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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驗報告」:小學語文教科書有毒!

教科書是國民教育的基礎,其編撰是一個社會自我認知的投射,也是這個社會文化主張的表徵。和其他的中國孩子一樣,12年來,何易一直對這個故事深信不疑,直到如今他接受郭初陽的請求,在美國調查這篇「傳播孝道的典型課文」的真實性。

  教科書是國民教育的基礎,其編撰是一個社會自我認知的投射,也是這個社會文化主張的表徵。本刊曾關注中學歷史教科書,如今一線教師向我們傳遞了一條重要信息——

  小學語文教科書「有毒」。這是語文老師郭初陽的判斷。為了支持這一結論,他和他的夥伴們剛剛出具了一份「化驗報告」。檢查樣本,是目前國內廣泛使用的人教版、北師大版及蘇教版小學語文教材。這三個版本在市場上佔據了約80%的份額。

  郭初陽36歲,曾在杭州外國語學校當了6年的語文教師,目前是自由研究者。在他背後,有一個民間團隊——第一線教育研究小組,集合了20多位中小學語文教師。簡單來說,這個小組的任務是「給小學語文課本挑錯兒、找茬兒」,並「弘揚現代公民理念下的小學語文教學方法」。

  這些教師自稱是小學語文的「外科醫生」,他們的口號是:「要給小學語文排排毒」,「現在需要的是一場手術」。

  真的名人,假的故事

  「還記得你的小學語文課文嗎?你敢肯定,自己不是吃了毒奶粉的大頭娃娃?」郭初陽鄭重其事地向中國青年報記者拋出這個問題。

  第一線教育研究小組歷時2年,收集、分析了300多篇課文。這些課文來自2002~2009年的上述3個版本小學語文教材。他們對「有毒」的課文進行打分,從0分至~5分,同時按照「毒性」等級,以武俠世界的毒藥命名,例如斷腸草、軟金散等。最後形成的《化驗報告:中國孩子的教科書》在扉頁用3 號黑體字寫道:「我們正在給孩子們吃錯藥!」

  推崇有機食品的郭初陽聲稱,這些課文中,有一半以上的故事屬於嚴重的「農藥超標」。而更讓他痛惜的是,「小孩子恰恰都很迷信課本」。

  小組核心成員呂棟是浙江省桐鄉市鳳鳴高級中學的高三語文老師。一次,他佈置了一道課堂習題,而他公佈的答案比教科書附帶的答案多了幾個字。當即就有一個學生舉手:「老師,課本上寫的不是這樣的。」

  「高中生都這樣,何況小學生呢?」呂棟無奈地說。

  一些小學課文里的故事,常常會在學生的經驗里形成根深蒂固的認知。不久前,郭初陽給自己當年曾教過的學生何易「佈置」了一項調查。這個19歲的男生,現在美國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念大二。他記得很清楚,小學二年級時曾在人教版的語文教科書里讀到過一篇名為《愛迪生救媽媽》的課文。

  課文內容是這樣的:愛迪生的媽媽得了急性闌尾炎。醫生苦於房內只有幾盞油燈,無法進行手術。剛滿7歲的愛迪生,利用鏡子的反光原理,讓醫生在明亮的反光下,為媽媽成功進行了手術。它附帶提示孩子們:所有有成就的偉人,都有着美好的品德。

  和其他的中國孩子一樣,12年來,何易一直對這個故事深信不疑,直到如今他接受郭初陽的請求,在美國調查這篇「傳播孝道的典型課文」的真實性。

  「你們聽說過愛迪生7歲時救媽媽嗎?」課間討論時,他隨意地跟美國同學提起這個話題。

  當得知中國的小學課本上講的這個故事,「What(什麼)!」這些美國人紛紛瞪大了眼睛,發出誇張的驚嘆詞。

  「哦,親愛的,這跟鱷魚會跳舞有什麼區別!」一個叫克里斯汀的女生聳聳肩,攤開雙手。

  何易描述當時的感受,幾乎是「世界觀瞬間被顛覆了」。隨後他給幾位相關研究領域的教授發了郵件。教授們紛紛回復,「此事無從考證」。他又去學校圖書館查閱《愛迪生傳》,仍舊沒有「救媽媽」的記錄。

  繼續調查,何易發現,醫學史上對於闌尾炎手術的最早論述是在1886年,而愛迪生生於1847年。也就是說,愛迪生7歲時,不會有闌尾炎手術的說法。他還諮詢了自己的父親,一位有着20多年經驗的外科醫生。何父的說法是,油燈反射屬於「有影燈」,這樣的條件根本無法進行闌尾炎手術。

  實際上,美國小學教科書也曾「染毒」。著名的華盛頓砍櫻桃樹的故事,講述幼年華盛頓砍倒了家裏的一棵櫻桃樹,向父親承認錯誤,並得到了原諒。它以「誠實品德最為可貴」為重點,意圖教會小學生們要知錯就改。

  這個在美國家喻戶曉的故事,後來被證實為純屬虛構。有考古學家發現,華盛頓童年所住的房屋位於弗吉尼亞州的拉帕漢諾克河邊的陡壁上,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這裏曾種植過櫻桃樹。

  「在教科書里,也許很多名人都砍過櫻桃樹、蘋果樹、梨樹,這並不是華盛頓總統的專利。」郭初陽大笑着說。

  他曾認真考證了蘇教版小學語文一年級下冊第12課《陳毅探母》。故事是說,陳毅元帥的母親生病了,他趕回故鄉探望。陳毅看見母親換下的衣服還沒洗,就打來一盆水,一邊洗衣服,一邊和母親拉家常。母親說:「你也五十多歲了,還替娘洗衣服。」陳毅說:「娘,快別這麼說。從小到大,你不知道替我洗了多少次衣服。今天,我給你洗洗衣服,是應該的呀!」

  課文並不複雜,顯然是想通過陳毅探母這件事,體現孩子對母親的孝道,以及母子之間濃厚的親情,讓小學生懂得尊重長輩的道理。

  這一回,「熱愛吹毛求疵」的郭老師親自動手,找了好幾個版本的陳毅傳記。第一天,他在筆記本里寫道:《陳毅傳》未發現「探母」記錄。第二天,他又寫下:《陳毅年譜》未發現「探母」記錄。第三天,他還是一無所獲。

  他不甘心,於是自己考證。陳毅生於1901年,那麼「五十多歲」時的探母事件,應發生在1951至1960年間。按《陳毅年譜》記載,陳毅曾於 1959年11月2日回到故鄉四川省樂至縣復興場張安井村,看望了么叔、么嬸、侄兒等親屬,卻獨獨缺了「母親」。並且,在各類媒體對陳毅兒子陳昊蘇、侄兒陳德立、侄女陳德琦的詳盡採訪中,也從未提到有關「陳毅探母」的蛛絲馬跡。

  不過,他也發現,《陳毅年譜》中1963年2月下旬出現了空白。那麼,即便陳毅探母真的發生在了這一時段,那至少也是在他60多歲的時候,而並非「五十多歲」。

  「為了增強說服力,教科書在名人身上編派事實,虛構情節,大有無所不用其極的架勢!」這是「化驗報告」里列出的第一項病症。

  成人偽裝兒童腔

  郭初陽曾做過一個教學實驗。那正是杭州冷得結冰的時候。他問幾個小學一年級的小朋友,「窗戶上的冰花像什麼?」回答里有彩虹和小鹿,有東方明珠電視塔,還有「長江七號」公仔,甚至有喜羊羊和大灰狼。

  這位實驗者記錄了實驗結果,然後與蘇教版一年級上冊中的《冰花》進行了對比。

  在這則課文中,一個名叫小童的孩子清晨醒來,發現玻璃窗上結了一朵朵晶亮的冰花。還沒等小童展開想像,教材編撰者迫不及待地拋出了一串比喻。他們用成人格式化的思維拼湊出,「像寬大的樹葉,像柔嫩的小草,像豐滿的牡丹,一束束,一朵朵,晶亮,潔白」。

  「樹葉、小草在小學教材里出現了多少次了!居然還有庸俗的牡丹!」郭初陽語氣激烈。他指出,作者如此「寫實」,立刻將孩子對於「冰花」的想像固化。「小學教材的編撰者穿了小孩子的衣服,臉蛋塗上了寶寶霜,偽裝成兒童腔,卻強姦着兒童的思維,固化着孩子們的想像,妨礙着他們判斷事物的能力。」

  研究小組的另一核心成員蔡朝陽重點剖析了課文《自己去吧》,那是人教版一年級上冊第14課。

  故事裏,一隻小鴨想學游泳,鴨媽媽說:「小溪的水不深,自己去游吧!」過了幾天,小鴨學會了游泳。一隻小鷹想學飛翔,鷹媽媽說:「山那邊風景很美,自己去看吧。」過了幾天,小鷹學會了飛翔。

  「小鴨和小鷹是從石縫裏蹦出來的嗎?『過了幾天』這個表達,真是『點金成石』!」蔡朝陽大聲指出。這個浙江省紹興市稽山中學的高中語文老師,有一個剛滿4歲的兒子。

  年輕的父親質疑,在小鴨和小鷹的最終成功之前,「過了幾天」這一過程中,它們必定付出了種種努力。他曾目睹兒子蹣跚學步的情景,「那是一段充滿挫折的冒險,更是一個充滿發現的美好過程」。課文里的輕描淡寫讓他難以忍受,「用成人化的視角,抹殺了小鴨與小鷹的努力過程,告訴孩子只要『過了幾天』,什麼都能學會。哪有這樣的事!」

  每每遇到關注「化驗報告」的家長,蔡朝陽總是反覆強調:「我們要教給孩子的,不是這些痴呆的課文」,「最重要的是,讓孩子們懂得他們自己的成長過程。」

  這些批判者在「化驗報告」里提出:「不要化妝。告訴孩子們世界的真相。」

  一篇課文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人教版小學五年級上冊第17課《地震中的父與子》講述了1994年美國洛杉磯地震中發生的一則故事。一個父親匆匆趕到倒塌的小學,徒手刨挖了38個小時,救出了包括他兒子在內的14個小孩。

  「哦,天啊!這個父親是蜘蛛俠嗎?」郭初陽感嘆。

  課文的末尾,38個小時後,這些孩子從廢墟中獲救,他們說話利索、心態平靜,無須任何救助,也無須任何治療。他們排成整齊的隊列,有序地爬出父親刨挖的缺口。最終,「這對了不起的父子,幸福地擁抱在一起」。

  「化驗報告」里,研究小組給這篇課文打了「-5」分。按照郭初陽的說法,這一級的毒性為「鶴頂紅」。得「-4」分的《冰花》被稱為「斷腸草」,《自己去吧》被打了「-3」分,則是「軟金散」。

  他們認為,《地震中的父與子》撰寫者「缺乏地震的基本常識」,為了強調父愛的偉大,硬是用簡單的思維,拼湊出父親徒手刨挖的情節。即便該說法成立,那麼被埋38個小時後,14個孩子仍毫髮未損,精神抖擻,這個完美的童話結局「真的要讓人瘋掉了」。

  「成人偽裝兒童腔,創造出一代被教材編派的孩子。哦,天啊!」郭初陽聲音提高了八度。

  有技巧地講真相

  令這些批判者沒想到的是,這份「化驗報告」數天前經媒體報道後,關於小學語文是否是在用美德「綁架」孩子,在網上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論戰。

  一位旅居日本的網友顯然極不贊成他們的觀點。他用調侃的語氣建議取消所有的童話故事、名人軼事,並且提出「為了避免3位老師所說的情況再次發生,請把小學語文改成字典,字典不容易出錯」。還有很多家長表示不理解,「我們就是這樣長大的,教給孩子這些美德,有什麼不好?」

  面對質疑,呂棟反覆強調,「文本的選擇是最重要的」,「孩子是很容易迷信課本的」。他認為,小學語文老師應該主動去思考「教材選用的文本有沒有問題」,而不是完成教學任務便萬事大吉。

  在他看來,北師大版二年級上冊課文《流動的畫》讓母親化身面目僵硬的政治教員,教育孩子,火車的「窗外是祖國的畫,千萬不能弄髒它!」北師大版三年級上冊的《一朵小花》,則拼命向孩子灌輸「只要當配角,不要爭主角」的道理。

  「現代社會要求孩子們自信,自強,勇於爭取。這些課文已經滯後了。」呂棟說。

  「那么小學生到底應該讀什麼樣的課文?」記者問。

  「這也許是一個盲區,很少有人關注的盲區。」呂棟沉思了幾分鐘後說。

  不過在蔡朝陽看來,「這個問題並沒有那麼恐怖」。這位「愛給學生放電影」的語文老師樂觀地表示,「總能找到合適的文本,也總有巧妙的教育技巧」。他曾嘗試給小學生放映伊朗電影《小鞋子》。一對兄妹從小父母雙亡,兩人只有一雙鞋子。為了給妹妹贏得一雙鞋,哥哥決定去參加跑步比賽。這個簡單的故事,讓課堂上的小朋友感動得「哇哇大哭」。

  他還建議,《小王子》之類的普世童話,便是優秀的範本,小孩子完全能看明白。甚至古典白話文《儒林外史》,也是不錯的選擇。

  郭初陽當中學老師時,常常苦於要想種種「手段」來摧毀中學生的「小學腔」和僵化思維模式。他稱這種糾正方式為「止痛片」。「為了省下買藥的錢,是時候給小學教材動一場大手術了!」這個躊躇滿志的研究者、批判者和實驗者說。

責任編輯: 紫薇  來源:中國青年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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