓她父親留在醫院,要求科室在必要時可以給他進行氣管插管等系列操作,也就是一句話——吊着命就行。
一
晚上七點多,急診那邊打來電話,通知我們馬上準備接收病人。
劉護士一邊打手勢讓我過去,一邊繼續舉着聽筒問病人的基本情況。末了,只聽她皺着眉說了句:「又來了?行吧……」
掛了電話,劉護士沉聲囑咐我:「李芳,急診那邊來了個病人,就收到你的20床,你去準備吧。」
我端詳着劉護士的表情,見她眉頭不展,便試探着問:「劉姐,這個病人很棘手?」
劉護士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說:「也不是棘不棘手的問題……反正你做好份內的事情就行了。我先給你大致講一下這個患者的基本情況:老年男性,97歲,之前來住過兩次院,這次是因為無法吞咽、兩天未進食才又送過來。你剛輪轉到咱們老年ICU,經驗也不足,就先接收這種輕症病人吧。」
「好的劉姐。」我點點頭,馬上轉身準備床單去了。
十分鐘後,這位97歲的男性患者,被急診護士用輪椅推着從電梯裏出來。旁邊跟一個年約六十、精神矍鑠的老太太。
初見這位患者,我着實被嚇了一跳。我雖早已料到他如此高齡下,身體基本情況應該不會很好,卻沒料到這般不好——滿頭銀髮,面容凹陷,全身瘦得皮包骨,皺巴巴的皮肉下,連血管脈絡都清晰可見。
老人的牙齒雖然還剩幾顆,卻幾乎說不出話,只是「嗚嗚嗚」地叫着。從齒縫裏艱難擠出幾個字,湊近細聽,說的卻是「回家」。
我很快與急診護士開始交接病人,一旁的劉護士卻十分熟稔地跟那位老太太打起了招呼:「胡婆婆,老大爺這回又不好了啊?」
老太太沖劉護士癟癟嘴,抬起手搭在輪椅上,「可不是麼,我父親的情況是越來越不好了,他這一周都幾乎沒咋吃飯。前幾天,還是我把肉羹用注射器給他打進嘴裏才吃了點,這兩天他都咽不下去,只能來醫院麻煩你們了。」
「沒事沒事,這都是我們應該做的,」劉護士禮貌微笑,停頓半晌,帶着幾分猶豫道,「胡婆婆,那對你父親的治療,還是按之前的來是吧?」
老太太看了看輪椅上的父親,神色如常,語氣中帶了一絲波瀾,「嗯,之前你們也管過我父親,總之該做的治療都做,該上的儀器都上,」頓了頓,她稍稍壓低了語氣,「只要讓他活着就行。」
我心裏一突,總覺着這話聽起來有些怪異,轉頭看向劉護士。她對老太太點了點頭:「嗯,我們醫護人員自然希望老人家能多活幾年,多享享福的。」
簡短交流後,劉護士從急診護士手中接過輪椅把手,掉轉方向,朝20床的監護病房緩緩推過去。
二
辦完住院手續,老太太跟我們囑咐了幾句,拔腿便走了。我瞧着她一臉輕鬆,竟似甩掉了什麼包袱一般。
到了床邊兒,我俯身湊近老大爺耳邊,溫聲道:「爺爺,我們現在要把你移到病床上去,你配合一下啊。」
說完,我與劉護士一左一右,攙住老大爺的胳臂,小心翼翼地往上扶。他枯瘦的手臂硌得我生疼,我也不敢用力,唯恐稍不留神就將他弄骨折了。
老大爺登時嗚咽起來,嘴裏含糊地說着「回家……回家……」,然後用力掙脫我們的手。我們費了老半天勁兒,好不容易才把他安置到床上躺下。
給老大爺換病員服時,我注意到他的左肩有一處長約七厘米、形狀怪異的傷疤,像一道溝壑陷進皮肉里,溝壑中間是一處凹得更深的漩渦狀的小洞。
我壓下心頭的疑惑,迅速將心電監護開機,撩開老大爺的病員服,準備將電極片貼上皮膚。他實在瘦得厲害,整個胸膛上條條肋骨凸起,根本貼不上電極片。不得已,我只得撕下幾條醫用膠帶,才將電極片貼到他的皮膚上。
接上導聯線,心電監護儀上出現各組數據和波形,我直觀地感受到老大爺的糟糕狀況——心電監護上顯示的血氧飽和度只有92%,心率和血壓也較低。
劉護士拿來吸氧裝置,吸氧管一端接上濕化瓶,另一端準備往老大爺鼻子裏塞。老大爺又劇烈掙紮起來,嘴裏「嗚嗚呀呀」的叫聲愈發急促,不停揮動手臂,想要擋開劉護士手裏的吸氧管。
「前兩次他住院的時候,我們給他上了一些儀器、插了一些管道,估計讓他很不舒服,也害怕了,所以這次就非常抗拒我們給他做的這些治療。」劉護士一邊跟我解釋,一邊把吸氧管往濕化瓶上套。
與此同時,劉護士彎下腰從旁邊抽屜里拿出四條約束帶,「沒辦法,他這麼抗拒治療,只能先把他綁起來。」
我接過約束帶,將老大爺揮動的手抓住,稍稍用力按到他身側,在他手腕處墊上一層棉墊,然後將約束帶綁了上去。
綁完兩側的手腕腳腕,劉護士總算順利把吸氧管塞進了老大爺的鼻子裏,再用膠帶固定在鼻側。
不多時,管床醫生走了過來,詳細評估了病情後,就到辦公室下醫囑。
趁着這空檔,我將劉護士從一旁叫過來,指了指病床上漸漸睡去的老大爺,低聲問道:「劉姐,這大爺什麼情況啊?」
劉護士一臉茫然:「怎麼了?」
「這大爺都97了啊,一般到這年紀,加上他一身病痛,家屬都很看得開了,也不會硬要讓他來醫院受這罪。」
劉護士往病床上看了看,又轉過頭定定地看着我:「是啊,一般家屬肯定不會強迫一個快一百歲的老人,隔三差五地來醫院受罪,而且說實話,老大爺這麼大把年紀了,該有的老年病真是一個都沒落下,活着也是白受罪。」
她語氣愈發低沉,說到最後,甚至帶幾分嘲諷:「說來說去,還不是為了錢。」
「為了錢?」我不自覺地拔高了音量,「為了錢就更不該把老大爺送來醫院啊,這ICU一天的費用都夠嗆……」
劉護士冷哼一聲,「這大爺住院是國家公費治療,不花錢。」
「這老大爺什麼來路啊,來我們醫院公費治療的,都該住高幹病房吧,來我們老年ICU幹嘛?」
「你也不看看整天往高幹病房鑽的是哪些權貴,光托關係塞進去的病人就擠滿了,哪兒還有空床留給這些最該住高幹病房的人。」
說到這兒,劉護士緩緩吐了口氣,「他以前是參加過戰爭的,好像後來還當過什麼幹部……你剛剛給他換衣服的時候,應該看到了吧,他左肩上的傷疤。」
「那就是之前留下的槍傷。」
我心下一緊,怔怔地看向病床上那副枯索的身軀,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為啥他女兒非要把他弄來醫院這樣受罪,沒其他人管他吶?」
劉護士隨着我的目光,也看向病床:「要是沒那些退休金,他不過就是他女兒眼裏的累贅而已。吊着他的命,好歹還能每個月領到近兩萬塊錢,那胡老太婆的算盤打得響着呢!」
我腦子裏嗡嗡直響。劉護士的話,一字一句地釘着我的神經,心裏像是堵了塊石頭,難以喘息。
三
由於老大爺無法吞咽,醫生在致電詢問過胡婆婆後,下了安置胃管的醫囑。
我準備好石蠟油、紗布、胃管、膠帶等用品,站在病床旁,輕輕喚醒老大爺:「爺爺,因為你現在吃不下東西,醫生讓我給你插個胃管,然後從管子給你打營養液進去。這就是一根小管子,插進去不痛的,你別害怕啊。」
他緩緩轉身,費力地看了我一眼,見我手上拿着的東西,頓時又「嗚嗚呀呀」叫了起來。
我見他手腕已被約束帶拉扯得發紅,有些心下不忍,趕忙叫劉護士來幫忙將他按住。
劉護士緊緊按住他的左手,又橫過半個身體將手伸過去按住他右手。我趕緊洗完手戴上手套,一手捏住胃管後段,一手捏住擦了石蠟油的胃管前端,小心翼翼將管子往老大爺鼻子裏送。
一般情況下,胃管從鼻腔插入約15厘米,進入咽喉部時,需要患者配合我們做吞咽動作,胃管才能順利進入食道。
可安插胃管畢竟是侵入性操作,年輕人都難受得很,更何況是老年患者。
胃管刻度下到15厘米時,老大爺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胸廓起伏得厲害,眼裏滿是淚水。
我急得額頭出汗,一邊反覆告訴他做吞咽動作,一邊俯身看他嘴裏——胃管完全沒插進去,全部盤在了他的嘴裏。
見老大爺如此痛苦且抗拒,我用求助的眼神望向劉護士。她只說了句「繼續」。
其實我很清楚,要是無法成功安置胃管,只能增加老大爺的輸液量,這樣一來,他的心臟負擔又會大大增加。
別無選擇了,我只能硬着頭皮,繼續彎腰安插胃管。平日裏只需五六分鐘的操作,這次足足用了四十幾分鐘才搞定。
胃管雖成功安插,治療卻遠未結束。
由於老大爺血氧飽和度不高,吸了氧也沒能達到標準值,醫生便囑咐給他吸痰,看是否由於痰液過多,阻塞了呼吸道。
吸痰看似簡單,對患者來說,卻着實痛苦。
我開了袋吸痰管,戴上薄膜手套,將吸痰管在手上繞幾圈捏住,接上負壓吸引器,然後緩緩將吸痰管伸入老大爺口中。
每次伸進去,負壓吸引器就傳來「嗬嗬」的機器運轉聲,老大爺整個身體也隨之一陣痙攣,然後劇烈咳嗽起來,整張臉漲得通紅,幾乎咳得快暈厥過去。
等稍稍緩和後,他帶着濃重的哭腔含糊着叫「求你……求你……」我手下不敢停,心卻止不住地打顫。
好不容易吸完痰,我長長吁了口氣。雖然眼見着他的血氧飽和度上來了,可心裏明白,他這樣實在受罪。
四
老大爺在ICU待的幾天,胡婆婆再沒出現在病房過。她每天會打幾個電話來,詢問病情進展。
每當我們勸她來醫院多看看她父親,她便不耐煩地推說有事,匆匆掛了電話。
雖然用有限的醫療手段維持着老大爺的生命體徵,可他體內的衰敗氣息還是逐漸掩不住。到了97歲的高齡,再好的治療手段,也終究擋不了他各個器官的老化腐朽。
幾天後,眼見着老大爺已有氣息奄奄之勢。劉護士給胡婆婆打了電話,如實告知了病情,並讓她再次決定她父親的去留。
意料之中的,胡婆婆堅持讓她父親留在醫院,要求科室在必要時可以給他進行氣管插管等系列操作,也就是一句話——吊着命就行。
目睹了老大爺這些天受的罪,劉護士和我終究沒忍住,直接建議胡婆婆將她父親帶回家。
劉護士在電話里平靜地說:「您父親年齡太大了,醫院只能勉強維持他的生命體徵,這樣吊着他的命,沒什麼生存質量,不如您把他帶回家,讓他舒舒服服地走完剩下的日子……」
這些話觸怒了胡婆婆,她在電話里破口大罵,質疑我們不想照顧她父親。
「你們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其實就是不想照顧我爸了,你們是不是嫌我們住院不花錢,沒給你們科室創收。我告訴你們,我家這位老大爺可是參加過戰爭的!是為國家做過貢獻的!你們現在嫌他麻煩了,還說這些不負責任的話,配當醫生護士嗎……」
糟了這通罵,劉護士在電話這頭一邊苦笑,一邊向她誠懇地道歉。我們自知不敢招惹她。掛了電話,我和劉護士相對無言。
五
到第八天早上,我正換衣服去科室交班,見20床圍了七八個人,很是嘈雜。
我走近一看,心臟被攥了一把——老大爺已經沒有生命特徵。死亡時間不超過一小時,全身灰白枯索,像一具乾枯的木乃伊。
我怔怔地環顧四周,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胡婆婆到底是來了,她正冷着臉,瞪着太平間上來收屍的工作人員。
看這架勢,我自覺不妙。我還在晃神,劉護士趕了過來,拉開我。
在醫生宣佈老大爺臨床死亡後,胡婆婆立即打電話叫來了一大票親戚,緊接着演了一場大戲。
他們拒絕簽死亡通知,拒絕工作人員收屍,也不許醫護人員撤走搶救儀器。胡婆婆聲稱她父親來時還身健體壯,一定是醫護人員在搶救過程中沒盡全力,有懈怠疏忽的嫌疑。
就這樣,那群親戚們一會兒跟醫護人員大聲爭執,一會兒又聚在老大爺的屍體前,商討着應對的策略。其他患者都覺得忌諱,跟着勸說擋在屍體前的親戚們。可說來說去,愣是沒弄出個結果。
在我們一籌莫展時,科室主任和院領導得到消息趕來了科室。他們將胡老太拉到一邊說了些什麼。沒過一會兒,胡婆婆就簽了字,屍體也被拉走了。
他們一群人離開時,我注意到胡婆婆的眼角有淚痕。
後來,我才得知,院領導告訴胡婆婆:她父親死後,國家還會發一筆撫恤金和喪葬費用,但她繼續找人鬧的話,很可能一分錢拿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