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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然的巨變! 400萬東北人悄無聲息地落地全中國

夜色來臨,常曾強穿上黑色羽絨服開始忙碌。他利索地從冰櫃裏拿出肉串,整齊碼放在炭火鐵箱上。一米長的鐵皮箱最多能放上百串,羊肉、牛筋、雞翅「滋滋」冒出熱氣和香味兒,這時他依客人口味均勻地撒上孜然或辣椒粉。

今年是常曾強來北京的第三年,靠着夫妻兩人經營一家燒烤店,他在黑龍江省七台河市買了房。在該市桃山礦區做個體的6年裏,他見證了這個龍煤集團旗下礦廠的一段掙扎與彷徨。

常曾強位於北京朝陽區石門村路的燒烤店僅10多平米,叫「東北老地方燒烤」。店裏顧客以東北人居多,他們來自牡丹江、大慶、齊齊哈爾、鶴崗,或者遼寧、吉林等地。這些走出家門的東北人在北京市朝陽區百子灣家園附近居住或工作,和常曾強一樣尋找着夢想。

常曾強的老家七台河市是一座因煤而生、以煤為主的工業城市,1958年開發建設,1983年晉升為省轄市。七台河市同時是東北最大的優質焦煤和焦炭生產基地,黑龍江省唯一的無煙煤生產基地。它還是組成東北最大的煤炭集團龍煤集團四個礦業集團之一七台河煤炭集團的所在地。

七台河市和其他東北老工業基地一樣,曾經經歷了因工業投資和發展而帶來的繁榮,也曾飽嘗過上世紀90年末國企改制的陣痛。現在,隨着中國經濟結構的深度調整,七台河市和整個東北地區的工業城市一樣,再次來到一個迷惘的轉彎處。那些和常曾強一樣原本生存在當地傳統工業體系上的東北人,開始紛紛選擇走出東北。

七台河市政府官網公佈的數據顯示,2009年末,全市總人口為92.77萬人,全市遷入人口為3.78萬人,遷出人口不足1.5萬人,此時的遷入人數遠高於遷出人數。5年後的2014年,七台河市總人口88.19萬人,遷入8.1萬人,遷出12.3萬人,遷出人口是5年前的8倍,且同年遷出人數高於遷入人數4萬餘人。

整個東北來看,根據2010年全國第六次人口普查數據,遼寧、吉林和黑龍江3省共流出人口400餘萬,減去流入的人口,東北地區人口淨流出180萬。而2000年全國第五次人口普查時,東北地區人口淨流入36萬。十年間,東北地區從人口淨流入36萬,變成人口淨流出180萬。

2016年10月,國家衛生計生委流動人口司在其發佈的《中國流動人口發展報告2016》中表示,以東北目前的生育水平和人口流出趨勢看,東北地區人口已經臨近人口規模快速減少的下行通道。國家衛生計生委流動人口司分析稱,東北地區流出人口以農村戶籍為主,超過六成的東北人外流原因是務工經商。

東北,這個在歷史上因「闖關東」、「開發北大荒」、「會戰大慶油田」而帶來輝煌,引發中國人口大幅入遷的獨特地標,正在隨着其工業萎縮、經濟減速,悄然發生一場不易察覺的大規模人口外流。在北京、天津、山東、甚至最遠端的海南等地,大量的東北人悄無聲息地落地。

這是一場正在發生的由於經濟轉型而帶給東北乃至中國的深刻改變。

彷徨

常曾強說自己是「純東北人」,因為他的老家佳木斯市撫遠縣處於中國最東北,站在高處能看到河對岸俄羅斯人疾馳的汽車。2008年過年過後,28歲的他決定去七台河市闖一闖。在他看來,那時候七台河市的龍煤礦區正景氣,礦工收入高,消費環境好。於是,他在離桃山礦區10分鐘公交車程的地方開了一家燒烤店。

那是一個半地下的店面,70多平米,轉讓費3500元,房租每月600元,每半年一交。他和愛人每天中午起床後,去桃南菜市場進貨。去的時候走路20多分鐘,回來打三輪車,只要3元錢。買回的新鮮牛肉、生筋、羊肉、豬肉等,由兩人切碎、醃製、串成串。下午4點開始營業,客人陸續上來。

常曾強的客人多數是礦區職工。每天晚上6點多,礦工們陸續下班,在熱氣騰騰的公共澡堂洗完澡,換上乾淨衣服,外出尋找飯館。那時候,礦工們聊的是人際關係,單位八卦段子。常曾強精心招呼客人,由於是剛入行,第一年只賺一萬多。到了2009年和2010年,燒烤技術進步的他兩年賺到20多萬。這也是七台河市經濟快速發展的兩年,他居住的桃山區某小區從每平方2000多元,漲到了4000元左右。

變化發生在2012年。這一年開始,常曾強發現店裏的客人減少,來的客人消費也少了。客人幾年前的人均消費30多元,有時兩位顧客能消費近百元。1元的肉串,每種烤串客人會點10串,叫10瓶或8瓶啤酒;這時候礦上效益不好,客人每種烤串只點3~5串,要3瓶單價4元的雪花或哈啤。這些礦工客人的聊天內容也變成了「不開工資怎麼辦」、「一塊去找領導」、「找領導也沒有辦法」。

與此對應的是,2009年,七台河市煤、焦、電、化實現增加值108.9億元;而2014年,全市的支柱行業持續下降,占規模以上工業化比重91%的煤、焦、電三大行業實現增加值僅54.71億元。

今年35歲的於蒙已經在桃山礦區工作17年了,他最近在盤算下崗後的歸宿。他曾在井下做一名電機車司機,負責把開採出來的岩石或原煤運往地面。煤礦的井下是結構複雜的巷道,打頭的礦工先在300米深的岩層放炮、掏路、找煤層,鑿出的岩石、煤炭通過小碳車推到同一水平的煤場。煤場的煤礦或岩石達到一定量後,他會開着電機車,從同一水平的地下指揮台處趕來拉煤。電機車類似於地面上的火車,有專門的軌道。每個機頭拉10個車廂,每趟載重10噸。

於蒙經歷了煤炭產出量的變化。1999年開始,於蒙感覺井下拉上來的岩石和原煤越來越多。如果中午12點上班,在井下睡1小時半,巷道的煤炭才能出來;後來睡半小時後,便有電話過來通知「煤倉滿了」「車場的煤滿了」,這時他就要爬起來幹活。但是最近兩三年,地面上的大煤倉煤量越來越少,現在看上去整個煤倉一片空蕩蕩。

作為東北最大的煤炭企業,龍煤集團這個累計負債500億元的龐然大物,正在財政補款和自我拯救中喘息。而推動這個龐大機器得以運轉的25萬在職員工,截至目前仍在等待、期望或彷徨。

出走

常曾強決定走出去。

這之前他賠了近30萬。2013年之後,他的燒烤店每年只賺兩三萬元,這與此前的每年十多萬元相比,下降了超過70%。這時候他很納悶,經驗豐富了,店面還是原來的地方,人群還是這群人,但收入為什麼下降這麼多?經過考察,他將投資方向轉到開旅店。

他的兩家旅店開在七台河市最繁華的街道—霞光街。霞光街是當地夜生活最豐富的地方,約兩公里長的街道兩側,分佈着密集的服裝店、旅店、歌廳、網吧、燒烤、夜店等商戶。霞光街是整個市夜店最多的街道,代表着這個城市的消費能力。

但好景不長,半年後常曾強再次發現,霞光街的旅店、服裝店,所有的生意都不好做了。「湧入這個小城的人變少,外出的人增多,情侶住店的人也少了,旅館漸漸入不敷出」。整個霞光街的旅館都面臨同樣的困境,街上很快大門緊閉,張貼轉讓的告示。這些個體戶慢慢認識到,這個靠煤炭養着的城市,因產業結構單一使市民消費能力波動巨大。煤炭企業的衰落,為這個城市的消費市場籠上陰影。

七台河市當時已經有很多人走出東北,到北京、上海、天津、三亞等地方發展。常曾強了解到的是,他們中很多人年收入在10萬~30萬元。他經過認真觀察比對,發現「有些能力不如他的人」,到一、二線城市後,掙的錢反而比他多。「人家能在外面賺20萬,我還在家守着兩萬幹啥呀」。

2014年4月27日,在把霞光街旅店裏的舊物、家具變賣後,他和愛人踏上了去北京的列車。他接觸到的東北人中,大都在北京做小生意,如開飯館、美甲、理髮、開小吃店等,還有人做中介、辦貸款、在超市打工。

根據七台河市政府官網上發佈的數據,2009年到2014年的五年間,這個城市的人口總數,由近93萬人減少至88萬餘人。2014年當年,全市有超過12萬人遷出。人口下降趨勢明顯。

根據2010年全國第六次人口普查數據,遼寧、吉林和黑龍江3省共流出人口400餘萬,減去流入的人口,東北地區人口淨流出180萬。而2000年全國第五次人口普查時,東北地區人口淨流入36萬。這次人口普查還顯示:遼寧省人口流出地主要是北京、天津、河北;吉林省人口則主要是向遼寧、北京、黑龍江流動;黑龍江省人口則主要向遼寧、北京、山東、河北、天津流動。

掙扎

2016年11月,遼寧省鞍山市鞍鋼集團某工廠內一片荒涼,因為沒有工程,廠內的職工被通知放假。夜晚來臨,只有一個打更人,注視着寂寥的灰色廠房。

馬陽(化名)是這裏的一個電焊工,已經一年多未回廠上班。2015年秋天,工程隊長召集隊員開會,通知員工因為沒有工程,不用來上班了,具體開工時間等通知。馬陽於是通過朋友介紹,跟着一支6人的私營工程隊來到內蒙古。工作單位是呼倫貝爾草原上的一家屠宰場,這家屠宰場要修建冷庫,馬陽負責其中的電焊工作。

內蒙古的冬季飄着雪花,比東北冷,雪更厚。但馬陽沒有想到回鞍鋼,因為他知道單位沒有足夠的工程讓他養家餬口。單位每月提供500元左右的基本補助,顯然不能滿足日常生活開支,他只能出來工作。馬陽所在的第三大隊,像他這樣出來找工作的同事佔到一半。

馬陽1968年出生,16歲初中畢業時,被父親推薦到所在單位,即當時的鞍鋼發電廠待業。當時處於計劃經濟時代,工程量飽滿,幾乎沒有休息日,忙的時候要加班到晚上8點。馬陽是電焊工,負責焊接工程的管道、鍋爐等。當時鞍鋼效益好,不斷增加廠房、設備,處於擴大生產的階段。他還記得,當年在鋼廠的高爐旁焊接管道時,看到火紅的鐵水往外傾倒,濺崩的火花直刺人眼。

1995年前後的一天上午,他所在的工程隊長召集3隊的職工開會說,上面有政策,員工可以以「買斷工齡」的形式脫離單位,具體辦法是按照職工工齡,每年工齡補助500元左右。「買斷」後,職工的醫保、社保、保險、公積金等單位不再交。這樣算下來,很多老職工拿着兩三萬元的補償金,離開單位,自謀生路。當時全隊100多人中,有10多人接受了買斷。他聽取父親的意見,他沒有離開單位。

10年後的2016年,整個東北面臨再次振興的前夜,馬陽所在的公司再次推出「居家」政策。該政策意即不夠退休年齡的職工可以提前退休,標準是「三齡五齡」,即工齡達到30年,年齡達到50歲。單位根據工資和工齡計算出一個數字,普通職工每個月能拿2000左右。這一次,馬陽所在的工程隊一半人都回家了,只剩餘30多人。今年11月,時隔一年多馬陽回到公司。等待他的或許是更不確定的未來。

分流職工的安置是東北去產能過程中的難題。今年出台的《黑龍江省化解煤炭過剩產能實施方案》中提出,在「十三五」期間,黑龍江省擬分流安置人員6.2萬人,其中,龍煤集團就有5萬人。按照該省的安排,龍煤集團2016年將分流安置職工2.4萬人、2017年是1.1萬人、2018年是1.4萬人、2019年至2020年是0.08萬人。

2014年8月,七台河礦業公司黨委就「強化管理抑制虧損」等問題,在龍煤集團當年的上半年工作會議作經驗介紹。這次會議充滿緊迫感和披荊斬棘的精神。「抑制虧損、深化改革、維護穩定」成為接下來的主要任務。龍煤集團董事長張升更是提出,到2017年,實現龍煤主業扭虧為盈的目標。

常曾強來北京的2014年末開始,七台河市的龍煤下屬公司還在掙扎和改革。七台河礦業公司桃山礦機關幹部韓祥峰率領30多名員工,外闖市場,開拓承攬了七彩城物業管理工作,被內部公開表揚。

而於蒙看到的是,2016年12月7日,桃山礦井下的巷道被填住,通風口被堵死。這意味着工人不能再下井作業。剩下的不到100名工人將井下的鐵道、機器等設備運到地面,似乎這個礦將面臨荒廢。

原來熱鬧的礦區如今一片蕭條,工人們脫下工作服,大都依次簽署「自主創業協議」。和礦上簽署3年或5年合同後,工人們將停止上班,每月領取500元的待崗工資,3年或5年後單位再給這些礦工一個說法。而另兩種分流方案是簽離崗合同、分配到其他單位。

於蒙的愛人選擇的是最後一種。在桃山礦工作10年的她,被分配到當地一家事業單位,負責森林防火工作,每月工資不足千元。

責任編輯: 楚天  來源:經濟觀察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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