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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體育不再單純 王軍霞:我去找領導讓他們給我一條生路

  [導讀]王軍霞:我當時並沒有自己停止訓練,而是被迫停止的。我想去學習,可根本沒有可能。我只能老老實實待在家裏,所以才會想出去。我去找領導,讓他們給我一條生路。

當體育不再單純 王軍霞:我去找領導讓他們給我一條生路



  

王軍霞 (沈煜/圖)



  王軍霞 感謝那一段磨鍊.

  「我在運動中找到了自己的價值,找到了超越自我的快樂。現在我感謝那一段經歷——一切都被切斷了,只能自謀生路時,我學會了獨立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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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歲的黃丹婷爬上茶几,拿着叉子剁西瓜,又翻到沙發上,打翻了水杯。王軍霞始終不理會,只是在水杯打翻時,佯怒:「自己先去玩。」女兒去廁所拖出小便盆坐在上面。

  午飯,黃丹婷自己攀着上了椅子,找喜歡吃的下手。頭磕在桌角,哇地哭了。王軍霞沒有幫她吹揉,「不許哭,親媽媽一口,媽媽抱你。」丹婷揉了揉頭,在王軍霞臉上貼了一下嘴,繼續啃手中的排骨。

  這基本是王軍霞和兩歲女兒的常態——讓她獨立玩耍,獨立生活,不給太多約束,也不給過多愛護。「中國不重視啟蒙教育,結果一、二年級過後,一些對學習不感興趣的孩子,家長就想着送去練體育,之後,教練就是經驗,管打管罵。」

  還是聊到了體育。

  作為女子一萬米世界紀錄的保持者,王軍霞一直對過往經歷保持沉默。真相就像無人接近的29分31秒78一樣,孤獨地埋在那裏。直到某專業體育媒體對她進行採訪,一旁的丈夫黃天文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冰山才露出一角。

  黃天文覺得王軍霞受了太多委屈,「應該為她伸張正義」,甚至為弄清內幕採訪過多名教練、隊友,他想讓已經對「馬家軍」概念深入骨髓的人們了解,真相不止趙瑜的一本《馬家軍調查》那樣簡單。

  但王軍霞不願多談,「所有的報道都不足以還原我。」她正在寫一本書,懸念交給媒體去預熱。

  背景,馬家軍

  1988年,中國足球隊因首次闖入奧運賽場,得以用錄像的形式在春晚向全國人民拜年。此後,幾乎每屆春晚都會出現當年正紅的體育明星或團體——1993年的高敏,1997年的「李家軍」體操隊,1998年的鄧亞萍、王濤,2005年的劉翔……其中數1994年亮相春晚的「馬家軍」名頭最響。

  趙瑜在《馬家軍調查》中寫道:1993年是馬家軍紅透半邊天的最高峰。年初開赴天津首戰七運會馬拉松賽大獲全勝;年中出征斯圖加特世界田徑錦標賽勇奪三項冠軍,標誌着中國女子中長跑大舉登上國際舞台;而後在北京七運會對世界紀錄一頓狂轟濫炸。國際體壇餘震未消,馬家軍又猛虎撲食般殺向西班牙,包攬了馬拉松世界盃賽的前三名。同年還有亞洲田徑錦標賽,馬家軍風捲殘雲獎牌無一漏網。江澤民李鵬、李鐵映等黨和國家領導人專程接見。國家體委、遼寧省委頻頻發出向馬家軍學習的號召。輿論界一致讚揚表彰。正如國家體委主管宣傳的副主任劉吉先生後來感嘆的那樣:馬教練啊,現在報紙對你讚揚的詞我看都用盡了,我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詞來讚揚你了!輿論如此拍「馬」,讓「馬家軍」這支似乎戰無不勝的隊伍成為了中國在世界政治、經濟舞台上奮起直追的代名詞。

  當年的春晚小品《打撲克》,黃宏在台上揮着手昂聲說着台詞:「不是馬家軍打了興奮劑,是馬家軍給12億中國人,乃至世界華人打了一針興奮劑,我們中國總有一天會像馬家軍一樣,跑在世界最前頭!」或許馬俊仁聽出了台詞中的邏輯失誤,鏡頭轉來,他一直沒笑。

  當時,《打撲克》中「全國沒有人不知道」的「馬家軍」主教練馬俊仁有句名言:說破啥就破啥,說讓誰破就讓誰破。

  紀錄是破了,隨後一年,馬家軍也「破」了。

  劉東被除名,王軍霞等隊員離隊,一年之內,風雲突變,就連媒體的報道也鮮有傾向於馬俊仁,認為他「干涉隊員戀愛,又貪、又霸、又損」。

  「馬家軍」的崇拜者、神話論者又被集體注射了反興奮劑——馬家軍也是這塊土地上一支凡俗普通的運動隊,而不是理想中拒腐蝕永不沾、拖不垮打不敗的鐵軍神旅。

  輝煌,在亞特蘭大

  1994年,王軍霞離開跟隨了3年的馬俊仁,境況比劉東好不了多少——缺乏系統訓練,沒有運動隊敢接收。遼寧教練毛德鎮在彌留之際對王軍霞的丈夫黃天文說,「那時候(接收王軍霞備戰亞特蘭大奧運會)我天天帶着刀,以防萬一。」趙瑜在採訪毛德鎮後也寫道:「一看到毛指導,我就發現他心情很不好,後來他給我看了藏在腋下的匕首,告訴我有人打恐嚇電話、寫恐嚇信。他當時說的一句話,我印象很深刻:『我本來很低調,不想惹是生非,但還是逃不過去。』」

  出征亞特蘭大前的各類恐嚇讓毛德鎮擔驚受怕——而這也正是王軍霞再次被關注的焦點話題之一——讓他更覺不公平的是,自己回國後,不但不論功行賞,反而 「被退休」。他對趙瑜說:有時候,體育不再是單純、良性的競賽,而是極其複雜的,需要看權貴的臉色行事,同時遭受來自同行的內耗。

  教練如此,隊員的境遇可想而知。

  王軍霞的亞特蘭大奧運會「是帶着包袱去的」,「包袱」來自於出征前家人不斷被騷擾、恐嚇。黃天文怕這些信息沒有佐證,在毛德鎮彌留之際與他對話。

  王軍霞不想多說這些,也總讓丈夫少說,兩人很有默契地從不具名點姓。

  「我比賽從來就沒有包袱。」

  「那次的包袱來自誰?」

  「可想而知。」

  「當時確實有壓力嗎?」

  「有。如果我不跑這個(5000米)冠軍的話,就沒有這個壓力,(一萬米)可能發揮得更好,也能拿冠軍了。這就是壓力,這就叫干擾。」

  1996年,美國亞特蘭大奧運會,王軍霞奪得女子5000米冠軍,在她擅長並保持世界紀錄至今的一萬米項目上惜獲銀牌。直到2004年,中國選手邢慧娜在雅典再次成為女子萬米之王。而這期間及其後,「馬家軍」大多數隻征戰於國內賽場。

  1996年7月28日,王軍霞獲第26屆亞特蘭大奧運會女子5000米金牌

  生活,在體育以外

  人物周刊:為什麼選擇現在說十多年前的事情?

  王軍霞:我現在不想說太細節的過去。我會寫一本書,告訴大家曾經經歷過的事情。之所以現在說出來,是因為對過去的事已經能客觀、公正地看待,不再像年輕的時候那樣,覺得很不公平、不可理解。

  我會告訴大家王軍霞是怎麼成長起來的,作為運動員到底是什麼類型,是外面說的能吃苦?大強度大運動量訓練?很想被教練選去?我會給大家一個交待,這個交待與大家想像的完全不同。走到現在,我認為自己是比較健康的人,所以才會有現在的生活狀態,遇到什麼事都不會大驚小怪。據我所知,有人認為我吃了很多苦,從一個什麼也不是的小丫頭被馬(俊仁)教練從農村帶出來,通過3年很苦的、大強度的、科學的訓練才有了後來的成績,外面應該是這樣認為的吧?

  人物周刊:起碼當年很多人是這麼以為的。

  王軍霞:因為那時候的宣傳是這樣的——如果沒有馬教練把我們從農村帶出來,我們就狗屁不是。

  人物周刊:這不是我們現在的想法。

  王軍霞:無所謂你現在是什麼樣的想法。所有的報道都不足夠還原當年的經歷,我需要一本書才能講清楚。

  我15歲才接觸長跑。擱現在,我應該是不會在運動圈裏出現的。我的經歷不光揭示運動方面,我更希望告訴大家:在孩子成長過程中應給予什麼樣的教育,讓他在這個社會健康成長,要培養孩子什麼樣的價值觀來面對未來、面對世界。

  人物周刊:我們現在的體育人才培養是否從觀念上就錯了呢?

  王軍霞:大家都推崇明星,推崇不擇手段地賺錢。許多以名利為出發點,讓孩子迷茫。我們把成功定義為出名、賺錢……已經失去了正確的評判標準。不是說孩子學習不好就要把他送去練體育。

  人物周刊:體校那麼多,不是誰都能出類拔萃。

  王軍霞:對。美國那邊多數是家長根據孩子的喜好進行選擇,學校提供平台,有各種運動小組,到你快成年時,覺得自己在某個方面更強,便會走專業道路,而不是從小抓過來就開始往專業方向培養。從興趣愛好開始,通過興趣愛好提升情操和體魄。

  人物周刊:獲得奧運冠軍後,為什麼選擇去美國?

  王軍霞:尋找生路。當時的國內環境已經不適合我了。

  人物周刊:當時你在國內處境很尷尬?

  王軍霞:對。不光是我個人,直到現在,許多運動員也不知道自己是現役還是退役,我面臨的情況比那更複雜。我會想把自己在做運動員期間欠缺的知識補充一下,能夠融入到社會當中。我當時並沒有自己停止訓練,而是被迫停止的。我想去學習,可根本沒有可能。我只能老老實實待在家裏,所以才會想出去。我去找領導,讓他們給我一條生路。

  人物周刊:為什麼不選擇抗爭?

  王軍霞:抗爭不起,不在一個重量級上。

  人物周刊:1996年你決定跑奧運會5000米,算是一種抗爭或證明吧?

  王軍霞:那時候大家一再說,包括馬教練也說,這幫丫崽子離開我,誰也不可能出成績。我就是離開他以後的一個有力證明,而且大家也忽略了許多沒有離開他,或是回到他那裏訓練的人怎麼樣,做一個比較。1994年我離開,跟毛德鎮教練訓練,大家說我毀了「馬家軍」,曲雲霞和許多其他隊員都在跟馬教練訓練,他們在準備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2000年悉尼奧運會甚至2008年奧運會,他們有十幾年的時間在訓練。十幾年與我的3年比,他有足夠的時間培養出更多的王軍霞,結果呢?

  那時候大家認為馬家軍就是不可戰勝。我這麼說不是想否認馬指導當時帶隊所創造的成績,只是大家忽略了許多東西,當時的媒體也過於神化了我們隊伍。當時在宣傳等方面是全封閉的,隊員沒有開口說話的權利,說出來的話也是被教過的,都不是真正的狀態。所以說出來的不是真正想表達的。

  人物周刊:現在可以開口說了?

  王軍霞:是我老公說的,他覺得我受了太多委屈,應該說出來讓大家知道:我不是為了錢離開馬教練,我不是造成馬家軍姑娘大逃亡的罪魁禍首,我不應該是一個罪人。我對體育運動有了真正了解,可以為中國的體育運動作出更大的貢獻,哪怕我不在場上跑。

  人物周刊:你是指自己對體育的理解和專業運動的訓練手段?

  王軍霞:美國及許多國家更注重全民體育,而不僅僅限於拿金牌。一個國家的未來不是靠幾塊金牌決定的,而是國民的整體健康水平。我們國家過去推廣全民健身運動是政府行為,每年各體育局都有任務,完成多少大型賽事和多少小型運動,而且是國家撥款。現在是市場經濟,許多企業會和全民健身運動融合在一起,他們出資提倡這種健康的生活方式。這也就是近些年我們能夠與安利合作,推廣健康跑的最主要原因。

  人物周刊:很多人回憶自己的運動生涯時都說他們「不屬於自己,不屬於父母,屬於國家」,國家的利益高於一切。

  王軍霞:那個時期我也會這麼說。我是一個地球人,做任何事情都要對這個地球有益。我認為人的存在應首先考慮個人——不是個人利益,而是個人成長——把自己完善,才能夠去考慮其他。賽場上還是要靠個人完成整個過程,把國家作為一種動力。

  人物周刊:你現在的價值觀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形成的?

  王軍霞:就是一步步成長過來的。我從小參加運動就不是為了拿冠軍,而是喜歡,那時的鞋子不好,腳趾甲會因擠壓變黑、發紅,會有新的趾甲長出來,但對我來說,跑步就是輕鬆、快樂的事情。我在運動中找到了自己的價值,找到了超越自我的快樂。現在我感謝那段經歷——一切都被切斷了,只能自謀生路時,我學會了獨立思考。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南方人物周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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