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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九十八年前的五四運動,我們還記得什麼?好像是一群學生鬧事。那麼,跟「一二九運動」有啥區別?口號、領導者?當然有區別,問題是我們不記得,甚至都不記得它要幹嗎,只大約知道是要愛國的。那關於五四我們究竟還記得什麼?燒房子呀,燒了賣國賊的家。如果沒有火燒趙家樓這麼有畫面感的事情,五四就只是一個抽象的歷史名詞。下面是火燒趙家樓胡同的具體記載:
「匡互生心急如焚,這時,他猛然發現大門右側有一個窗戶,他以少年時代練就的武功,縱身躍上窗台,一拳將窗戶玻璃擊得粉碎,兩手用力一瓣,把窗戶上的小鋼筋拉彎,然後一躍而入,接着又有四五個準備犧牲的同學爬了進去。」
寫這段文字的人仿佛親自參與過,細節之豐富,擰得出水。究竟有多少水分,不清楚。但從常識出發,既然曹宅大門緊閉且堅固,手無寸鐵的學生要衝進去,必然要採取一個動作,翻牆。關鍵就在這裏,沒有翻牆就沒有火燒趙家樓,就沒有足夠的傳播效率,就不會佔據全國報紙頭版,五四運動就成了五四散步,所以,五四精神關鍵在於翻牆,偉大自翻牆始。受五四精神的感染,我們六七十年代生的人,比較喜歡翻牆。先是翻學校的圍牆,後來是翻信息的圍牆。在我們記事的年代,沒有互聯網,連電視機都極其稀罕,我們翻牆主要通過收音機。
70年代末,中國人民比較自豪的一件事情是,收音機有短波(據說朝鮮現在都沒有短波收音機),可以在巨大的干擾下隱隱約約收聽到敵台。當時,家裏省吃儉用買了一台碩大的收音機,把我開心壞了。買收音機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別香,一想到從此可以在家聽劉蘭芳播講的評書《岳飛傳》《楊家將》,就美得不行,忍不住在被窩裏哈哈大笑。對一個9歲的小朋友來說,還有什麼比在自家聽評書更開心的事情了呢?現在的小朋友完全不能理解了,那種幸福的程度終身難忘。
評書每天只有半個小時,晚上就只好瞎折騰,從中波到短波擰來擰去,尋找長篇小說連播,聽過《李自成》《許茂和他的女兒們》《葉秋紅》等等。一天,無意中聽到了澳洲廣播電台,居然比較清晰:「這裏是澳洲廣播電台,Radio Australia」,當時把我嚇壞了,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敵台?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有了一個看法,只要有外語的電台都是敵台。沒人提醒,也明白這個理。
慌忙把音量調到了最小,不知道自己恐懼什麼,仿佛與生俱來就知道,這樣的東西見不得光。在刺激和期待中,又陸續找到了「莫斯科廣播電台」「越南人民廣播電台」「台灣自由之聲廣播電台」,偶爾聽到「美國之音」。那時,屏蔽不了這些電台,政府就組織人員和設備專門進行干擾。在這幾個台里,莫斯科廣播電台相對比較清晰,跟澳洲廣播電台一個級別。越南人民廣播電台和台灣自由之聲干擾較大,有時有聲,有時無聲,象一個哮喘病人說話,上氣不接下氣。美國之音,全憑運氣,有時即使把音量開到最大,也不容易聽見它說什麼,只是增加雜音分貝,而且常常跟其他電台躥台,一個頻率上有兩個以上的台,剛剛聽美國之音說一句:「共產黨集權體制……」然後接下來的卻是「在偉大的光榮的正確的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結束了十年浩劫……」,好像在聽相聲。
真正讓我震撼的不是美國之音,而是越南人民廣播電台。那時,剛結束「中越自衛反擊戰」,我們小孩子還沉浸在對孤膽英雄岩龍的無限崇敬當中,對忘恩負義的越南充滿了切齒之恨。有一天,無意中聽到有一個義正詞嚴的聲音,憑感覺知道不是中央台播音員,因為那個漢語音調有點古怪,「北京當局在鄧小平集團策動下,悍然發動了對越南侵略戰爭,對越南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云云,使用的詞彙和我們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完全一樣,思維方式完全一樣,只是把主語和賓語顛倒了。天哪!原來在我們心目中正義的戰爭,在別人看來完全不是一回事。那時,越南台差不多天天罵「北京當局喪心病狂」,並把被俘的解放軍戰士請到現場作節目,說越南人民軍如何如何優待俘虜,並痛斥鄧小平集團。那時,我們也使用同樣的詞彙罵越南。於是,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事件至少有兩個版本。
「美國之音」的普通話很標準,只是沒有我們「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洶湧澎湃的氣勢,他們的語氣就象聊天,而我們語氣很象今天的朝鮮。台灣電台則軟綿綿的,不知不扣的「女特務」的聲音,跟我們在電影《南征北戰》《占上海》裏面聽到國民黨電台的音調一摸一樣,只是主語變了。主語是千篇一律的「復興基地台灣」,好像他們隨時準備反攻大陸似的。除了勸降解放軍官兵,最多的消息就是用暗語呼叫潛伏在大陸的間諜,跟《潛伏》裏面孫紅雷收聽延安廣播電台一樣,還經常播放鄧麗君的「靡靡之音」,這是大愛。那時,還沒有錄音機,我們中許多人最早是通過敵台完成了流行音樂啟蒙。
為了不被發現,一般都在比較晚的時候,關上門聽。當有人來串門時,除了關收音機,還要把波段和頻率弄亂。那時已經比較雞賊,怕萬一某天公安拉閘,突然來敲門,豈不抓個現行,所以不能留下收聽證據。收聽敵台在當時是一個朦朦朧朧的罪名,沒有文革時抓得狠了,但也不允許收聽。這些事都沒有人教,生在中國仿佛天生就雞賊,實在是因為我們活在一個令人恐懼的國家。
80年代中後期,短波的雜音隨之減少了些,加上收音機質量越來越好,收聽效果好了許多。大學宿舍是我們收聽敵台的主要場所,這時,我們基本不聽其他的了,只聽美國之音和BBC。羅馬尼亞的總書記齊奧塞斯庫被槍斃的事情,我們就是通過美國之音在第一時間知道的,當時喝了一夜啤酒,激動啊。過了一兩天,「中央台」才簡短的發佈了這個消息,沒作評價。
進入90年代,收音機製造技術有了突破性的進步,珠三角是主要生產基地,出現了專門的短波收音機。很小、半導體收音機大小,可以隨身攜帶的那種。先後買過三台,記得在我工資只有四五百元時,為了買順德生產的德生9701型收音機,花了將近700元。昂貴,但物有所值,超值,9701無愧為「短波王」,可以用外接天線,是我使用過的收音機中效果最清晰的一款。
有了「短波王」,Freedom(自由)亞洲電台走進了我的世界。「觀眾朋友,我是主持人韋連」「我是主持人北明,北方的北,明天的明」,每天晚上11點以後,開始聽韋連和北明等人聊天,常常聽到下半夜一、兩點鐘。韋連現場反映之敏捷,見識之廣泛,說話之妥當,是當時所有主持人中的頭牌。就反應的敏捷程度而言,到目前為止,美國之音的主持人都沒有誰能夠達到韋連的水平。不過,打電話去現場的人大多只是發泄,沒什麼意思,主要想聽韋連應對過程中表現出來的機智。
21世紀進入網絡時代,隨着無界瀏覽、自由之門等翻牆軟件的運用,「短波王」逐漸被淘汰了,還有一個叫「龍捲風網絡收音機」的軟件逐漸替代了「短波王」。在洶湧而來的信息面前,人變得平靜,對於那些聳人聽聞的消息和極端辱罵的語言喪失了興趣,總的感覺是,理性而有深度的好文章越來越少,再沒有了躲在被窩裏收聽Freedom亞洲電台時的幸福感了。
有時,一兩個禮拜都不登陸那些網站,很多時候看標題就知道內容是什麼,知道其大概會使用哪些詞彙。許多國外網站還沒有做到象他們所批評的對手那樣與時俱進。儘管如此,我們還是要不斷更新翻牆軟件,就算完全不用也要更新,因為那是一個態度,它表明堅決反對任何形式的牆。只要有牆,我們就一定要擁有翻牆的工具,這或許也是無權者的權利之一,也是五四精神的偉大延續。
九十八年前的人,靠武功翻牆;三十八年前的人,靠收音機翻牆;今天的青年呢?VPN、VPN、VPN,重要的單詞寫三遍。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