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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 年 我在人民醫院實習染上非典差點死了 北京是重災區

我記得特別清楚,那時候差不多每天都要查一次血,4月份我還穿着羽絨服,戴着口罩。去化驗室的時候,前面有一堆人在排隊,我就說不好意思啊,能讓我先嗎,我查一下很快就走。然後有一個女的出來說,你憑什麼來了就查呀,我就說我發燒了——話才說完,一大群人呼啦一聲,全都跑了!空出一整塊地來,當時心裏又好氣又好笑。

2003年春天,我當時在讀大一下學期。有一天,一個高中同學來我們學校找我玩,他說,你知道嗎?南方那邊爆發了一種傳染病,染上就會死。

那是我第一次聽說非典的消息。

之後沒多久,新聞里就開始公開報道疫情,我們學校開始封校,所有人不許出校園。

那時候各種謠言在流傳,有的說板藍根有效,有的說米醋有效,大家紛紛到超市裏去搶購。但其實我當時上學的城市長春,感染的人數並不多。

那時候中國大陸地區非典感染人數最多的城市,根據官方統計的數據,是北京

今天的講述者武震,2003年的時候,剛好在北大人民醫院實習。

2003年,我在北京當醫生

我叫武震,今年42歲。在非典前,我是花鄉醫院的內科醫生。

那是北京豐臺區的一個鄉鎮醫院,後來,我申請到了去北大人民醫院實習的機會。

我覺得很幸運,對學醫的人來說,去那樣的醫院實習是很難得的。那段日子裏,每天從裏到外好像都暖呼呼的很興奮。

無知者無畏,不覺得危險。

2003年2月份,我就進了人民醫院的急診內科,當時聽說,廣州已經有很多學醫的實習生被感染。我還想,唉呀怎麼這麼笨,怎麼會被感染呢?

那一年的4月7號,我早上八點上完夜班,就回家休息了。後來我才知道,北大人民醫院在那一天剛剛確診,收到了第一例非典病人。

那時我們每周二有一個病例的討論,我特別珍惜這機會,因為每次都能學到好多東西,就挺糾結去不去的。

當時我男朋友不願意我去,說現在的形勢太危急。但我想着,如果討論會取消,那老師也沒有通知呀,就還是去了。

到那一看,就覺得氣氛特別緊張。去到屋裏,大家都穿着一次性的藍色防護服,戴着口罩,眼鏡,手套,全副武裝。

我先進的是醫生辦公室,沒人,才發現今天果然沒有病例討論會。我當時挺傻的,想說也不能白來一趟吧,就跑去了病房,嘩嘩嘩抄病歷。

後來被一個老師遇着了,他說,你怎麼沒戴口罩阿,沒事就趕緊走吧!

被這麼一說,我就趕緊回家了。回家路上還在想,不會被感染了吧?我就在路上轉悠,想說不能把非典病毒帶回家,還走了一站地,沒敢坐公交車。

當天晚上我覺得有點冷,但沒有在意。第二天晚上還是覺得冷,一量體溫,37.5℃了。

當時我還和我妹睡在一起呢,我也很警覺,想說這樣不行。如果是的話,也不能把家人都傳染上,得找地兒隔離去,就進了自己實習單位的隔離病房。

剛開始的時候,我的症狀並不典型,體溫不是很高,就是一直不退燒。後來領導就往上報了,說是我這情況必須跟院裏邊說,還得請疾控中心來。

我記得特別清楚,那時候差不多每天都要查一次血,4月份我還穿着羽絨服,戴着口罩。

去化驗室的時候,前面有一堆人在排隊,我就說不好意思啊,能讓我先嗎,我查一下很快就走。

然後有一個女的出來說,你憑什麼來了就查呀,我就說我發燒了——話才說完,一大群人呼啦一聲,全都跑了!空出一整塊地來,當時心裏又好氣又好笑。

晚上打退燒針的時候,有一個護士進來。其實平時我們關係都特別好,我跟他說話,說你值班啊,就看到他連氣都不敢出了,就更甭提說話了。

我想怎麼這樣呢,打完了針以後還想,以後我再也不理你了!

等到後來自己好了,才知道那都很正常。畢竟,誰不怕死啊。

過過命的陌生人

我當時病得越來越重,就是發燒不退,咳嗽得特別嚴重。後來就說必須轉到有隔離條件的醫院,但佑安滿了,地壇滿了,哪兒都轉不出去。

我們醫院聯繫了豐臺區的一家航天總醫院,說是可以轉過來,但是沒車去接,要自己送。

但我們院就一輛救護車,我要是用了,這救護車以後就不能用了。我們主任就又憤怒又着急,說要實在不行,我拿自個兒那個摩托車給你帶過去。

我當時就哭了,我說主任不用,實在轉不出去,我死在這兒也沒關係。當時是有點絕望了。

第二天主任來,讓我收拾東西,說咱們轉院,豐臺醫院出了一輛救護車。

到那兒後也是轉到一個腸道門診,他隔出很多小單間。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病得最重,他們直接把我擱到最裏面那一間。

我還記得,我是裏邊唯一一個醫務人員,那兒的護士都對我特別好。院裏的主任每天都來,鼓勵我說你都度過多少多少天了,再堅持一下說不定就自愈啦。

就是每天都這樣鼓勵我,但是沒有用,症狀就是越來越重。

那時候,也開始上激素了,用的是腎上腺皮質激素。可以減輕炎症,但肯定有一些副作用,裏邊最嚴重的就是抑制骨骼生長,會骨質疏鬆

最多的時候一次注射600毫克,一天兩次,但是燒就是不退,症狀也不減輕。我最後兩個肺片狀的陰影,可能都白了。

後來醫院也沒辦法了,想說病人可能就死這兒了。正好長辛店醫院,就是北京第一批非典專科醫院,開始收病人了,我就給轉那兒去了。

那應該是4月20號,長辛店第一天接收非典病人,轉走時是夜裏12點以後。

到那兒電梯都停了,也沒有人。當時要給我轉到三樓還是四樓,打電話過去問,就說得病人自己上去,他們不能出來。因為隔離開了,裏面都是污染的,你不能到外面來。

我下了救護車,走不了幾步就跟跑了800米似的喘。當時不知道這叫呼吸困難,還納悶怎麼會這樣,我就跟身邊的大夫說你等會兒,我先喘口氣。

但走兩三步就喘,那個大夫一看,我這種情況那得走多長時間,就一把給我抱起來了,‌‌「咚咚咚咚‌‌」上樓,送到病房去了。

當時我就覺得,唉這太危險了,您離得太近了!即使他穿着隔離服,我戴着口罩,那也有感染的危險啊。

但當時我顧不過命,說不了謝謝,也沒問人家姓什麼。

後來護士告訴我那大夫姓許,具體對不對我也不知道,但一直都記着。

原來,我真得非典了

我一開始住的是有五、六個人的大病房,當時低氧血症,腦子都不太清醒了。

有一回想上廁所,我剛拿了自個兒的便盆,但已經蹲不住,一下子就坐到地上暈倒了。暈倒後其實耳朵還是能聽到的,就是動不了了,只聽見有人喊。

醫院見我這樣子太嚴重了,就推着病床,把我隔離到一個單間。

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迷糊了多少天,腦子一直是不清醒的狀態。期間也有和家人、同事打電話,多年不聯繫的同學,也會用各種途徑來鼓勵我。

說實在的,從得病到現在來說,我覺得這是最美好的一段日子。

那時候每天只能聽收音機,沒有電視,病房裏沒有別人。聽到都是積極向上的東西,‌‌「眾志成城,共抗非典‌‌」,每天都是這些。

我知道自己不能出去,就每天躺着往樓下看,有的時候還和下邊的工作人員揮手打招呼。

■武震在醫院工作,在醫院住院。攝影:吳家翔圖源|騰訊新聞

外面吃的也送不進來,不讓家屬送。因為認識些人,我媽就送進來一麻袋一麻袋的黃瓜西紅柿,各種水果。

後面就一天比一天好了,不怎麼咳嗽,呼吸沒那麼困難,也不發燒了。

到五一的時候,我可以下床了。我下床走一圈,看見自己的床頭卡——哦,原來我真得非典了。

我也算住院裏邊心態比較好的,他們就把我留到最後一個出院,因為出院的時候會有採訪。4月20號進的長辛店醫院,6月1號出院,住了不到兩個月。

出院的時候是很開心的,當時我們院長,鄉裏面領導,我媽我妹都來接我,還有記者,好像沒有人採訪我,但是確實有幾個鏡頭。

回家還得隔離一個星期,不能跟家裏邊人住在一起。我們家有一個小西房,給我收拾了一下,住在小西屋,回到家,一下就放鬆了,很安心,很溫暖。

‌‌「無‌‌

接下來,得是2003年九月、十月份的事了。

我們出院後還會和病友聯繫的,有一個病友跟我說,得過非典的人,有查出來過骨頭壞死的。

我當時還覺得不可能,想說我這麼年輕,也沒有任何症狀,怎麼會得股骨頭壞死呢?那個病友說,你還去查一下吧,查一下沒什麼壞處。

後來就去做了核磁,出結果的時候我正上班呢,沒有時間去領,還是家人給代領的。

那天回家的時候,家裏面的氣氛特別壓抑。我妹把那張紙給我看,我當時就看見‌‌「無‌‌」字,還以為是‌‌「無壞死‌‌」,還說這不沒事兒嗎?

我妹讓我再好好看看。噢,原來是雙側股骨頭,‌‌「無菌性壞死‌‌」。

■武震和妹妹的合影,這張照片是在妹妹結婚當天拍的。攝影:吳家翔

當時我也沒有什麼感覺,想着沒事,我說我還這麼年輕,檢查又這麼早,說不定我還能好!

其實我也就是這麼一說,因為我知道,股骨頭壞死是不可逆的。上學的時候就是這樣學的,骨頭壞死不可逆,它就是不死癌症

後來開始四處求醫,看骨頭最好的就是積水潭。大夫一看,說你這個肯定股骨頭壞死,沒跑了。

我說那有什麼比較積極點的方法嗎?他說沒有,你就是回家坐輪椅,等着換關節吧。

當時覺得沒有希望了,含着眼淚就出來了,站在新街口的大街上抱頭痛哭。

而且當時我查出來的,不止是股骨頭壞死,我全身的大關節,除了肘關節是好的,其他的都有壞死。我想着,我這將來要是都換了,那我不就是一機械人嗎?每個關節,都是假的。

到2006年,我準備跟男朋友結婚。

我們兩個去廣安門華聯買東西,走着走着,突然就不行了。疼得特別厲害,走不了路,汗都出來了。我男朋友把我背回去的,就是一步都走不了。

後來一拍片子,說已經塌了。

如果一切,從頭來過

我們倆是2002年,也就是非典之前認識的。他在部隊的一個衛生隊裏,也是大夫。非典的時候,我們關係還是挺好的。當時我還想,連非典他都沒有離開我,將來他也不會。

我骨頭壞死以後,他也是不離不棄,他家人也說他不會離開你的,你就放心地好好治病吧。

剛開始幾年其實沒有什麼症狀,走路拄着拐也是為了減輕負重,棄了拐跟正常人一樣。

但是到2006年這個事後,我做植骨手術,植骨感染失敗了,又要取出植入物,重新來過。那時受了不少罪,在醫院治了得有半年,生活也不能自理。

什麼活也幹不了了,也不能正常地陪他出去逛街,去玩,都不行了。

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就是情感最熱烈的時候,他每周要來看我的,到後來就一個星期見一次面,每次待不了多長時間就要走了。

那時候我去看病,去複診,都是一個人。

忽然有一天,我回過頭來想,發現這個男朋友有和沒有好像差不多。只不過認識了這麼多年,有感情在,也有不舍。

我自己肯定也有情緒,那一段時間打電話老吵架。有一回說崩了,就談了分手。

然後他接得特別的快,跟我說,這可是你說的。

分手以後,我媽管他要錢,說要賠償損失。因為我們當時準備結婚,就把房子重新裝修了,家具該買的也買了。

他送錢那天也哭了,我們聊,他說他也是壓力大,迫不得已,家裏邊人都不同意了。

我自己也能想得開,大不了就是一個人過吧。畢竟也曾談了一場戀愛,我就記住我們兩個曾經的美好就行了。

後來我聽說,在北京有超過300人被確診,說是非典後遺症患者,裏面有近一半和我一樣,都是醫護人員。

再後來我做了四次手術,置換了兩個髖關節,現在差不多可以正常活動了。去年九月份的時候,被別人介紹,認識了現在的丈夫。

現在已經懷孕9個月了,預產期是下個月的10號。

我前些天還在想呢,如果重新再來一次,我知道北京有非典病人了,我會怎麼辦呢?

我想,我還是會在人民醫院實習的。我還是該正常上班,就去正常上班。

但是那一天的病例學習,我可能就不會去了。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大象公會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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