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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認為「存錢不如存人」生11孩 過年窮開心

年夜飯,孩子們說,長這麼大,第一次過年吃這麼好的菜。

夫婦倆的計策是,讓大的帶小的,娃娃們自力更生,他們才能出門打工。

四川省遂寧市蓬南鎮三台村的何洪一家,在2015年伊始受到了極大關注。自認「存錢不如存人」的何洪,與妻子張杏子共生育子女11人。除外出打工的大女兒,抱養出去的小女兒,其餘孩子皆留守在家。依靠耕種的五畝水田、四畝旱地、政府補貼,何家在巴蜀中部,一個2/3勞動力輸出的鄉村,看天吃飯,勉強生存。貧窮,帶給幼年孩子粗野的生長和無知的快樂,又像喉里吐不出的魚刺,給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一份隱忍的疼痛。乙未羊年已到,何家以什麼方式迎接?新年將以怎樣的姿態對待何家?過年期間,南都記者來到三台村,記錄了何洪一家13口的羊年新春。

「你說我後不後悔呢?也不是很後悔。就是從內心來說,有點愧疚,這些娃娃,都沒有精力管。」

———生了11個娃的何洪擔心,這些孩子跟着他不會有多大出息。

除夕

「過年,過啥子年哦,我們家人就是看到別個過年。」

蓬南鎮的除夕,晨起有霧。鎮上賣煙花爆竹的擺了一溜,吆喝四起。何家的三娃、五娃上街買鞭炮祭祖,三串15塊。她們看見一雙丟在垃圾桶邊的靴子,五娃撿了回來,起初不願意撿的三娃,騰出裝鞭炮的袋子將靴子套了起來。

何洪父母的墳在屋後不遠。張杏子問何洪去不去,他擺手「你們去就是了,沒保佑我掙錢,我不去了。」

孩子們在墳頭各自燒紙絮叨:「保佑我們平平安安,讀書讀好,找份好工作,謀個好職業……」

過路人家看見何家老小,染黃頭髮穿大衣的中年女性對張杏子說「哇呀,福氣好哦,今年再下個羊娃撒。」

二娃瞪着她的背影,嘟囔「你媽你下個狗娃撒。」

四娃附和「你下個猴娃。」

一家十幾張嘴,逢年過節沒人敢請

張杏子喝住哥倆。

她從街上背回了豆芽、西紅柿、涼拌豬頭肉和燒鵝。

何家過年的臘肉,材料都是別人不要的肥肉。

九娃在喝水,家裏喝的井水都是二哥挑來的。

「過年,過啥子年哦,我們家人就是看到別個過年。逢年過節請個客都沒人敢請我們,一請就是十幾張嘴。我們天天都過年。」何洪咧着磕掉半顆門牙的嘴說。

何家和往常一樣,沒有門聯字幅壓歲錢。

兩隻狗蔫不唧地在院裏趴着,給人取了太多名字,輪到狗,就只叫「狗」了。

五娃把一塊廢門板放在砌好的磚上,鋪上一張報紙就成了桌子。涼拌豬頭肉剛端上來,六娃就伸手去抓。

沾客人的光,吃了最好吃的年飯

12歲的五娃看着桌上的菜說:「我長那麼大了,過年從來沒吃過這麼好的菜。姐姐,我們沾了你的光。」

「我也是,我也是。」六娃、七娃跟着說。

前幾天吃飯筷子不夠,幾個孩子用剝皮的樹棍當筷子,六娃用吸管當筷子。除夕夜,他們用上了母親給別人洗碗時捎回來的筷子。飯吃到一半,他們發現八娃不見了。

「莫管他,自己要回來的。」

入夜,鄰居家放起了鞭炮。何洪招呼三娃洗碗睡覺了。

在地上翻滾的九娃念叨「有錢沒錢,回家過年。」

相距約2公里的蓬南鎮上,孔明燈掛在空中,像星星一樣閃,煙花破裂着黑夜。

出走

「家裏窮,出去了就不願意回來了。」

蓬南鎮,地處四川、重慶之間,三市(遂寧、南充、廣安)三角地帶,面積88.6平方公里的鎮子,因其便利的地理位置,發展成川東、渝西接壤的周邊近10個鄉鎮的物質集散中心。在蓬溪縣政府網站上,蓬南鎮簡介為「經濟發達、商旅興旺、交通便捷」。儘管如此,勞務輸出仍是農民增收的主要途徑。

何家的大女兒,三年前進城務工,臘月二十九是她19歲的生日。何洪蹲在牆腳念叨,老大是不是出了事?

初中輟學的老大三年前外出打工,到過遂寧、南充、重慶。賣衣服,洗碗,打雜。工資一直停留在兩千塊錢以內。

她最近一次和何洪通話有一個月了。

在她生日這天,何洪打了好多電話都沒通。張杏子在一旁絮叨,家裏窮,出去了就不願意回來了。

生日,記得到就煮個蛋

在二娃眼裏,大姐是家裏見世面最多的人。

「她微信、QQ、手機,啥子都耍得來。以前掙錢多的時候,一季度寄三千多塊錢回來。」

家裏沒有大姐一點蹤跡。何家唯一一張全家福是上一次接受採訪,上面沒有外出打工的大姐和抱養給別人的么妹。

下午,何洪接到了電話。大女兒告訴他,去了溫州。何洪猜,她是沒錢買東西,不好意思回來。在他與大女兒通話期間,坐在灶邊張杏子扯着嗓子喊「今天是老大過生。」

何洪沒有跟大女兒說生日快樂,她也沒有告訴他,她許的生日心願是,快點找到工作。

生日對孩子來說「記得到就煮個蛋,記不到就算了。」

「我就願意幹活,不願意生娃」

張杏子印象最深的是兩個娃的生日。

六娃出生時,臍帶繞在脖子上,九娃出生後,不聲不響。孩子們都出生在堆滿了雜物的青磚瓦房裏,生娃時,何洪把所有孩子趕到屋外,獨自接生。

張杏子描繪自己生娃的狀態:「三點鐘把娃娃生了,六點爬起來給娃娃煮飯,還要餵豬。我就願意幹活,不願意生娃。」

「你說我後不後悔呢?也不是很後悔。就是從內心來說,有點愧疚,這些娃娃,都沒有精力管。」在何洪看來,「好多人不養娃娃就是怕苦怕累怕發不了財。」但他又會說,這些孩子跟着他不會有出息。

三台村隨處可見上了鎖塌了牆的房和遍生雜草的田地。何家租住了五畝糧田。沒有曬穀場,最怕下雨,穀子就廢了。

「看天吃飯不行,還是要出去找點事做。」

剩菜拿回來的那天,十娃不停地在桶里翻吃的。

謀生

夫婦倆都想出去打工,「娃娃可以自力更生」。

「老師,那個陳光標和你熟不熟?」

「不熟。」

「那你有沒有相熟的老總呢??你認不認識當官的?有沒得他們電話?」

「你拿來幹嗎呢?」

「我覺得我們這個關注度還是不夠。還是要給這些娃兒找個大老闆,給他們找份工作,謀個出路。」何洪皺着乾癟的眉,不自然地笑。

「就是,幫我找個老闆,我去給他們當保姆嘛。」張杏子在一旁幫腔。

兩夫婦都想出去打工,留對方在家裏照看孩子。又覺得都出去打工也行,娃娃可以自力更生,就是煮口飯吃,大的帶小的。

「要去大城市見見世面,長長本事」

家裏這麼多人,對孩子們來說,是一件極自然的事。問起最喜歡誰,回答是都一樣,再追問,就說喜歡小十娃。他們認同父親所說,只要一個人出息了,其他人就跟着享福。

二娃作為家裏的長子,肯定地說:「我要是掙錢了,肯定要供這些小的讀書。」但目前,他覺得自己混得很狼狽。他從不在白天上街,非要上街,就戴上帽子。

何洪從家裏翻出四封信,一封表示想收養一個6歲以下的健康女孩,一封想給何家一些物資捐助,兩封稱願提供工作崗位。他拿不定主意,不確定對方實力如何。

二娃拿着信反覆看,去珠海工作?

「還是要去大城市見見世面,長長本事。」二娃對大城市有一種執着的嚮往。

「以後當個官,為國家做貢獻」

臘月二十八那天,為何家修房子的包工頭李老闆帶着工人來何家討工錢。何洪躲開了,留下孩子在家。戴鴨舌帽的李老闆讓兩個工人拿棍子趕狗,到何家門口查看。

「說了不在家你還不相信,你喊的那些工人來了,耍到11點才幹活。哪兒算得到32天,不可能……」二娃站起身說,四娃在一旁搭腔。女孩和更小的孩子退到一邊。

「老子懶得跟你說。」李老闆邊說邊走,擺手推開數落他的二娃,一名工人厲聲呵斥:「老子要是你,就重新投胎,多讀點書!」

二娃不說話了,黑狗汪汪地趕着外人。

他向隔着田埂、水田的新房子走去。這間在2013年9月動工的房子,成了他的新期待。他把外出打工學會的手藝都用在這裏,砌磚,和水泥。新房子邊支了一個小棚,拴了一條狗。二娃在這守夜,他怕有人偷磚。

「還是去學個技術,以後當個官。」

「當官要做什麼呢?」

「為國家做貢獻撒。」

外援

「自己不努力,別人幫助你也莫法。」

一輛東風標緻停在蓬南鎮三台村鋪滿碎石的土路上,右前胎扎破了。30歲出頭的車主將墨鏡倒掛在頸後蹲着換胎。

4歲的十娃提起一袋和她差不多高的旺旺雪餅。稍大一些的孩子圍在這堆糧、油、糖、奶和衣物面前,不敢輕舉妄動。

「這就是叔叔送給你們的,還不說謝謝。」一邊的村民教着。

孩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謝謝叔叔。」他們迅速劃定了區域,小心翼翼地翻看袋子。

匆忙從家裏換上一件紫色外套的張杏子,一邊扣着最後兩個扣子,一邊加快腳步念叨:「這啷個要得嘛,跑那麼遠,送那麼多東西。」她從家裏拾出30個土雞蛋,塞給車主。

「天上掉餡餅了,做夢都沒想到」

小車開走後,二娃提起一袋衣服,滿臉是笑「天上掉餡餅了,做夢都沒想到。」

就在這天早上,父親何洪從蓬南鎮郵政局領回來五個包裹。

他三兩下撕開膠帶,拽了幾件衣服出來。他翻看着包裹:「了不得啊,這些衣服不簡單,寄過來都要花83.6元。你看看看看。」

五個包裹卸在何洪的院落里。這個二層青磚樓,扯上了防雨油布,牆根邊的竹兜背簍、牆上的竹竿,都掛滿了各種衣物。

「自己不努力,別人幫助你也莫法」

孩子們興奮地打開包裹,扯出衣物。何洪突然性情大變。

「不洗手不要碰那個衣服。老子說了多少次了,你們看看你們自己那個樣子,像不像話!」不足一米六的他,身上掛着的不合身衣服跟着他的起伏晃蕩。

這堆孩子裏,數年紀大的三娃、四娃、五娃穿衣服講究,也只有他們的鞋子才能分辨出模樣。尤其是三娃,作為女孩,她是唯一一個把頭髮梳得規矩整齊的。

「我不曉得是我沒有教好,還是你們老師沒有教好。老子明天要去買個鏡子,讓你們每天早上起來都照一下,自己是啥子樣子。自己不努力,別人幫助你也莫法,把東西給我放下,去找個本子把箱子上的電話號碼都抄起來!」他跺着腳上磨損得分辨不出模樣的鞋。

窮開心

「剩菜好的就給小孩吃,差的就給豬吃。」

張杏子扯着嗓子吆喝二娃去接她,這給孩子們解了圍。

他們飛奔向田埂,抬起腳就露出腳後跟的鞋一點都不礙事。

鎮裏有人擺了40桌喜酒,讓張杏子幫忙洗碗。作為回饋,張杏子可以把剩菜帶回家。她帶回兩個裝滿各種剩菜的塑料桶,半瓶鮮橙多,4個裝着湯水的膠袋。十娃和九娃從剩菜里撈出一根蟹棒,爭着往嘴裏塞。

「剩菜好的就給小孩吃,差的就給豬吃。

兩年沒看電視,手機是唯一娛樂

穿開襠褲的十娃在地上翻滾。這片沒有糊水泥的院垻成了孩子們的樂園。拴着兩隻因偷食被處罰的貓,幾根橡皮筋,粘滿土的化妝鏡,從屋後拖來的柴火,報廢的鞋子和衣物……冷不丁就有孩子從這堆寶庫里翻出點什麼,鼓搗着玩。門口幾棵不知名的樹偶爾掛幾個孩子,蹭蹭上樹,又隨意滑下。樹上掛着一根晾毛巾的長竹竿,被當做鞦韆搖來盪去。

二娃拿出沒插卡的手機放歌,儘管他總說這300塊錢的手機很差勁,但在兩年沒看電視的家裏,這是唯一的娛樂。他放了一首《不嫁高富帥不愛白富美》,弟弟妹妹跟着哼哼:

「他們都是被父母寵壞的乖乖仔不願做家務不會做飯只會偷偷在外面找小三……」

「我也想當仙女,有漂亮的衣服穿」

唱到這裏,他們看着正切菜的三娃哈哈大笑,三娃羞赧地笑笑。這個讀初二的少女是最安靜沉默的孩子,也是張杏子最得力的幫手。她有一個抄歌詞的小本子,上面寫着秀氣的一行字「我也想當仙女,有漂亮的衣服穿。」

不一會兒,五娃六娃打起了架,六娃拿着掃帚一路狂追,邊哭邊罵:「你把老子打痛了,你媽的P,老子要打回來,你媽的……」何洪看着她們在面前跑了三四圈,嘟囔着說算了算了,見沒人搭理,他讓二娃把六娃抓住。

「你算了嘛你,我罰她三塊錢拿給你嘛,不要打了。」說罷就從兜里掏出三塊錢,六娃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小盒子,把錢放在裏面。錢,是何洪用於解決糾紛的殺手鐧,還不會數數的十娃,看見錢也會停止哭鬧。爭論和短暫的打罵,來得快,去得也快。

「反正我們這家人就是窮開心。」何洪看着撒歡的孩子點點頭。

責任編輯: 楚天  來源:南都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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