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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言:中國人應該明白的事--關於打擊「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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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打擊「右派」

一九五七年,一個讓中國知識份子刻骨銘心的年代。多少年輕有為、風華正茂的知識份子,一代精英,滿腔報國志,響應中共「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號召,在中共「言者無罪」、「絕不秋後算賬」的承諾下,提意見、提建議,全是為了國家好。結果被打成右派,或被投入大牢,或被下放農村管制。官方說是五十五萬,根據二零零五年解密的反右運動檔案,實際是三百一十七萬八千四百七十人,還另有一百四十三萬七千五百六十二人被打為「中右」。對反右,中共的結論是:「反右是正確的,只是擴大化了」。那麼,事實真相又是如何呢?

這是一個讓人不忍再提的話題。一場反右,一場無妄之災,長達二十多年,毀掉了多少家庭,多少青年才俊!就在中共剛剛建政不過才七年,國家建設最需要知識最需要人才的時候!一九五七年的所謂「右派」中,知識份子、技術人員、專家佔60%以上,不少單位甚至高達80%。據郭沫若一九五六年在全國政協會議上的發言透露,當時,中國6億人口中,知識份子384萬,其中高級知識份子才10萬多人,包括7499位教授、副教授,3.1萬位工程師。他們本是共產黨建設工業化、現代化的主要依靠力量。右派份子一人罹難,全家遭殃,家人所受之罪甚至還要甚於其本人。特別是年幼的子女,不得不忍受來自四面八方的蔑視和欺侮,經歷無盡的屈辱和苦難。長期被壓制在社會的最底層,遙遙無期,沒有希望,叫人心痛到麻木,不忍去想,不忍去說。

簡舉一例。地處祁連山下、荒漠戈壁之中的甘肅省夾邊溝勞改農場,風大沙多,自然環境極其惡劣,只能養活四五百名勞改人員,但一九五七年甘肅當局卻將兩三千名右派源源不斷地押送至此。結果只是三年半的時間,右派們在饑荒中,吃盡了荒漠上能吃的和不能吃的所有東西,包括已死的右派屍體,方圓幾里內寸草不留,最後超過一千五百人成了餓殍!傅作義的堂弟傅作恭是留學美國的博士,水利專家。由當水利部長的傅作義寫信從美國叫回來報效祖國,安排到水利部工作。反右運動中,別人開的玩笑話「引洮工程是銀河工程,大禹治水都沒有治出來,共產黨能治出來嗎?」硬栽到他頭上,被打成極右份子,開除公職,送到夾邊溝農場勞動改造。當年冬天,傅作恭在場部的豬圈邊找豬食吃時倒下了,幾天後才被人發現。生前他曾經給哥哥傅作義寫信求救,但傅作義無法相信他信中的描述而沒有郵寄錢物。二零零零年七月,作家楊顯惠以夾邊溝故事為原型的小說《上海女人》在《上海文學》雜誌發表,此後,每月一篇,連續12篇「夾邊溝紀事」系列小說,在讀者中引起了強烈震動。一位死難者的兒子,偶然讀到了以自己的父親為原型的小說,哭倒在地,把雜誌供在桌上,長跪着,一頁一頁地讀,一次一次地哭。他對朋友說,父親去世時他還小,只知道父親死在夾邊溝,但不知道父親死得這樣慘。在甘肅臨洮縣,從夾邊溝死裏逃生的82歲高齡的裴天宇老人說,他用了半個月的時間才讀完四篇小說。他說:每一次拿起來讀不上十分鐘,就淚流滿面……讀不下去!

有一本專集叫《往事微痕》,記敘了反右運動給這些右派子女帶來的悲慘命運。一個叫尹華春的談到,他父親張紹堯被打成右派後,母親「忍痛和丈夫離婚,這樣可以堵住別人的嘴巴,保護自己和孩子」。但她又一再囑咐子女:「一定要找到父親,重建完整的家。」他們不知道,張紹堯早在一九六零年十二月就因過度的勞動和飢餓而死去,拋屍荒郊,骸骨無存。後來,子女們千方百計地打聽到父親喪命的地方,二零零七年,七個兄弟姐妹一起到瀋陽凌源縣哈巴氣村的荒野,祭奠父親。七個子女七篇祭文,椎心泣血,傾吐對父親無盡的思念,控訴反右運動的極端罪惡。其中一篇祭文說:「我們雖被壓到生活的最底層,但在我們的偉大母親、你親愛的妻子的教育呵護下,除了二姐英年早逝,其餘的七個兒女全部響噹噹地立足於天地之間!」

多年後,一位滿頭白髮的中學語文教師如是說:「本想給共產黨當條狗,沒想到叫它當狼打了。」一位叫徐瑗的右派子女說:當她在一九七九年看到父親的改正結論,了解了父親當年的所謂「八大罪狀」時,「我不禁仰天長嘆——原來我有這樣一位有膽識、有睿智的父親!原來反右運動是如此荒唐而殘暴地迫害忠良!」

那麼,右派們到底說了些什麼呢?讓我們看一下被毛澤東欽定的大右派儲安平吧。他在題為《向毛主席、周總理提些意見》的文章里,如是說:「黨領導國家並不等於這個國家即為黨所有,大家擁護黨,但並沒忘了自己也還是這個國家的主人。政黨取得政權的主要目的是實現它的理想,推行它的政策。為了保證政策的貫徹,鞏固已得的地位,黨需要使自己經常保持強大,需要掌握國家機關中的某些樞紐,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但是在全國範圍內,無論大小單位,甚至一個科一個組,都要安排一個黨員做頭兒,事無鉅細,都要看黨員的顏色行事,都要黨員點了頭才算數,這樣的做法,是不是太過份了一點?」

「我們要求終止一黨專政。這種一黨專政的終止,決不僅僅是一種形式上的終止,必須同時是一種精神上的終止。一黨專政在精神上的主要特徵和主要苦痛,是人民的各種基本公民權利沒有保障。人民的基本公民權利包括人身自由、居住自由、職業自由、財產自由、宗教自由、言論自由、集會自由及結社自由。其中人身自由尤為一切自由的基本。我們所以要求上述各種基本的公民權利,僅僅是因為只有人民能獲得上述的基本民權,人民的智慧的、道德的、身體的能力,始能作充份優性的發展,以充實國家的生命,培養社會的活力,提高政治的道德,促進文化的進步;從而產生合理的政治活動和安定的社會秩序。」雖然直言不諱,但一位時任中宣部副部長、《光明日報》的總編,他會冒推翻中共之大不韙嗎?儲安平是中共顯示其反右正確的一個例證,他的右派結論到現在也未改變,是五個國家級未平反的右派之一。那麼,從他的言論看,儲安平錯在哪裏了?只能說錯在他說實話了。

反右之外,儲安平還曾經如此批評過國民黨政府:「若從歷史的眼光看,這個前後統治了中國二十年的政府,實實在在耽誤了中國的國運,它阻礙了中國的進步。而其一切過失之中,本文作者認為現政權最大最不能寬恕的罪惡,就是由於它的缺德的統治,大大的促成了中國人民道德的墮落。在這個政府的作風和統治之下,一切不守法的、不道德的、沒有良心人格的人,都比一般奉公守法潔身自好的人,容易生活下去。在這個政府的作風和治理下,除了極少數堅貞的人物,仍能保持他們的人品、意趣和工作理想之外,大多數人都已趨於取巧、投機、幸進、不守信用、不負責任、不講公道、強凶霸道、為劣作惡。在這種混亂的情形之下,大家已失去了生活的目標,失去了努力的自信,失去了一切崇高的理想,結果是人的品格愈降愈低,社會的風氣愈來愈壞。」這一切,不正是今天中共治下的真實寫照嗎?

另一位五個不予平凡的大右派之一的時任中央民盟委員、民盟上海市支部副主任委員的彭文應如是說:「社會主義社會中,官多了,官僚主義也多了。如何制止官僚主義?只有民主!」

山東青島市民盟成員曲北韋在市政協會議上發問:「我十分懷疑,『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權力屬於人民』呢,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權力屬於共產黨?共產黨是為人民服務的呢,還是人民為共產黨服務?共產黨是人民的勤務員呢,還是人民的統治者?人民是國家的主人呢,還是奴隸?」(一九五七年六月二十八日《人民日報》)

「解放後這幾年來是沒有真正的社會主義民主的,有也只是形式,不僅沒有真正的社會主義民主,連資本主義國家的假民主也沒有,憲法成了一紙空文,黨可以不遵守它,表面上有民主選舉,有統戰政策,有黨外人士做領導工作,實際上是一黨專政,是黨中央少數人獨裁,黨外人士做領導工作的有職無權,只是執行決議的義務,沒有參與實際決策的實際可能。黨是太上皇,是威武神聖的,一手抱着馬列主義的聖經,一手仗着國家政權的寶劍,誰敢提異議,不是被扣上反馬列主義的鐵帽,就是被戴上莫須有罪名的手拷,選舉只是變相得任命,代表只代表個人,誰也不知道自己所選的人是怎樣的,他代表自己說了些什麼?至於集會、結社、出版等都必須在黨的領導下進行,不能越雷池一步,怎樣能體現人民是國家的主人?這是對人權的侵犯,嚴重的破壞法制,必須改變。」張百生、黃振旅:《馬克思主義與國家政權》1957年6月16日《人民日報》轉載

清華大學一個共產黨員,署名「一個清華人」,張貼了一份題為《我控訴、我抗議》的大字報,矛頭直指毛澤東:「我抗議毛主席最近在團中央所說的……。皇上喲!秦始皇與你相比,也只能是個無名小卒了,無怪乎你說:「昔秦皇漢武,略輸文采」,你在鎮壓人民的這方面,是勝過了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多少倍了……。老祖宗啊!世界上有多少皇上能像你這樣,從一九四九年以後殺了七十多萬人民!(這還不算一些自殺的呢)殺吧!把中國人殺絕吧!」

「人民政府死要糧,共產黨好是好,三頓稀飯吃不牢;蔣介石壞是壞,三頓白飯不用憂」。(浙江平湖縣幹部)

「馬克思社會主義是歷史學家永遠的疑團,這種無邏輯、愚呆的主義,何以能在民眾的心理上發生如此有力且深遠的影響,並且籍由民眾所受的影響而反過來影響歷史自身?」(羅隆基

「由於共產黨對國家政權的絕對控制,國家權力的高度集中。正是由於這種高度集中的權力,才使斯大林的後期可以膽大妄為,犯出一切錯誤。……任何時代,權力的高度集中,不論是集於個人,還是自稱為一貫光榮正確偉大的集團,都是極大的危險,而當人民群眾被麻痹被愚昧,就更加百倍的危險!」(《原上草》)這齣自五十多年前的北京大學學生對中共的評價,今天看來不是十分清醒、極其中肯嗎?!

在那扭曲荒唐的時代,所謂右派不一定就是有什麼「右」的言論、「右」的表現。有一個單位被分了一個右派指標,必須落實到人頭。大家在一起開會,主題很明確,任務也很簡單,但會議開了三個小時,無論領導怎麼動員,大家就是不說話。領導也有妙算,不說話就不散會,反正我得完成任務。終於,一個倒霉蛋堅持不住跑了趟廁所。等他回來,會散了,會場上空無一人,領導面無表情的通知他,大家都同意你是右派。二十多年後,終於熬到平反,他去落實政策。可管事的告訴他,沒有他的檔案,他沒有右派言論,不存在平反!

打右給人帶來的痛苦是刻骨銘心的,不僅是肉體上,更是精神上的。山東省有個會書法的省委書記叫舒同,曾創造了「舒同體」,上世紀九十年代其家鄉江西省東鄉縣派人北上濟南去找山東省委,要在濟南給舒同辦書法展。消息傳開,一群老人齊聚山東省委門前,群情激奮,堅決反對,最後書法展只好流產。為什麼?原來一九五七年正是舒同主政山東,山東是打右的重災區,單是一個菏澤地區的右派就超過了相鄰的河南省的總和!

對於反右,包括黨內黨外的太多的人表示不理解,孫中山夫人宋慶齡一九五七年寫信給中共中央:「黨中央號召大鳴大放,怎麼又收了?共產黨不怕國民黨八百萬大軍,不怕美帝國主義,怎麼會擔心人民推翻黨的領導和人民政府?共產黨要敢於接受各界人士的批評,批評人士大多是愛國、愛黨的,一些民主黨派人士為新中國的解放,作出了家庭、個人名利的犧牲,一些二、三十歲的青年知識份子怎麼可能一天就變成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我很不理解這個運動,我想了兩個多月,還是想不通,有這麼多黨內黨外純粹的人會站在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的對立面?要推翻共產黨?」

當有人悲憤的指出這個中共建政來最大的群體冤案是陰謀時,毛澤東得意的說,「這不是陰謀,這是陽謀,這叫引蛇出洞」。在一九五八年五月的八大二次會議的講話中還說過,「秦始皇算什麼?他只坑了四百六十個儒,我們坑了四萬六千個儒。我們鎮反,還沒有殺掉一些反革命知識份子嗎?我與民主人士辯論過,你罵我們秦始皇,不對,我們超過秦始皇一百倍。罵我們是秦始皇,是獨裁者,我們一貫承認;可惜的是,你們說得不夠,往往要我們加以補充。」史界稱秦皇暴政如狼似虎,他卻自稱超過秦皇一百倍。這就是直到今天還被一些人認可的所謂「偉大領袖毛主席」!活脫脫一個「我是流氓我怕誰」的形象。學者唐德剛在《新中國三十年》中,把毛澤東定義為上下五千年最大的屠夫,「桀紂不如,其實大躍進也好,都是為了鞏固他的權力」。

打右對人的精神人格的扭曲無以復加。束星北是中國最著名的天才物理教授之一,是諾貝爾獎獲得者李政道先生在浙江大學時最敬重的老師。在一九五七年五月的「鳴放」中,束星北響應中共的號召,作過著名的在中國必須具備「法治精神」養成「守法風氣」的演說,因此被打成右派。在長期的思想改造中,這位中國物理界的天才寫了許多檢討和認罪書,痛批自己的「資本主義的自由民主思想」,甚至還寫出了自我改造的規劃——《申請長期洗涮(刷)茅房》!

打右毀掉的不僅僅是人才,更是中國知識份子「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理性和敢說真話的良知與精神。對一個民族來說,這才是最要命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的知識份子整體被閹。從此,「家事、國事、天下事」,皆不能管;「風聲、雨聲、讀書聲」,儘管入耳。從此,中國失去了講真話的氛圍,人們被逼着學說假話,假、大、空開始在全國泛濫,直到「大躍進」的登峰造極。

二零零七年,反右運動50周年之際,北京、上海、浙江、重慶、山東、成都新疆等十幾個省市(區)的近千名存世的右派老人,以真名集體上書中共中央,要求中共認錯改錯、賠禮道歉,開放言禁,賠償經濟損失,總結歷史教訓。但共產黨未作任何回應。黨內主持正義的元老胡啟立先後兩次上書中央政治局,要求徹底否定反右,否定「反右是正確的必要的、只是犯了擴大化錯誤」的結論;二零零六年,中共六中全會前夕,原全國人大副委員長錢偉長、丁石孫、吳階平、孫起孟、董寅初等知名人士上書中共中央,要求糾正對反右運動的政治結論,對被錯劃為右派份子的健在人士,對因家庭父母親屬被劃為右派份子而在政治上、精神上、工作上等受到牽連的人士及其親屬,作出必要的政治上、物質上的補償。但是,標榜「權為民所用,利為民所謀」、「執政為民」的江胡兩任都拒不接受。

關於「反右」,鄧小平「文革」後講了三句話:「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是必要的,沒有錯。問題是隨着運動的發展,擴大化了,打擊面寬了,打擊的份量也太重。一九五七年反右派,我們是積極份子,反右派擴大化我就有責任,我是總書記呀。」鄧小平不僅是總書記,更是反右派五人領導小組組長。所以為了證明當年的反右是正確的,只是被嚴重擴大化了,全國留了96個不予改正的右派,其中包括五個中央級的大右派章伯鈞、羅隆基、彭文應、儲安平、陳仁炳等。以中共承認的55萬右派來算,96個不改正的只佔總數的不到1%。退一步說,即使有意留下的1%算你中共搞對了,難道你就為了這不到1%的對,把另外的99.9%都錯打嗎?這不是「寧可錯殺一千,決不漏掉一個」嗎?從1%擴大到99%,有這麼擴大的嗎?99.9%都錯了,你還說沒有錯,天下有這等道理嗎?!而且,反右是徹頭徹尾的冤假錯案,共產黨給與他們的不應是什麼改正,而應該是徹底的平反!

二零一一年十月二十二日

責任編輯: 楊秀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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