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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文學作家系列(1):琦君及其散文 - 髻

她的散文作品多半是懷舊的童年往事,煙愁、琴心、紅紗燈、三更有夢書當枕、千里懷人月在峰等都是名著,她的作品多次選入大、中、小學課本,曾經獲得中山學術基金會文藝創作散文獎、新聞局優良著作金鼎獎、國家文藝獎散文獎等重要獎項,是當代最受歡迎的散文作家之一。

琦君本名潘希真,乳名小春。浙江省永嘉縣瞿溪鄉人,出生於1917年。她一歲的時候,父親就過世了,四歲那年生母也去世了,生母彌留的時候,把一兒一女託孤給伯母,琦君此後就由伯父伯母撫養長大。幾十年來,琦君散文中感動了無數讀者的爸爸、媽媽,其實是她的伯父、伯母。她的父親潘國綱,民國初年在浙江、福建一帶擔任師長,潘老先生本身允文允武,家教也十分嚴厲,琦君小時候要背詩、背詞、背古文,背不出來往往要挨打。一直到晚年,她還記得,有一次,先總統蔣公蔣介石先生到家裏來,孩子不能出去見客,她就躲在門縫裏偷看,看着那派威嚴,恨不得跑出去跟當然還很年輕的蔣先生握手。想到家裏規矩那麼多,琦君心裏有氣,想着要把這些都記下來。

初中時代,琦君就讀教會學校,學校重視英文,她也喜歡英文,當時她在心裏盤算,將來我要用英文來寫童年往事,寫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有多受罪!為了這個奇特的,出一口氣的理由,讓一個十歲剛出頭的淘氣女孩,後來成為當代文壇深具影響力的作家。

琦君大學就讀於杭州之江大學中國文學系,1943年大學畢業後回到故鄉,在永嘉縣的中學教書,1949年渡海來台,當時身上只有一張大學文憑和七塊銀元。在台灣,她先後擔任過高等法院書記官、司法行政部科長和大學兼任教授,1969年退休,1977年赴美國居住,2004年又回到台灣,定居在台北市近郊的淡水。琦君童年時代雖然對嚴厲的家教十分不適應,長大以後,吃苦的童年,卻成為琦君最甘醇雋永的回憶,她也真的提筆寫下童年的種種,由於天性純真樸質,琦君得以用孩子純淨靈慧的眼光看人看事,讓中國傳統社會中那種樸實敦厚、細膩柔和的情韻,藉着她的散文,溫暖着一代又一代的人心。因此,有學者認為:琦君的童年是她自己的,也是鋪陳給廣大讀者的。她的散文作品多半是懷舊的童年往事,煙愁、琴心、紅紗燈、三更有夢書當枕、千里懷人月在峰等都是名著,她的作品多次選入大、中、小學課本,曾經獲得中山學術基金會文藝創作散文獎、新聞局優良著作金鼎獎、國家文藝獎散文獎等重要獎項,是當代最受歡迎的散文作家之一。

作品欣賞:

說明:
「 髻」是琦君最著名的散文作品之一,和琦君很多作品一樣,內容是描寫父親、母親和姨娘之間的感情糾葛。「髻」從母親和姨娘兩個人的頭髮寫起,寫母親雖然擁有美麗的秀髮,卻只梳保守老氣的髻,年輕的姨娘卻總把如雲的秀髮打點得風情萬種,做為吸引父親的手段。作者用極為高明的技巧寫出母親的無助無奈和姨娘的爭強好勝。現在,就請您欣賞琦君用細膩的文筆,把原本沒有生命的髻寫得靈活動人的文學手法。

原文:

母親年輕的時候,一把青絲梳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白天盤成了一個螺絲似的尖髻兒,高高地翹起在後腦,晚上就放下來掛在背後。我睡覺時挨着母親的肩膀,手指頭繞着她的長髮梢玩兒,雙妹牌生髮油的香氣混和着油垢味直薰我的鼻子。有點兒難聞,卻有一份母親陪伴着我的安全感,我就呼呼地睡着了。

每年的七月初七,母親才痛痛快快地洗一次頭。鄉下人的規矩,平常日子可不能洗頭。如洗了頭,髒水流到陰間,閻王要把它儲存起來,等你死以後去喝,只有七月初七洗的頭,髒水才流向東海去。所以一到七月七,家家戶戶的女人都要有一大半天披頭散髮。有的女人披着頭髮美得跟葡萄仙子一樣,有的卻像醜八怪。比如我的五叔婆吧,她既矮小又乾癟,頭髮掉了一大半,卻用墨炭畫出一個四四方方的額角,又把樹皮似的頭頂全抹黑了。洗過頭以後,墨炭全沒有了,亮着半個光禿禿的頭頂,只剩後腦勺一小撮頭髮,飄在背上,在廚房裏搖來去幫我母親做飯,我連看都不敢沖她看一眼。可是母親烏油油的柔發卻像一匹緞子似的垂在肩頭,微風吹來,一綹綹的短髮不時拂着她白嫩的面頰。她眯起眼睛,用手背攏一下,一會兒又飄過來了。她是近視眼,眯縫眼兒的時候格外的俏麗。我心裏在想,如果爸爸在家,看見媽媽這一頭烏亮的好發,一定會上街買一對亮晶晶的水鑽髮夾給她,要她戴上。媽媽一定是戴上了一會兒就不好意思地摘下來。那麼這一對水鑽夾子,不久就會變成我扮新娘的「頭面」了。

父親不久回來了,沒有買水鑽髮夾,卻帶回一位姨娘。她的皮膚好細好白,一頭如雲的柔發比母親的還要烏,還要亮。兩鬢像蟬翼似的遮住一半耳朵,梳向後面,挽一個大大的橫愛司髻,像一隻大蝙蝠撲蓋着她後半個頭。她送母親一對翡翠耳環。母親只把它收在抽屜里從來不戴,也不讓我玩,我想大概是她捨不得戴吧。

我們全家搬到杭州以後,母親不必忙廚房,而且許多時候,父親要她出來招呼客人,她那尖尖的螺絲髻兒實在不像樣,所以父親一定要她改梳一個式樣。母親就請她的朋友張伯母給她梳了個鮑魚頭。在當時,鮑魚頭是老太太梳的,母親才過三十歲,卻要打扮成老太太,姨娘看了只是抿嘴兒笑,父親就直皺眉頭。我悄悄地問她:「媽,你為什麼不也梳個橫愛司髻,戴上姨娘送你的翡翠耳環呢?」母親沉着臉說:「你媽是鄉下人,那兒配梳那種摩登的頭,戴那講究的耳環呢?」

姨娘洗頭從不揀七月初七。一個月里都洗好多次頭。洗完後,一個小頭在旁邊用一把粉紅色大羽毛扇輕輕地扇着,輕柔的髮絲飄散開來,飄得人起一股軟綿綿的感覺。父親坐在紫檀木榻床上,端着水煙筒噗噗地抽着,不時偏過頭來看她,眼神里全是笑。姨娘抹上三花牌髮油,香風四溢,然後坐正身子,對着鏡子盤上一個油光閃亮的愛司髻,我站在邊上都看呆了。姨娘遞給我一瓶三花牌髮油,叫我拿給母親,母親卻把它高高擱在櫥背上,說:「這種新式的頭油,我聞了就泛胃。」

母親不能常常麻煩張伯母,自己梳出來的鮑魚頭緊的,跟原先的螺絲髻相差有限,別說父親,連我看了都不順眼。那時姨娘已請了個包梳頭劉嫂。劉嫂頭上插一根大紅簽子,一雙大腳鴨子,托着個又矮又胖的身體,走起路來氣喘呼呼的。她每天早上十點鐘來,給姨娘梳各式各樣的頭,什麼鳳凰髻、羽扇髻、同心髻、燕尾髻,常常換樣子,襯托着姨娘細潔的肌膚,裊裊婷婷的水蛇腰兒,越發引得父親笑眯了眼。劉嫂勸母親說:「大太太,你也梳個時髦點的式樣嘛。」母親搖搖頭,響也不響,她噘起厚嘴唇走了。母親不久也由張伯母介紹了一個包梳頭陳嫂。她年紀比劉嫂大,一張黃黃的大扁臉,嘴裏兩顆閃亮的金牙老露在外面,一看就是個愛說話的女人。她一邊梳一邊嘰哩呱啦地從趙老太爺的大少奶奶,說到李參謀長的三姨太,母親像個悶葫蘆似的一句也不搭腔,我卻聽得津津有味。有時劉嫂與陳嫂一起來了,母親和姨娘就在廊前背對着背同時梳頭。只聽姨娘和劉嫂有說有笑,這邊母親只是閉目養神。陳嫂越梳越沒勁兒,不久就辭工不來了。我還清清楚楚地聽見她對劉嫂說:「這麼老古董的鄉下太太,梳什麼包梳頭呢?」我都氣哭了,可是不敢告訴母親。

從那以後,我就墊着矮凳替母親梳頭,梳那最簡單的鮑魚頭。我點起腳尖,從鏡子裏望着母親。她的臉容已不像在鄉下廚房裏忙來忙去時那麼豐潤亮麗了,她的眼睛停在鏡子裏,望着自己出神,不再是眯縫眼兒的笑了。我手中捏着母親的頭髮,一綹綹地梳理,可是我已懂得,一把小小黃楊木梳,再也理不清母親心中的愁緒。因為在走廊的那一邊,不時飄來父親和姨娘琅琅的笑語聲。

我長大出外讀書以後,寒暑假回家,偶然給母親梳頭,頭髮捏在手心,總覺得愈來愈少。想起幼年時,每年七月初七看母親烏亮的柔發飄在兩肩,她臉上快樂的神情,心裏不禁一陣陣酸楚。母親見我回來,愁苦的臉上卻不時展開笑容。無論如何,母女相依的時光總是最最幸福的。

在上海求學時,母親來信說她患了風濕病,手膀抬不起來,連最簡單的螺絲髻兒都盤不成樣,只好把稀稀疏疏的幾根短髮剪去了。我捧着信,坐在寄宿舍窗口淒淡的月光里,寂寞地掉着眼淚。深秋的夜風吹來,我有點冷,披上母親為我織的軟軟的毛衣,渾身又暖和起來。可是母親老了,我卻不能隨侍在她身邊,她剪去了稀疏的短髮,又何嘗剪去滿懷的悲緒呢!

不久,姨娘因事來上海,帶來母親的照片。三年不見,母親已白髮如銀。我呆呆地凝視着照片,滿腔心事,卻無法向眼前的姨娘傾訴。她似乎很體諒我思母之情,絮絮叨叨地和我談着母親的近況。說母親心臟不太好,又有風濕病,所以體力已不大如前。我低頭默默地聽着,想想她就是使我母親一生鬱鬱不樂的人,可是我噎一點都不恨她了。因為自從父親去世以後,母親和姨娘反而成了患難相依的伴侶,母親早已不恨她了。我再仔細看看她,她穿着灰布棉袍,鬢邊戴着一朵白花,頸後垂着的再不是當年多采多姿的鳳凰髻或同心髻,而是一條簡簡單單的香蕉卷。她臉上脂粉不施,顯得十分哀戚,我對她不禁起了無限憐憫。因為她不像我母親是個自甘淡泊的女性,她隨着父親享受了近二十年的富貴榮華,一朝失去了依傍,她的空虛落寞之感,將更甚於我母親吧。

來台灣以後,姨娘已成了我唯一的親人,我們住在一起有好幾年。在日式房屋的長廊里,我看她坐在玻璃窗邊梳頭。她不時用拳頭捶着肩膀說:「手酸得很,真是老了。」老了,她也老了。當年如雲的青絲,如今也漸漸落去,只剩了一小把,且已夾有絲絲白髮。想起在杭州時,她和母親背對着背梳頭,彼此不交一語的仇視日子,轉眼都成過去。人世間,什麼是愛,什麼是恨呢?母親已去世多年,垂垂老去的姨娘,亦終歸走向同一個渺茫不可知的方向,她現在的光陰,比誰都寂寞啊。

我怔怔地望着她,想起她美麗的橫愛司髻,我說:「讓我來替你梳個新的式樣吧。」她愀然一笑說:「我還要那樣時髦幹什麼,那是你們年輕人的事了。」

我能長久年輕嗎?她說這話,一轉眼又是十多年了,我也早已不年輕了。對於人世的愛、憎、貪、痴,已木然無動於衷。母親去我日遠,姨娘的骨灰也已寄存在寂寞的寺院中。這個世界,究竟有什麼是永久的,又有什麼是值得認真的呢?

 


責任編輯: 宋雲  來源:中央廣播電台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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