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參加一個講座,一個心理學家講家庭治療。提問環節有一位上了年紀的阿姨舉手。她說她是一個中學老師,她的困惑在於「不知道該怎麼管現在的孩子」。以前還可以打罵,可以體罰,孩子對老師都服服帖帖的。現在只靠講道理,有的孩子聽你講,有的孩子根本就不聽。她誠實地說,她認為現在的方式比以前文明了,進步了。但是,有的孩子真的就沒辦法管了。
那個講座的專家,是個德國人。她的回答也很有意思。她說,她在德國也會遇到父母管不住孩子,那她就問那些父母:「你是怎麼做到讓自己管不住的呢?你那麼高,對方那麼矮;你那麼有經驗,對方那麼稚嫩;你經歷的事情那麼多,有錢,又有資源,對方什麼都沒有。你怎麼可能比他還沒辦法?」
提問的阿姨怏怏地坐下了。可以看出,那個專家的回答,沒有完全澄清她的困惑。我理解那個專家的意思,如果兩個人卯上了,在一個正常的關係語境裏,一個大人,一個小孩,一個老闆,一個僱員,一個智者,一個學徒,這個力量的差距可以說是很懸殊的,穩的。說前者搞不定後者,不存在的。只要肯想辦法,基本都能搞定。但是這種態度,是建立在一個前提之上的——
你要真的,把對方當成一個斗智鬥勇的「人」。
我這句話沒有諷刺的意思。僅僅是就事論事,所謂鬥智鬥勇,其實就是當成一個平等交往的對象。中國的家庭文化,是不跟孩子講平等的。典型的就是很多大人掛在嘴邊的:「你一個孩子懂什麼?」「他還是一個孩子,跟他廢什麼話?」孩子幼稚,衝動,沒腦子,不負責,而且最重要的是,欠打。
做錯事了?正常,孩子嘛!打就是了。
不是一個值得認真對待的「人」。
在很多大人看來,孩子是這樣一個物種:腦子不成熟,要打,他才記得住。打孩子有點粗暴,但它是最有效的。它用物理手段直接修正這些生物的行為,以符合大人的意志。孩子怎麼想不重要,沒什麼打一頓改變不了的想法,如果有,那就打兩頓。——這種信念刻在我們的文化基因里。即使我們不打孩子,我們也相信,那是出於文明或愛心,暫時封禁了「最有效」的管教手段。
事急從權,逼急了還是得祭出這個法寶。
講道理可不可以呢?可以,但是效果差一些,而且費事。你講了他不聽呢?實話實說,所有不用「打」的方式都有點費事。這就是為什麼很多人不願把孩子當「人」。免得麻煩。假如把他當成跟自己平等的存在,對手也好,夥伴也好,你就必須花心思跟他周旋。一來沒這個時間,二來似乎也沒必要。
否則的話,你又想要這個人聽話(畢竟你很清楚,她現在的很多衝動,會讓她後悔一生),又不能打,怎麼可能不費事?好話歹話都說盡了,她就是不聽。這時候,要麼挖空心思去找別的辦法,要麼就回到更簡單的思路:
「我給你臉了是不是!你以為我不敢打你?」
「打」可以最快地解決問題。這是一種路徑依賴的操作:
孩子為什麼不聽話?因為你不打!
好好講道理沒用?那就打!
打了沒用?那是因為打得不夠狠!
這種路徑依賴特別可怕,因為每當遇到問題的時候,中國家長的思維不是去想「一定存在別的辦法解決這個問題」,而是去想「何必捨近求遠!打到位了,什麼問題都解決了。」——這是一種很難被反駁的自證循環。
德國專家的回答是這麼個意思:你比他大那麼多,你總是有辦法的。
而中國家長的困惑在於:除了打,我真沒有(省事的)辦法!
這件事不能怪他們,怪就怪他們對於「辦法」的經驗太少。代代相傳,都是靠暴力鎮壓的思路解決問題。沒有別的辦法,是因為從沒有想過別的辦法。——或者也想過,但往往是淺嘗輒止地試了試,又回到了老路。
請務必記住,對親子關係來說,最有害的想法就是:「打是解決問題的最高手段」。哪怕你自己不用這個手段,這樣的想法仍然會限制你。
當你對這種想法(再次強調,哪怕你不打)形成了路徑依賴,一旦孩子遇到問題,你的思考方向就變成了「究竟是打還是不打,打到什麼程度合適」,然後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而你陷在這裏,卻不去想「還有什麼別的解決方法」。這就大大窄化了你們的關係。就像那個提問的阿姨,她真誠地感到困惑,是因為看不到這個世界上有一些方法,是不用打,也可以管住孩子的。
要找到這些方法,你必須先相信,打孩子並非解決問題之道,無論它看起來多麼管用。孩子是靠語言來溝通的人,而不是靠拳腳來管教的動物。
然後你要相信:你跟孩子之間,是有其它辦法的。
回到這個具體的例子吧,我有幾點建議:
第一,制定大的原則。
如果把孩子當成一個平等的「人」。她談不談戀愛,跟誰談,怎麼談,原本都是她自己的事。家長過度干涉,費力不討好,還容易引起反效果。這是基本的邊界意識,跟青春期孩子打交道的時候,尤其要注意這一點。把孩子的權利還給她,作為家長只管最重要的事,那就是不能讓他們在這個年紀發生性關係。——兩個問題是分開的:你戀愛是你的事,我們只禁止你發生性關係。
作為一個原則,這樣比較容易達成共識。
但在實際操作中,家長很容易打破這個原則。他們總是看戀愛這事不順眼:「你看,成績下降得這麼差了,所以說不要再談戀愛了!」這樣一來,破壞了跟孩子的同盟關係,雙方站到對立面上。原有的共識也就被打破了。
如果要關心成績,當然也可以:「你的成績下降這麼厲害,要怎麼趕上?」一起商量一些提高成績的措施。不用跟戀愛扯上關係,更犯不着因此棒打鴛鴦。各是各的事:戀愛可以談,學習要搞好,性的大原則絕對不能突破。
第二,行使管理的功能。
制定了原則,並不意味着就一勞永逸。這件事家長是要管的。
什麼叫管呢?回到前面的路徑依賴,再次強調:管並不是打。不妨這樣想:如果一個遠方的朋友,把他們女兒送到你家寄宿一年。現在她戀愛了,朋友囑咐你,千萬要把她看好。你會怎麼做呢?你不能只是停留在講道理,也不能簡單地把她揍一頓,這時候你會對她做些什麼?那些做法就是「管理」。
假如,這個女孩跟男友夜不歸宿,懷孕了。你朋友打電話來:「你怎麼管的!」你不可能告訴他:「哥們,我盡力了。我之前跟她談過話,該說的我都說到了。我唯一沒做的就是揍她一頓。」但人家不在乎這個,人家問的是:
你們談話的時候,有達成一致嗎?
這件事只是徹頭徹尾的意外,還是早有苗頭?
事態演變到這個程度之前,你採取了哪些預防措施?
出事那天晚上,我女兒是怎麼從你家跑出去的?你們家對於出門有哪些具體的管理規則?她出門之前有沒有告訴你們去哪?幾點回家?
發現她撒謊,有哪些具體的懲罰措施?
那一天你們有沒有跟她發生過爭吵?
平時關係如何?積累的矛盾是否有妥善處理?
……
當然了,你不需要為朋友的女兒承擔這麼多責任。之所以做這個假設,是要你不能輕易去打她,你把她看成一個讓人頭疼的,又不得不好生對待的大姑娘。這個前提下,你仍然可以做很多事,來預防最壞的結果。不是嗎?
第三,不要寄希望於一次解決問題。
其實,不管給出什麼建議,一定都會有人說:「沒有那麼簡單……」
這是真的,也是對的。有時候我們就是太想追求一種簡單的方法了。說一句什麼,或者做一點什麼,問題一下子就解決了。這是一個幻想。
幻想的另一面是挫敗。越是抱着不切實際的幻想,越容易劍走偏鋒。
最後,我還想說一說孩子的「自愛」。
在這個例子中,父親生氣,是因為女兒不知道「自愛」。這讓他產生了動手的衝動,好像揍一頓就可以把「自愛」揍出來一樣。這很悲哀。
一方面,不見得是「自愛」的問題。隨隨便便把這事貼上一個「不知自愛」的標籤,帶着強烈的貶低意味,不一定有助於解決問題。另一方面,我想說的是,就算「不知自愛」好了,那是一個結果。導致這個結果的,是她之前經歷的各種事情,包括家庭的養育。對這些經歷視而不見,只是對「不知自愛」的結果動氣,就好像一個人考試不及格,就一味地抽打那張試卷一樣可笑。
你不可能把人打得「自愛」的。倒是反過來,暴力會讓她更不自愛。
需要考慮的,倒是如何在平時的生活中,讓女兒感受到自己的價值,至少在父母面前。這個媽媽在帖子裏,記錄了她跟女兒的一段對話:
媽媽:你們倆以後想過什麼樣的生活呢?
女兒:我要和她浪跡天涯,走遍世界。
媽媽:浪跡天涯啊,好浪漫啊,但是你可能沒地方洗澡,洗頭髮,洗衣服,經常要髒髒臭臭的。
女兒:不是啊,我們會住酒店。
媽媽:那需要很多錢啊,你打算怎麼掙錢呢?
……
我讀到這裏的時候,心想:父母一味潑冷水,矮化女兒的選擇,哪裏有寵愛的感覺?下次也許可以試試這麼說:「你走了,我們會很想你。」
還可以說:「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每天給我們打電話,路上要住最好的酒店。爸爸媽媽給你錢,但是你自己留心點,不要被他騙了。」
是我的話,還會強調:「他對你不好,告訴我,我會打得他滿地找牙。」
話說回來,我自己也是一個父親,女兒現在還小。但我讀到這篇帖子,似乎完全理解,一個父親的心中有多麼狂怒,多麼自責,偏偏又拿這一切毫無辦法。這是一場漫長的挫敗,我可以想像以各種方式發泄這種挫敗:拿着球棒砸窗戶,砸家具,砸車,砸那個男孩……甚至砸我自己,都可以理解。但既然我們討論到「自愛」的話題,那我就一定會向我的女兒道歉:「無論如何,無論事情嚴重到何種程度,我都不該把球棒掄向你。那是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
在我心裏,我無論如何要傳遞給她的信息是:「是你,你比世上的一切更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