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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暉:委國首都機場淪為地獄 曾是"查韋斯革命櫥窗"

—管窺委內瑞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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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杜羅用各種官辦"群眾組織"進行社會控制,發展準軍事組織和特務政治形成壓力,以各種罪名把不少反對派名人剝奪權利使其不能參選。特別是查韋斯1999年休憲已經空前強化了總統權力,馬杜羅還嫌不夠,竟然直接剝奪國會立法權,拋開國會自己搞一個"制憲大會"炮製更加集權的"憲法"。這些行為的確在專制道路上越走越遠。

加拉加斯機場近照

上一篇文章《加拉加斯奇遇記》是我多年前在加拉加斯轉機後不久寫的。一晃十幾年過去,最近從網上看到,加拉加斯機場已經比13年前更加破敗了。

據說,在2007年國際油價飆升,查韋斯治下經濟相對較好時,針對機場那些嚴重問題,政府曾撥款對機場設施進行維修、改善和升級。但是不久情況就再度惡化,最近幾年更是急劇惡化。隨着委內瑞拉經濟的全面崩潰,這個作為"查韋斯革命櫥窗"的首都機場,其狀況已經變得慘不忍睹、匪夷所思:由於長期拖欠費用,安保、清潔服務公司已經終止合同。機場的空調、衛生系統都無法正常工作。

更實質性的是機場的航線航班大幅縮減,近幾年來至少12家國外航空公司撤離該機場。他們自己的航空公司更是紛紛消失,3年內至少6家公司停止經營。我們上次從加拉加斯到基多所乘航班的經營者聖巴巴拉航空公司,這些年來幾經掙扎後,終於在2018年4月破產停業。尚在勉強經營的"央企"委內瑞拉航空公司,由於長期無力購機,已經成為"全拉美最古老的機隊",而且事故頻發,令人生畏。

空蕩蕩的值機台

如今的西蒙·玻利瓦爾國際機場,垃圾遍地,酷熱難捱,不要說空調、保潔的癱瘓,連水電供應都已無法保證。機場地區犯罪猖獗,外國空乘人員不敢在此過夜,據說連候機室的座椅都被卸走不少,導致旅客難覓坐處。

保安公司撤離後,被派來負責安全保障的玻利瓦爾國警察衛隊"經常以武力勒索旅客"。報界稱這個機場近年來出現"自由落體式的加速墮落",以至於旅界把該機場評價為"地獄機場"、"全球無論如何不能去的幾個機場"之一。

地獄機場

管中窺豹,可見一斑,近來委內瑞拉發生嚴重政治危機也就可以理解了。

曾幾何時,1980年代前委內瑞拉經濟繁榮時期,這個機場曾經是拉美最繁忙的機場,也是當時世界上極少幾個奢華的超音速協和客機使用的機場之一。現在它變成這個樣子,也是和這個拉美首富的石油大國變成饑荒國家一樣奇葩了。

機場沒座

怪誰?

"查韋斯革命"搞成這個樣子,究竟是為什麼?最近因為委內瑞拉危機,輿論也是議論紛紛。有人認為查韋斯搞的是"極左"、"獨裁",造成如此災難。但也有人認為,無論委內瑞拉經濟上如何不行,其政治制度與其說像古巴,毋寧說更類似於美國。這些人試圖證明"文化決定論",說委國人民和精英都好逸惡勞,追求高福利,查韋斯也是他們自己選擇的;搞成這樣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是"國民性"使然。

當然,也還有些極左的朋友說一切只怪美國制裁,無論查韋斯、馬杜羅,還是委內瑞拉人民都沒什麼錯。甚至說如果有錯,那就是查韋斯們還不夠獨裁,假如早施鐵腕,殺光了刁民,委國早就太平了。

這種極左之論與那種指責委國"國民性"低劣的極右之論,雖然一個痛罵美國人和委國本國的"資產階級",一個專責委國的貧苦百姓選擇了壞頭頭,但卻都認為查韋斯體制屬於"美國式",或者說"西方式"的democracy,而這可不是好東西,如果不是萬惡之源,至少對拉美也是無用之物。

後一種說法顯然不對。無疑,對於委內瑞拉的經濟崩潰,美國制裁當然有作用。但是,委內瑞拉的近鄰、查韋斯的盟友古巴被美國制裁了半個多世紀,其嚴厲程度長期比現在對委國的制裁更甚,古巴經濟再不行,不也沒有垮成這個樣子,至少還不至於發生饑荒吧?哈瓦那機場再簡陋,還不會垃圾遍地、水電難保吧?而委內瑞拉的經濟危機也是久已有之,於斯而極。

正如我上一篇文章所言,2005年我們到委內瑞拉時,加拉加斯機場就已經破敗成那樣。但美國與委內瑞拉的經濟聯繫不僅密切,而且源遠流長,切斷它是有個過程的。那麼多美國人與委內瑞拉做生意,在美國這種體制下豈能是政府一聲令下說斷就斷的?美國雖然與查韋斯的政治關係很早就趨緊張,但經濟關係惡化則要滯後許多。13年前美委的經濟關係基本還算是正常的,可是那時委國經濟就已經很困難了。把它主要歸咎於美國的制裁,無疑說不過去。

短缺時期空蕩蕩的超市貨架

至於說查韋斯"極左",固然不能算錯。但是委內瑞拉與朝鮮、古巴這類國家至少在政治上確實不一樣。有人說委內瑞拉實行的是像美國一樣的democracy政治,甚至到查韋斯後期和馬杜羅時期都如此,這無疑太誇張了。

諶旭彬先生批駁前者的文化決定論,指出過去委內瑞拉政治制度上的不完善和種種漏洞,以及查韋斯時代的嚴重倒退,也是對的。但他又走向另一個極端,不僅否定了後期查韋斯和馬杜羅體制中殘留的憲政成分,而且連委內瑞拉1958年軍人獨裁廢除後政黨政治時代的一切進展都全盤否定,說委內瑞拉從來就只有"centralization of authority"。而且如今的危機似乎就是因此而來——我覺得這樣說也是不能服人的。

2014年,委內瑞拉的街頭抗議

諶先生的主要論據,是說1958年軍人統治結束後,委國的幾個主要政黨簽訂了"分蛋糕協議",沒有展開激烈的政黨競爭。同時權力制衡的制度安排也不完善,沒有嚴格做到三權分立。這後一個指責涉及技術細節,在此不能詳論。但被貶稱為政黨"分贓"的"蓬托菲霍體系"(諶稱"菲霍角體制"),卻大有可商榷之處。

constitutional democracy下的政黨政治並非"聖人治國",它是以承認人性缺陷難免為前提的一種多元利益在代議制下進行理性博弈的安排。這種博弈既包含對抗,也包含妥協。而且就破壞理性博弈的危險而言,你死我活的對抗要比"不那麼高尚"的妥協有害得多。

只要存在言論自由、結社組黨自由,只要不是那種只忠於個人的會黨,而是代議制下自由公民從事競選的政黨,只要它們的博弈無論對抗還是妥協都是公開的,那麼政黨間關係其實就是各黨所代表的選民群的關係,它們之間的妥協即便被貶稱"分贓",那也是選民群的"分贓"而非個人貪污公共利益的私下分贓,實際上也就是社會上多元利益的協調。這不就是這種制度的正常功能嗎?

而且我的一個重要觀察是:constitutional democracy恰恰就長於協調那種便於討價還價的經濟利益矛盾,包括所謂的階級矛盾;而對於難以計量的身份認同、宗教信仰之類矛盾,其失靈的機率就更大,比如,老牌的英國憲政解決勞資矛盾極為有效,處理北愛爾蘭那種宗教衝突就很吃力。

所以,哪怕諶旭彬說的菲霍角體制種種缺陷都存在,只要他不否認當時存在着基本的言論自由、結社組黨自由,只要承認"分蛋糕"的還是政黨而不是會黨,只要代議機制還存在(他的文章似乎都沒有否證這些),就不能否認委內瑞拉存在過哪怕是初級的、不完善的constitutional democracy。

事實上,政黨間不要說妥協,就是結盟甚至合併,也與一個政黨分裂為幾個新黨一樣正常。妥協的主要政黨間可能競爭不足,甚至一黨獨大乃至一黨多派(公開的),這些現象也未必就不容於憲政。因為人性的缺陷導致的社會上利益的多元是不可避免的,而這在代議制下必然就會出現競爭性多元政治。原先的大黨也遲早會分裂,會出現新的反對黨。在蓬托菲霍"分蛋糕"的三黨之外,後來就不斷有新的政黨崛起,查韋斯的第五共和國運動——現在的"統一社會主義黨"不就是如此嗎?

其實在某種意義上,美國的政體最早也是從"一黨制"演變來的。當年北美英國殖民地的"兩黨制"(英國托利黨和輝格黨在北美的延伸)在美國革命後一度只剩輝格黨人——原來的托利黨因為是親英派,在獨立戰爭後便不復存在。但因為有政治自由和利益多元,很快就從北美"老輝格黨人"中分化出了"聯邦黨人"和"民主派"等等,最後形成今天的民主、共和兩黨。

委內瑞拉的倒退

當然,委內瑞拉的政黨政治之路要坎坷得多。說委國曾經實現"美國式的democracy"就誇張了。事實上democracy-autocratic這個觀察維度不可忽視——有人喜歡用"仁政"之類的概念來迴避這種觀察,只能是自欺欺人,但是其實現"程度"還是大有區別。

正如當年儲安平先生說:自由有的是"多少"的問題,有的是"有無"的問題。委內瑞拉的政治自由曾經還是蠻多的。諶旭彬先生也沒有否認1958年後"自由放任 vs福利國家"之爭仍是該國政黨政治的內容。而且照他自己的說法。查韋斯的上台就與這種鬥爭有關。

諶先生不同於一味痛罵福利國家的"白右"和持類似觀點的中國朋友,他也批評了菲霍角體制下"右派"過強,底層福利被過分削減,導致民眾不滿。事實上查韋斯就是因此得以上台的。查韋斯雖然是軍人出身,搞過軍事政變,並不多麼忠於憲政原則,但他1998年上台確實是民選的結果。這表明菲霍角體制下的政黨政治還是給了民眾為福利而博弈的很大空間,怎麼能以"專制集權"一語概之?

實際上,查韋斯的經濟主張雖然很快趨於激進化,外交上更是很早就"反美",但政治上破壞憲政規則也還是較晚的事。他早年基本不提馬克思主義而只提"玻利瓦爾主義",而且還曾把玻利瓦爾主義解釋成"社會民主主義"乃至英國工黨吉登斯的"第三條道路"。

他成立的第五共和國運動(後來改為統一社會主義黨)最初也自我定位為社會民主黨一類的"民主左派"。直到2005年查韋斯開始倡導"21世紀社會主義",才對自己過去"考慮過第三條道路"、"說了很多'人道資本主義'的話"表示後悔,轉而熱衷於效法古巴等更"左"的典型。

但是即便後來他大講"21世紀社會主義",仍然表示激進改革也要在法律框架下用"democracy的方式"來推行,憲法改革也必須通過全民公決。他把馬克思、列寧主義列入"21世紀社會主義"的道統,但又明確宣佈馬克思提到的無產階級專政在委內瑞拉是不可行的,它不是委內瑞拉的道路。應該說,直到他死後的馬杜羅時期,委內瑞拉的constitution遺產也沒有完全被破壞,與古巴不同,這個國家仍然有自由的媒體、民選的國會和合法的反對黨。只是它們都受到越來越大的壓力。

馬杜羅用各種官辦"群眾組織"進行社會控制,發展準軍事組織和特務政治形成壓力,以各種罪名把不少反對派名人剝奪權利使其不能參選。特別是查韋斯1999年休憲已經空前強化了總統權力,馬杜羅還嫌不夠,竟然直接剝奪國會立法權,拋開國會自己搞一個"制憲大會"炮製更加集權的"憲法"。這些行為的確在專制道路上越走越遠。但這些做法類似於普京、李光耀的"強人政治",還不敢完全拋棄constitution包裝,與古巴、朝鮮還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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