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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常血腥殘忍 六四事件親歷者憶鐵與血搏殺之夜

作者:
而我,恰是那晚在西單現場無數的北京市民中的親歷者、目擊者之一,我懷着一顆無比沉重的心情,告訴世人,在六四之夜,這裏確實發生過鐵與血的搏殺。這段回憶,儘管於我而言是痛苦和不堪回首的,但為了補遺歷史,警示世人,我還是要堅強的揭示這血跡未乾的疤痕,還原現場。我從6月2日凌晨說起。

1989年6月3日,集結在北京西長安街六部口的坦克與士兵

6月2日凌晨,大兵進城

我在的摩托兵團日夜兼程,使我體力不支脫隊。回家躺在沙發上便呼呼入睡。「大兵進城了!鬼子進城了!」的呼叫聲和鐵器敲擊聲劃破夜空,也驚醒了我。這突如其來的喊聲,猶如發生了強烈的地震,人們不顧衣着,從樓上、樓下,從胡同、街口湧出。

我急忙從陽台望去,正北,東風電機廠方向,黑壓壓的部隊,正以急行軍小跑的速度向南急進。緊追着部隊的是密密麻麻,水泄不通,手無寸鐵的市民們,部隊行至美術館附近的沙灘路段,再往南跑到了東安門北街我們路段時,激憤地迎候他們的鄰里與隨之而來的市民,向這支清一色上穿白襯衫,下穿藍褲膠鞋的便衣部隊展開圍堵。人們手拉手正面攔截,人擠人側面衝撞。「一、二、三」的加油聲,汗臭味,罵聲,投擲的廢品,混成一團。

一名白天在我們隔壁「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持槍站崗的武警,此刻卻換成和眼前部隊一樣的便衣的士兵衝着部隊大喊道:「畜牲!你們是人民子弟兵嗎?……」市民們鑄成的一道道人牆,一波波衝擊,使得士兵們與其說是在前進,不如說是被震驚得無所適從,一個個像驚弓之鳥。一兩千人的隊伍的緊緊地擠在一起,像個大的鐵板長形陣,排山蹈海般向百姓們沖闖。憑着他們這股瘋狂的邪勁衝垮了市民的阻截。但很快,隨之而來的是海水漲潮般的民眾,用自己身體鑄成的更加厚實的人牆,攔在了他們的面前。在百姓們「打倒專制和腐敗!……」的口號和各色各樣的叫罵聲、手挽手的衝撞、攔截中,這些瘋狂的士兵最終癱坐在歐美同學會門前的路段上。他們都是一群不到20歲的孩子兵,此時此刻,我真想知道,他們和他們的父母在想些什麼。大批的市民,向可憐的「孩子們」兵們展開了動情的政治攻勢:「你們大多數是農村兵,你們的父母、兄弟姐妹在農村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而政府官員們過的又是什麼樣的生活?學生和我們走上街頭就是為了反腐敗,使國更富、民更強。我們本是同根、同源,……你們怎麼能把槍口對準養育你們的百姓呢?……

士兵們的頭開始低垂。

此時,一個自稱是政法大學的男學生,帶頭唱起「便衣警察之歌」,隨之歌聲四起。低沉悲切的歌聲,感染現場。市民,士兵都動情地落淚,百姓和士兵的敵對情緒一下子化為了深深的魚水情,場面至今難忘。市民們為贏得了勝利而喜悅,士兵們為理解了市民而寬慰,在人群的歡呼聲和掌聲中,官兵們態度平和、組織有序地退去了。

隨後,人們紛紛繞過橫停在路口帶鬥的大卡車,又湧向北京飯店斜對面的東單體育場售票處便道路段。這是一些被大批人群堵住的另一支由東向西馳騁的大兵。他們着裝與剛才那支部隊相同,不同的是這些大兵持有一口濃濃的新疆普通話口音。有人問一個兵:「你們是從新疆來的?」他沒有回應,但他疑惑地問:「這都是北京人?」人越來越多,越來越擠,我被擠壓在一米多高的鐵護欄處。隨着壓力的加大,我屏住呼吸,手死命地撐着鐵欄,保護胸口,但無濟於事。胸口最終貼在鐵欄上,眼前開始冒金星。平時所講的彌留之際的情景在我身上反覆出現幾次,我確實以為自己被人群擠壓的正走向死亡。

一陣強烈的騷動後,壓力突然減弱,部隊退去,我全然不知,只見無數人頭在晃動,令當時的我有種畏懼和絕路逢生之感。聽人們在議論着往來的各種信息,如:西邊有乘車士兵化裝記者撞死市民,前門地鐵冒出大批士兵,今晚要注意空降部隊……。躁動不安使全城的市民、學生處於焦慮亢奮之中。這時天已大亮,早過了上班時間,但人們經過一夜的疲勞,加上不安的情緒,真正上班的是少數。可以說,6月3日這天北京處於「罷工」狀態。人們有「大事發生」的不安預感,承重心理、憤怒情緒隨之提升。

6月3日:不同尋常的招牌「暫停營業」

6月3日,接近傍晚,我到達六部口附近的首都電影院門口,這裏聚集了上千民眾。戒嚴部隊下午投擲的瓦斯彈味兒依然沒有散去,經歷瓦斯戰的市民有聲有色地描述當時的情景,被炸的已送往醫院。此時對面的電報大樓西側門外突然放置一塊「暫停營業」的牌子。這從未有過的「停業」現象,引起了我的警覺。電報大樓從打地基到建成,都是在我眼皮底下的事,但在我的記憶中,坐落在長安街緊鄰中南海的電報大樓從未停止過業務,即使在唐山大地震時。其業務運行範圍涵蓋全國乃至世界。如此重要部門掛牌停業,這是一個極不尋常的信號。

天色漸漸暗淡,市民們在不同的街道路口忙碌着,設置路障,議論着,猜測着今晚將發生什麼,以什麼方式發生,發展……。高音喇叭發出緊急呼籲:禮士路告急。

當天正是我父親的生日,我很匆忙地為父親祝壽後,將寫好的家庭地址,電話,姓名放在西服兜里,以備不測。像有如此心理準備的人絕非我一個,在那樣一種環境下凡是有血性的人,這種舉措並不奇怪。

我去了天安門廣場,參加嚴家其先生主持的「民主大學」。在廣場西北角巧遇歐美同學會的朋友牛先生,話題是政局及事態,重點關切點是今晚是否會開槍殺人。我堅定地判斷,想用大棒刺刀近距離搏殺,突破數百萬市民築成的道道防線,這佔領廣場的20幾萬大兵,絕非是被激怒的,紅了眼的市民學生的對手。況且,部隊是軍命難違,內心並非鐵板一塊,要殺出血路掃蕩廣場,只有真槍真炮。

事實證明我的判斷。

晚11點左右,廣場高音喇叭發出緊急呼籲「集中木棍,柳條帽,……,禮士路告急,……請求市民支持……」就在這時刻,天安門西北角出現急促騎車而過的市民:「開槍殺人了!不是橡皮子彈!」並指着身上的血跡。頓時人們熱血沸騰,大有獻身時刻到來的氣氛。群情激奮的市民形成人流,順西長安街方向奔去。

西單——血腥之夜

當我們這一群人接近西單路口時,前面密密麻麻的市民擋住了我們前行的腳步。密集的槍聲越來越近。人們四散,撬便道的方形地磚,拆鑄鐵的花園欄杆,找附近的木棍,這些都成了近戰的武器。十字路口南北方向停放着用作路障的加長無軌車,相互連接,長度幾乎橫跨南北便道。槍聲已連成一片,猶如傳統過年燃放的炮竹。從槍聲判斷,部隊已衝過民族宮。

突然,咚咚的撞擊聲使得路障——無軌車前後晃動,車頂上的人群紛紛摔落。是中搶,還是因車不穩而跳下?不得而知。很快消息傳來,撞擊車體的是裝甲車,意圖是撞開連接的無軌車路障,為緊跟其後的大兵開路。但數次撞擊沒能得手,便轉向宣武門方向駛去。另一輛向北邊西單商場方向駛去。此後有人證實,廣場出現的裝甲車,就是由西單駛過去的。

震耳欲聾的槍聲,已逼近西單路口,只見幾輛長長的無軌車被激怒的市民點燃,一道長几十米,高十幾米的火牆,頓時由地而起。南北火牆的缺口處,衝過大批帶着鋼盔的士兵。磚頭瓦塊不堪一擊,市民帶着僅剩的武器——罵聲四處逃散。

我們一群人冒着由西單方向射來的密集子彈的瘋狂掃射,快速穿越西單商場的橫馬路進入了皮褲胡同,其中一位不相識者,被子彈擊中倒下;隨後看見進進出出的車上躺着死傷者,有一位胸口中彈的傷者,鮮血濕透了上衣。又見一輛130型卡車,從我們眼前駛過,汽車上有幾位血淋淋的傷者。此後源源不斷地輕重傷者被市民從槍彈橫飛的險地搶救出來。人們用工地的手推車(很小的三角形斗车),自行車,背着的,抬着的,總之用一切可以用的東西,方式,將受傷者送往附近的醫院,距西單十字路口北側方向最近的郵電醫院,二龍路醫院,而相距不足百米之內的有中華人民共和國高等教育部和北京市西城分局。高教部是一個管理,培養中國人才的部門。另一個是保障公民安全的公安局。極具諷刺意味的是,大批被搶救的傷者從這兩個部門的門前抬過,不足百米處卻有多名血淋淋的市民,學生的屍體就停放在隔壁醫院。

人們依然在無奈的最髒的罵聲中忙亂着,用最能泄憤的語言充斥着當時的血腥憤怒的氣氛。眼淚哭幹了,嗓子喊啞了。我敢說,如果身邊有炸藥包,英雄式的人物一定層出不窮。當時就有人傳說:一位年輕的司機獨自駕駛着公交車,直奔天安門方向。

天色依然漆黑,大約是4日凌晨四點左右,天安門方向傳來此起彼伏「噠,噠,噠」的機槍掃射聲。我的心裏發緊:廣場——完了。

電視機上閃現一行草字

我們踏着地上的血跡,走到大木倉與新皮庫胡同夾角處,猛然聽到鄰里的叫聲:截住他!截住他!一位敦實,前額繫着白布帶的學生已跑到我的眼前。我不知道哪來的邪勁,一把抓住他,順勢將他死死地頂在牆角邊,他拼命地想要從我手中擺脫,並大喊,放開我,我要報仇,我的同學被他們打死了。我怎麼可以袖手。街口外的零星槍聲不斷,報仇無疑送死。一番折騰,總算是按住了他,在場的鄰居送來了糖水,他慢慢地平靜了下來。20年過去了,我仍然記得這位有情有義的白面書生。

天色大亮,我回到父母家裏,院子裏靜得出奇。我看到父母在哭,妹妹在哭,妹妹身邊幾歲的孩子也用手在抹淚,見我進來,嘟囔着說,二舅,解放軍殺人了,很多人!

大約上午9點左右吧,我打開電視機,電視沒有節目,屏幕上一片灰白。就在此刻,屏幕突然閃見一行手寫的草字:「一個政權行將滅亡的時候,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幾秒後消失,屏幕恢復一片灰白,雖然沒有圖像,卻聽到聲音極低的京劇小常寶清唱,是《仇恨入心要發芽》唱段。電視台如此大膽的壯舉,建國以來實屬首見。遺憾的是,這位製作壯舉的勇士何許人也,下場如何,至今仍是懸念。

為了緩和屋裏的悲憤氣氛,我播通了附近郵電醫院的電話,詢問死傷人數,值班人員告知死亡67人,因該院人員不足,藥品緊張,血源用盡,人滿為患,不得已將後來的急救傷者推向其他醫院。

下午,我同妻子回自己家去,途經西四北大醫院,見到醫院門口處貼出幾名黨員退黨聲明,再往東,北京圖書館,中南海北門,長長高高的大紅圍牆上寫着醒目的標語:「油炸鄧小平!打倒李鵬!血債要用血來還!……北海前門路邊上有輛被燒焦的中型麵包車,騎車者中不時有面對中南海發出罵聲的人。

當我們走到我家附近的東安門北街時,撲面而來的場景是,路面幾乎被磚頭瓦片覆蓋,各種路障橫七豎八。我們所住的樓房對面,圍牆上,是直徑約一尺左右的彈孔,……「宋(指我)沒死!宋沒死!他們回來啦!」鄰居從樓房陽台上興奮地呼喊。我兩天兩夜沒餵的愛犬,隔着玻璃窗激動地狂吠。是的,我活着回來了。可此刻又有多少北京的市民,學生卻永遠回不來了……

6月4日:奇怪的隆隆炮聲

帶血的夕陽已落西山,這是6月4日的傍晚。我換上一身黑色的西服,黑色的領帶,獨自下樓。鄰居勸阻,呼喚,我當作耳邊風。不時的還會聽見零星、散落的槍聲,屠殺的血腥味依然濃厚。我用燃着怒火的雙眼,藐視着從我身邊貓腰繞過的,全副武裝的大兵巡邏隊。我這膽大妄為的怒視挑釁讓鄰居擔心,他們說:「宋書元瘋了!」

我沒瘋!和我一樣的人民百姓沒有瘋!幾十年中國人委曲求全,苟且偷生,讓世人鄙視。唯有6·4的血,以氣吞山河的悲壯洗刷了我們身上的恥辱和卑微,讓我們回歸了「人」的偉大稱號。反之,無人性的政府,逆子兵,卻被永遠釘在了罪惡的恥辱柱上。

晚上7、8點左右,北京的西北方向傳來隆隆炮聲。一聲,兩聲,三,四,……,市民不再數了,也數不清。炮聲一直持續了1小時。樓下的鄰居紛紛猜測,這是恫嚇北京市民?是威懾不安分的部隊?是有部隊譁變起義?是持有不同政治傾向的部隊開戰?……,百姓期待人民軍隊反戈一擊……。炮聲嘎然停止。20年過去了,仍無人揭開謎底。

六四之後的幾片疑雲

一個朋友告訴了我一個他親歷的事情。北京有一個馬場,專供駐中國外交人員,大款騎馬消遣娛樂,他是馬場的老闆。六四後,老闆按照慣例到京西山區農民家購買草料。當地山民講,6月4日後這個山區開始戒嚴。小羊倌指着不遠的山坳告訴他,還有從京郊方向飛來的直升飛機往返起落於這人煙稀少的山坳。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這裏沒有軍事基地,不是軍需倉庫。除了雜草亂生中隱約可見的羊腸小道,沒有一條可供車輛行駛的公路。近來的直升飛機打破了這山坳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平靜。極不尋常的封山戒嚴,無疑是有什麼詭秘被掩蓋。

六四過後的幾天下午,我看到由幾十輛野戰軍車組成的車隊浩浩蕩蕩從南邊天安門方向緩緩向北開來。每輛帆布車披掛着綠色的偽裝草,而車篷尾部雙扇帆布窗,呈八字型半開狀態。一個士兵與車頭反向呈平臥姿態,手握輕機槍護駕車輛。每量車的裝束、軍人的姿態、輕機槍都一樣。

尾隨車輛而來的市民講,車是從天安門廣場開出來的。據說車上運的是廣場垃圾。這一說法,與我了解的情況吻合。北京有龐大的成千上萬人員的環衛力量,車輛數百上千。終日負責天安門及周邊的環衛工人,六四後一段時間內卻被軍警代勞,難道不令人生疑?76年天安門事件的《四五》之後,有位環衛工人告訴我,當年4月6日清晨,他處理過廣場的斑斑血跡。六四清場後的數日,據說在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附近的草叢及天安門西側28中學紅牆外的草叢裏都有被草草掩埋的屍體被人發現。聯想6月4日傍晚隆隆的炮聲,幾天之後神秘的垃圾車,直升機起落偏遠山坳,一個毀滅殺人罪證的事實已呈現在人們的眼前。而這樣有序的、環環相扣的實施,不能不讓人相信這是一個早已擬定好的預案,其卑劣可惡令人不寒而慄!

六四之後進城軍隊要員張弓撒謊說沒死一人。國防部長遲浩田撒謊說廣場沒死一人。電視台請來兩位人民大會堂一男一女,信誓旦旦地向世人做偽證:沒有聽到廣場有槍聲。

我所認識的兒時朋友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被打死在西單附近的民族宮。我原單位「北京機電研究院」職工趙天仇及設在該院的「北工大分校」的劉XX都死在廣場。醫生講,這兩個傷者是市民從廣場搶救出的,送來時已經死亡……

20年過去了。可當年人民的軍隊把真搶實彈對準手無寸鐵的人民,甚至用坦克壓過人民身體的血雨腥風的場景,至今歷歷在目,悲憤難抑,使我內心深處的傷口難以癒合。中國人民由此用血與火鑄成的豐碑,也一直在我心中閃光。

責任編輯: 白梅  來源:北京之春雜誌2009年8月號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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