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讀書思考 > 正文

康正果:靈與肉的受難——讀馬建小說《陰之道》

作者:

《陰之道》(台北:允晨文化,2012)是一本精彩且很耐讀的小說,但須有耐心細讀才讀得進去。我現在寫這篇書評,要說的就是初讀該書一遍後又經過反覆翻閱才從中讀出的精彩耐讀之處。

小說講述的是一對農民夫婦為生二胎而出逃在外的經歷,故事的素材均得自作者馬建的實地考察,有其毋庸置疑的紀實骨架。通過他獨特的小說化敘事,馬建不只揭露了計劃生育政策執行過程中的暴行,同時也觸目驚心地顯示了舊有的習俗如何在黨天下極權的高壓下發生病變,導致了從人心到世道,直至整個生態的全面惡化。就這一要點來看,此書也堪稱一部顯靈之書。它所顯的靈首先是「那些還未體會呼吸就被計劃生育滅絕的」生命之靈,馬建特稱之為「嬰靈」。

靈魂或神靈之類的觀念,經過五四以來科學觀的僭越,再加上六十多年來黨化教育的灌輸,在當今國人的心目中,多被蔑視為封建迷信。這一去靈化觀念導致的惡果便是把人只視為一血肉之軀,在其內斷除了本真之根,在其上再也不存在任何制約人世的超越力量。於是土改時殺地主也好,大躍進餓死幾千萬人也好,戒嚴部隊開槍鎮壓學生也好,只需拉出革命紅旗的「偉光正」一蓋,都可以一了百了。在一個像這樣大規模殺人都無所謂的國家,到處出現的殺嬰事件自然便不足令人震驚了。三十多年來,在農村地區,計生委的種種暴行不管多麼令人髮指,地方政府都不聞不問,大多數民眾也持漠然視之的態度。但就我移居美國後的見聞而言,卻另有受到強烈撞擊的個人感受。就在我居住的小城紐黑文,十八年來,我常見到街頭出現反墮胎的抗議。抗議者或三五成群,展示圖片;或獨自一人,高舉標語牌。無論寒暑陰晴,他們終日站立街頭,雕像般默默向路人宣示從受精卵到胎兒都是生命的信息。有關這一問題的具體爭論,此處無暇詳述,但有一點可以明確指出,那就是這些宗教人士要強硬地向人們宣示靈魂不滅和敬畏生命的信念。

在萬物有靈的古代中國,「靈」在人們心目中的含義更為豐富和博大,它是生命活躍的亮點,是人與物、生與死、我與他交相感通的良能。與西方的靈肉對立觀念不同,從古人有關心與物的論述可以看出,心是從物發展出來的,一個人能盡己之性,則可盡人之性,進而盡物之性,這一由人事進入萬物的認知過程之擴展,便是人的靈明和靈覺所發揮的妙用。古人所謂「人為萬物之靈」的說法,所強調的就是, 「靈」這一良能在人的身上最為突出。孟子說:「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不忍人之心」的本質即靈性的感通功能,這種良能不只可移情於他人,也可擴展到草木蟲魚。隨着現代社會的不斷物化,前現代意義上的靈性在現代人身上已日漸淡薄,但比較而言,在女性、孩童和非城市化生活環境的人群身上,此靈性的顯現往往比在男性、成人和城市化生活環境的人群身上要稍多和較強一些,而在藝術氣質濃厚的人士身上,所存養的靈性甚至會更加敏銳和強烈。

馬建就是此類靈性作家中的一員。在新作《陰之道》一書中,他寫出了獨闢蹊徑的意境,魔術般召喚出嬰靈的聲音,讓靈與肉受難的氣息滲透了故事的整個講述。

故事的講述由兩個不同的層面交錯構成,一個是現實中按順時針方向展開的場景,另一個則隱蔽在此場景背後,通過嬰靈的視角和聲音,逆時間之流而上溯,在追尋其生命源頭的趨向上作出斷斷續續的追述,從而插入很多增補的情景。這兩個面一顯一隱,虛實相生地重迭在一起,讓人不由聯想到太極圖上的陰陽雙魚。可以依稀看出,胎兒在子宮內的形狀與孕婦挺起的肚皮就隱隱呈現了類似的反「S」圖形。這樣看來,馬建設計的這一敘事架構就不是單純出於講究敘事技巧的意圖,也不是搞什麼先鋒派的文學試驗,他行文的氣勢讓人模糊地覺得,他似乎感應到嬰靈的召喚,因而便模擬起那由陰面向陽面顯現的過程。所謂「陰之道」,可以說就是那被滅絕的生命顯靈的通道。故事的開頭與結尾在此陰陽轉換中發生對接,進行中的場景與嬰靈重現的記憶交錯在一起,兩相對照下顯現出一個超現實的真實。這一真實即冥冥中每一個「靈」所含藏的記憶,它好比隱秘的錄像設備,會永恆地貯存下所經歷的一切,在適當的時刻,更會捲軸般綻放開來。馬建之所以這樣一陰一陽地講他的故事,把情節的推進扭麻花一樣扭入時間的順逆交錯之中,而且講得如此耐心,不避繁冗,似乎就是要固執地告訴我們,嬰靈的記憶才是故事的正本,敘述者層面的文字可視為作者與嬰靈相感通所作的呼應。

如上所述,中國文化持靈肉統一的觀念,嬰靈的記憶正好顯示了母親肉體的感覺,它始終附着在母親身上,常會在母親面臨危機或受難之際驟然顯現,畫外音一般插敘進自己的聲音。小說開頭第一句就以嬰靈從娘肚子內潛望到的外部場景敲響了生育監管和生育逃亡相對抗的緊張節奏:

就看見母親雙手緊緊守護着肚皮,雙腿在發抖……(《陰之道》,頁5)

家住女媧縣的美黎懷上了二胎,他丈夫孔老二一心要讓他繼頭生女兒囡囡之後再生個男孩,這懷胎的肚皮便成了美黎被計生委視為生育嫌疑犯的標誌。她之所以如此恐懼,是因為此時此刻,計生隊已闖入村莊,正在捆綁違犯了計劃生育法的婦女,要拉走她們強制墮胎或結紮。這群惡棍的暴行激起村民的憤怒反抗,結果村民的維權抗議慘遭鎮壓,參與過其事的孔老二倉皇出走,帶上妻子和女兒踏上了生死歷險的逃亡旅程。

男女兩性在身體處境上根本的差異源於各自不同的生育功能,男人性交中排出精子,基本上便無事可干,女人在受精後很多麻煩的事情始相繼發生。從十月懷胎的拖累到一朝分娩的危險,直到嬰兒成長過程中勞累的哺乳,生育的整個過程全落在女人身上。這期間女人在身體上難免會感到很多不適,但在日常情況下,有行之頤的習俗和醫療保健設施予以調理和安頓,發生在個人身上的生理麻煩均可求得安全的緩解。傳統社會中有關男女大防和生育制度的規定確立了種種必須嚴守的禁忌,婦女在經期、孕期和產後的行動雖受到一定的約束和限制,但婦女也因此而享有了特殊的保護。通常,婦產科方面的事務多被以不潔的警示和私密的忌諱隔絕在由女性參與的範圍內,男人絕對被置於局外,國家和政府更無從過問。只是在今日的中國大陸,計劃生育政策的強行實施才徹底破壞了那既定的格局,孔老二因此憤憤指責說:「二千多年沒有踫到過比共產黨更無賴的敵人。」(頁266)國家無賴到連女人的子宮都要過問的程度,生育監管把婦女個人的生育問題升級為是否政治正確的問題,本來由醫療機構關照的事情無端被置於暴力干預之下,計生委的權力惡性膨脹為監管生育的警察。正如馬建在小說的後記中所說:「在黨的眼裏,每一位母親都是生育嫌疑犯,每年的查環查孕就是在預防母親犯罪。裝上的避孕環猶如捆在動物身上的定位器,用以被跟蹤監視與外界的計生幹部保持聯絡。」(頁339)

正是受到此暴力的干預,美黎在長達十年的逃亡中歷盡了一個女人在身體上可能受到的種種折磨和污辱:她以為離開土地,漂流水上,就逃出了政府的控制,結果還是被水上巡邏隊抓去強行墮胎,一劑毒針殺死了她臨產的男孩。為避免再受罪,她背着丈夫花錢去設備簡陋的診所草率上環。然後又不幸懷孕,生下有殘疾的女孩。女孩被孔老二賣掉,她氣憤出走,途中被抓到收容站變相勞改,再被轉賣到淫窩,慘遭強姦。最後,她與丈夫落腳到一個名叫天堂鎮的電子垃圾拆卸場地,千難萬苦生下一個男孩,孔老二終於如願以償。美黎則以殉生育的受難結局沉入水底,了結了子宮的罪孽,解脫了陰道的勞累。

書中的很多細節都突出了生育監管給婦女造成的苦難。如上所述,婦女在孕期與分娩中縱有很多不適,在日常情況下均可得到適當的調理,不至於遭受太大的痛苦。懷孕的婉語叫「有喜」,那本是值得恭喜的事情,腹中的胎動往往讓孕婦感受到與胎兒相呼應的喜悅。但作為「生育嫌疑犯」逃亡的美黎,腹內的胎兒便成為她的肉體贓物,出現在她身上的胎動不但無喜可言,反使她深感擔憂。小說中反覆出現一個細節:美黎常感到胎兒踢她的肚子,仿佛那胎兒在她腹內搗亂,弄得她擔驚受怕,以至她惡稱其為「小腫瘤」。此外,書中還多次提到美黎逃亡途中想嘔吐而硬忍住不敢嘔吐,常強忍住尿意而不敢貿然出外撒尿。正由於生育監管的羅網鋪天蓋地,連此類妊娠期間常有的反應,夫婦倆都怕被人看在眼中,露出懷孕的形跡。

書中最令人震撼和揪心的是美黎三次分娩的場景,每一次都呈現出婦女被釘上生育監管十字架血淋淋受難的畫面。頭一次是美黎被計生隊拉去野蠻引產,第二次是她藏身骯髒的窩棚內,叫來地下接生婆給她接生,第三次是她自己用殘傷的手掏出了躲在子宮內拒不出生的嬰兒。特別是那強迫墮胎的場景,加入了嬰靈自述遭毒針殺死的感受,讀起來就讓人如臨現場,頭皮發麻:

嬰靈返回現場時又感到了針插進肉的疼。那長針先是進了眼眶,之後就鑽進腦漿,然後針頭噴出一股又涼又辣的藥水,那些硬塞進的藥水把腦漿漲疼了,那堆肉就抖着,抖着,然後就停止了,也漸漸地涼了。

特別照抄下這段描寫,是要強調「嬰靈聲音」在此書敘事上所造成的特殊效果:仔細體會這個馬建自稱為「第四人稱」的敘事角度,你也許會有一種嬰兒直接向讀者訴說的感覺,那平鋪直敘的聲音一下子被推向前景,以任人宰割的聲調講述着手術執行者的冷血和被滅絕的小生命之無辜,讓讀者感知到被政策規定為多餘的那塊肉也有痛感,更不願意被殺……墮胎場景中還不斷插入那些手術執行者的舉動和言談,寫他們如何殺豬宰羊般處理美黎和胎兒的肉體,如何以嘲弄和蔑視的語言羞辱美黎,反映出這群毫無人性的傢伙靈性殘缺的本質:屠殺一旦被納入醫療化和藥物化的處理程序,孕婦和胎兒便成了手術台上一堆供手術切割的肉,操刀者眼中根本沒有全人。

由此也可看出,馬建在身體書寫上與很多先鋒小家的截然不同之處。馬建寫身體,旨在揭示政治高壓對身體的控制,寫的是人被貶低到生物人層面的境況下心理和精神上所受的戕害。不少熱衷純文學實驗的作家則因刻意迴避政治,不敢面對現實,便把寫身體搞成筆墨遊戲。無論是莫言豐乳肥臀所宣洩的食色狂歡,還是余華陰謀殘殺所把玩的血腥美學,都給那些胡編亂造的故事故意安上虛擬的時代背景,其目的就是要製造非政治化、非歷史化的效果,好順利加入黨所縱容的 「三俗」文化市場。與先鋒作家的身體脫位正好相反,在小說《陰之道》中,馬建吃力運作的是將身體復位,即把先鋒小說中被空虛化的身體再沉重化到家庭、婚姻和生育的脈絡中,以苦澀的幽默訴說生育苦難的血祭。身體不再是靜物畫一般的對象,而是被作為人物的處境和命運展現出來,構成了感人的敘事。

此外,性描寫也是這本着重身體書寫的小說中多處插入的片段。與製造色情趣味的黃段子完全不同,馬建的筆觸傳達的是陰道的怨訴,而非色情文字所渲染的陽具猖狂。色情文字誇張的場面多是男人想要達到卻無力企及的風月汲,比如像美黎的丈夫,房事之餘,還要花錢看黃片去買一劑意淫的春藥,好增強他實幹的快感。但擔心懷孕的美黎卻對丈夫的一味貪歡深感恐懼,懷孕期間她怕壓壞了胎兒,被墮胎後更擔心再次懷孕。馬建的性描寫反覆呈現的便是在生育監控的威脅下女人對性生活日漸厭倦的處境。一路上, 「美黎想到睡覺前總要被男人弄一遍的夫妻生活,感到自己如一團亂麻。」(頁29)但是她身不由己,致使她對身為人妻的職責產生了懷疑:「男人為什麼要天天射精,真不明白,做老婆跟做妓女沒區別了。」(頁218)與美黎的感受完全相反,老二的性觀念則充滿了肉慾霸權。美黎推脫他的糾纏,他直接宣佈:「奶子就是給男人摸的……不是餵奶的時候都歸我。」(頁147)還說:「老婆就是生兒育女,不能閒着。……我就是要摸你這軟腳軟肚子和這細皮嫩肉的……」(頁 209)

男人的陰莖不只是一個工具性的器官,它往往被男人想像為把握外在世界的中介,成為他身體中一個有別於他自己的東西:他的第二個自我。它的尺碼大小,勃起的硬度,以及通過它享用的快感之強度和佔有對象的多少,均被男人視為衡量自身價值的標準。因而在男人的性亞文化群中,一直都流行着把自己的那東西暱稱為「老二」的叫法。這樣看來,馬建給他的主人公所起的「孔老二」這個外號便有了耐人尋味的雙重含義。把五四以來對孔子的蔑稱戲仿到這位沒落的孔家後代身上,不但具有慨嘆傳統衰敗,一代不如一代的反諷效果,它同時也暗示到這位主人公的「性角色」(sexual persona)身份。縱觀小說中描寫他與美黎的夫妻生活片段,可以明顯地看出,他從未饜足的樂趣就是用他那小「老二」折騰妻子,藉以振奮他疲軟的自我。在整個的逃亡途中,他樂此不疲,得空便干,真可謂一個名副其實的老二。

老二的專斷和強迫弄得美黎在房事上日漸麻木,她只好應付差事,漠然處之:「儘管老二還在她肉里翻來翻去,她也如不沾鍋,沖一下也就是自己了。」(頁270)馬建的性描寫還原了性生活的日常狀態,他不着煽情的筆墨,卻能在淡化的處理中定影出男女在床笫間作愛的本色,以粗放而不低俗的諧趣裸露出人類男性在性行為上的笨拙和徒勞,更突現出男女不同的身體處境,為性描寫非浪漫化和非色情化的探求開創出新的路子。比起以性漫畫描寫著稱的昆德拉小說片段,馬建的這些輕描淡寫之筆自有其更勝一籌的妙處。《陰之道》隱隱為我們勾勒出一條陰暗的通道,它像內窺鏡一樣把讀者的視境導向了女人陰道和子宮內記憶的褶皺,從那肉的痙攣和血的賁張中譯解出訴說了婦女複雜經驗的語言。

一胎化的另一個惡果是迫使父母把唯一的生育指標留給男嬰,結果導致大量的女嬰或被殺或被棄,近年來,有些父母更藉助 B超的檢查,把很多提前發現為女性的胎兒趁早做了人流。對某些一心要生男孩的父母來說,頭生的女孩簡直成了阻撓他們心願成真的障礙。囡囡是馬建寫得相當成功的一個角色,她三歲時隨父母出逃,在流亡中長大和開始懂事,逐漸看出自己的存在給父母帶來了麻煩,更目睹母親的受罪,感知到身為女人的不幸。在月經初潮的那天,她大哭大叫,抱怨母親把她生成了女的。在故事的結尾,囡囡突然離奇失蹤,她以她自己主動的人間蒸發為弟弟的出生廓清了通道。就揭露計劃生育導致千千萬萬女嬰被殺被棄的慘況來說,《陰之道》也可謂一本女殤之書。小說以母女倆相繼離世收場,把倖存的結局留給了孔老二和他一心要生的男孩,讓他懷抱他的孔天堂在腥腐的黎明中走上工業廢棄物堆積的舞台。

據人口普查數據顯示,一胎化政策至今已造成男女比例嚴重失調的社會問題,再這樣搞下去,幾千萬婚齡男性將成為婚配上的剩餘人口。孔天堂出生的天堂鎮根本不是什麼人間天堂,而是一處人造地獄。在今日中國大陸很多新興的小城鎮上,都可看到這樣的工業化荒原,從水面到陸地,那裏到處糜爛着後毛鄧時代特有的後現代腐敗和腥穢。如果說真有什麼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或所謂的「中國模式」,那就是這種後發展國家難免會有的劣勢景象。像黨國體制的所有機構一樣,計生委這樣的設置也給相關的從業人員提供了權力資本。救死扶傷的醫務工作者把胎盤和死嬰肉作為高級補品販賣出去,魯迅小說中作為隱喻的「人肉宴席」,如今竟惡夢成真,具現為冰箱中隨時可拉出來的凍肉塊豐盛着官員和富商們饕餮的餐桌。美黎被強迫墮胎,墮的是她的胎兒,頂替的卻是地方官員的小姨子。計生委大搞江澤民始作俑的「雙贏」策略:他們既完成上級指標,又做成了權力資本的生意,一紙流產證明書賣價兩萬,讓那位小姨子安全生下了她的二胎甚或三胎。計劃生育政策的嚴格實施其實未必能真正強加給所有的父母,有錢有勢的不但可買來超生指標,還有條件把太太或二奶送到香港乃至外國去生孩子。針對最近陝西安康一件引起公憤的強制引產惡性事件,胡平發文批評,文中提到了一個他認為特別例外的現象。他說:「一般的暴政都是一部分人把一種反人性反人道的東西強加給另一部分人,唯有強制性計劃生育卻是強加給所有的人,連統治者自己也不例外。」從政策條文上說的確如此,但對比以上所述的事例,在實際執行中,這個「也不例外」便打了不少折扣。

世道和人心敗壞到這一地步,歸根結底,都是中共的去靈化實踐大行其道的結果。世道和人心敗壞到這一地步,歸根結底,都是中共的去靈化實踐大行其道的結果。在「萬物有靈」的古代世界,人們往往以「擬人論」(anthropomorphism)的方式想像和比擬外在世界,把大自然構想成一個放大了的人體,用人體的不同部分來指稱湖海山川和原野溝壑。這一構想也體現在在《陰之道》一書中。美黎的家鄉有個女媧洞,流一條陰水河,她是摸了洞裏的女陰才生下了囡囡。她和家人逃亡的整個行程都在水上,她最後生下兒子的地方名叫子宮湖,因為那裏是超生游擊隊比較安全的避難處所。從故鄉厚土到江湖逃亡,小說的敘事場景往往會浮現出古代「擬人論」世界的影子。馬建顯然在勾畫一種古道西風的景觀,要讓我們感受到仍處於前現代狀況的中國農村及其居民多少還維繫了古代「萬物有靈」論殘存的靈氣,就像在舞台上噴放幾縷薄煙,給故事的講述增添了靈動的氣氛。

女性身體及其生育均屬於陰,陰總是與潮濕或粘稠的流血、出汗、嘔吐、流出分泌物,以及發出腥味、酸味、體臭味等身體的生物狀態聯繫在一起。在美黎一家人生死歷險的「陰之道」歷程中,馬建堅持抒寫他特創的「生物文本」(biotext),編織出一條富於「生育氣息」的脈絡,讓女性身體和自然環境中豐饒的生命力在受壓抑和被腐蝕的情勢中發酵,膨脹,破裂,從掩埋的污泥中掙扎出來,又難以避免地帶上了污染的痕跡。特別是在頁 150一大段文字中,美黎走入垃圾堆與樹木雜生的荒野,感受到夏日的溽熱和草木旺盛的生意,她的肉體受到季節的感染,血脈涌動中產生了激盪的回應……那情景讓馬建寫得極富有反美文、反詩情畫意的獨特詩意,可稱之為馬建式的生物文本詩意。就我個人的閱讀感受而言,在書頁的翻動中,似乎從字裏行間都依稀聞到了某種既刺激嗅覺,又讓人感到窒息的氣味。山川靈氣的敗壞就這樣隨着環境污染而日益惡化,自然的和人自身的生命力在人工製造品瘋長的勢頭下便令人深感無奈地趨於荒穢,終至枯竭。

這又是馬建的生物文本與莫言等人那種陶醉骯髒美,渲染污穢癖的文學作品截然不同的一點。後者津津樂道各種令人感到噁心的景象,他們截取農村地區落後粗野的故事片斷,以偽民俗學的炒作販賣給文化消費市場。馬建筆下的垃圾風景則重在表現失去土地的流民在今日中國的邊緣處境:他們被國家體制擯棄為人口垃圾,不得不住到垃圾成堆的地方,靠拾荒為生,與廢棄物相依為命,就像古人常說的「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那樣,最終連人自身及其日常生活都垃圾化了。美黎逃出淫窩,曾在一處垃圾人家藏身一段日子,在離去之日,她穿上那一身撿自垃圾堆的衣物,儼然一個垃圾品時裝模特走上了城市的街道,活脫脫顯示出一幅女媧鄉女兒的垃圾化蛻變漫畫。美黎初上旅途時有一段這樣的描述:「美黎知道自己從小就喜歡農村的綠,有濃有淡,也喜歡芹菜發芽時的淺黃,桃花的粉嫩、槐花的冷白和田埂邊野車菊剛張開時的艷黃。」(頁45)可見她人雖在逃亡途中,心裏仍存養着家鄉的山水田園賦予她的靈秀之氣。懷着她淳樸的生命喜悅感出外冒險,她真誠地希望到傳聞中的天堂鎮子宮湖生下她的男孩。但一路上各種難聞的氣味——江邊被棄的嬰兒屍體、糞便、塑料、工業廢水、油污等腥臭味——不斷引起她噁心,讓她深感:「沒有生靈就不能叫河,只能叫排水溝,窮山惡水。」(頁138)於是,這逃避計生委追捕的歷險記也就成了一個走向垃圾堆接受污染,最終習慣骯髒環境的逐臭之旅。囡囡手中的玩具撿自垃圾堆,孔老二養的鴨子吃的多是河道中受污染的魚蝦,他們的居處日夜為蚊蠅包圍,他們躲起來生第二個孩子的村莊因水源受污染而生出大量的畸形兒,村民竟以出賣他們的殘疾孩子給乞丐幫而發財致富…… 政府逼迫人民以不正確的方式在那個更不正確的社會裏苟活下去,到頭來,他們便以劣質的生育貽害民族的未來。世道人心的敗壞就這樣與山川靈秀之美的徹底破壞同步發生,進而惡性地互動下去。

馬建把他另一部小說中那個植物人拒不甦醒的抗爭方式移用於胎兒孔天堂的拒不出生,讓他在娘肚子內頑守了五年。正像當植物人更為安全,不再會遭受國家暴力的拷問和懲罰,躲入母親的子宮也比生到世上更少風險,可避過生育監管,也免得呱呱墮地後陷身骯髒的垃圾世界。孔天堂的不願出生讓人聯想到格拉斯《鐵皮鼓》中那個眼看納粹時代降臨而想返回娘胎的奧斯卡,可惜他的臍帶業已割斷,他只得在後來自殘成長不大的侏儒。孔老二不到黃河心不死,犧牲了妻子和女兒,頑抗到底,終於抱到了孔子第七十七代傳人。然而這男孩早已在胎中老化,天堂鎮的人造地獄環境更通過他母親的垃圾化生活使他深度中毒,他那「如綠蘋果般閃光」的肉體果然成了他母親暗中抱怨的「小腫瘤」,只不過一疙瘩子宮結石肉而已。

嬰靈便沿着母親走來的水路,沿着母親的氣息開始尋回出生之地……(頁334)

嬰靈如棄敝屣般離魂而去,跟上母親逃出垃圾化的末日世界,前往女媧洞,返回到生命的源頭。這結局讓我想起了周敦頤《太極圖說》中最後一句話:「原始返終,故知死生之說。」道家是主陰的,馬建所鋪敘的「陰之道」在一定的程度上也可以理解為「道家之道」在小說敘事中的推衍。道家的六十四卦始于歸蔵,終于歸藏,所以萬物出於坤,又入於坤。美黎帶領着嬰靈完成了生命的歷程,像林黛玉所吟的「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那樣,還原到她水做成的生命之中。

孔老二抓到手的只是他個人頑念的外殼,妻子留給他作為慰藉的一塊生育渣滓。對做父親的老二來說,這個抱在懷裏的孔子第七十七代傳人徒具形骸,其諷刺意味正如在天安門廣場上擺了一陣的孔夫子青銅塑像那滑稽可笑的模樣,成為胡溫政府在公眾眼前的笑柄。在天堂鎮這一電子廢棄物拆卸場地生下的孩子也不可避免地電子垃圾化了,它的象徵含義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這爹倆走向前台謝幕的情景輝煌得實在荒蕪,那極度物化的繁榮竟是用斑駁的鏽跡打造而成:

老二把孔之子抱在懷裏迎着初升的太陽踩住如出土的陶片般的爛線路板和拔光了內存散熱片的顯示適配器架,往一些過去是鍍紅或銀灰色的手機外殼灘走去,……他雙腿晃蕩在敲裂的英特爾中央處理器、掃描儀電解板機箱以及子彈殼般的那片音頻連接器中,漸漸爬上了顯示屏之丘…… (頁335)

這破爛攤子難道不是近日中國崛起的背景?這危險的孩子難道不是今日中國人下一代的象徵?荷里活常發行一些啟示錄式的(apocalyptic)災難片,入侵地球和挑戰人類的勢力不是機械人,就是外星人。這兩類未來人的身體形態之所以特具有殺傷力,就因為他們徒具人形而毫無靈性,既非出自娘胎,又非養育於家庭。中共政權摧殘家庭和反人道主義的作為由來頤,且日益得勢,再加上近年來引入西方先進科技,在快速的經濟增長中聚斂了可以買通世界的財富。倘若讓這股勢力在國內繼續為害,並向外猖狂下去,未來出生的千千萬萬孔天堂就是中共政權毀滅中華文明和挑戰自由民主世界的機械人或外星人了。

《易?繫辭下》曰:「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千載之下,馬建作《陰之道》又敲響了當前的警鐘。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民主中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12/0708/25265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