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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星」號倖存船員:告訴你被擊沉始末

—「新星」號倖存船員:要為死去的兄弟討個說法

俄羅斯軍艦為何要炮擊新星號?8名船員是怎麼遇難的?俄方將怎樣給予賠償?中共政府應該怎麼做?近一個月過去了,這一切都還是謎團


2月25日,宋進(左)等3名中國船員抵達北京首都國際機場



歸來

榮成市俚島鎮莊上宋家村。

春天的北風吹得呼呼響,宋進他媽抓了一把糖果,塞給鄰居。兩個人嘮起來,鄰居對他媽說:這是好事,回來就是好事。

宋進家這幾天都很熱鬧,先是一大群記者等着宋進回來,後來親戚們陸續來看宋進。親戚們提着十幾元一瓶的好酒,酒桌上二舅卻哭起來,「咱來了,還沒見着外甥。」宋進他媽勸他別哭,說不會騙他,外甥沒有受傷,人好着。


二舅酒喝多了,一邊擦眼淚一邊說起宋進的事,「這都是上帝的安排,是前世積的德,要是他上了第一個筏子,他也就去了。他不與人家爭,後面上船,才保了一條命。這都是上帝安排,上帝的安排……」

宋進他爸不信這些,說:「上帝在哪,上帝能安排什麼?這是命運。」

宋進今年30歲了,一出船就是一兩年,做海員4年,才回家3次。家人指望着這次回來娶個媳婦,上回回來相了幾回親,但沒娶成。可遇上這樣的事,錢沒賺到,媳婦怕都保不住了。

二舅是個實在人,他說,「古代人說,有路不登舟,有錢誰會幹船上那辛苦活?還不是為錢服務麼,這是個金錢社會。」

宋進家的房子有100多年的歷史,是宋進曾祖父修建的,到他父親輩重修了一次。家裏共兩間房,自家人住都顯得擁擠。早些年,當地農村時興買城市戶口,宋進他爸也花2000元給兒子買個城市戶口,結果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城市戶口沒用,農村沒有地,連宅基地都分不到。榮成市的房子均價要3000多一平米,買了房子,媳婦就好娶了。

2月25日,宋進他媽聽說兒子要回來,殺了雞,買了魚,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可一直等到晚上,一片漆黑,宋進才進門。公司派車把他從青島送到了縣城,他一個人從縣城打了輛的士顛簸回來。走的時候,縣城到村裏的路還是平整的,而今正在翻修,到處是土堆,坑坑窪窪。

宋進穿着一件灰色的羽絨服,手裏提了一個小膠袋,裏面放着幾個證件。棉衣和鞋子都是中國駐俄羅斯大使館送的。兜里還有半包未抽完的俄羅斯香煙,後來留了兩支給他大舅二舅嘗嘗,他們吸了幾口說,這個煙不如咱中國煙好抽。除此之外,什麼也沒帶。

等待的記者們擁簇在屋內,似乎發生什麼特大新聞,閃光燈、攝影燈照得屋內通明,宋進的情緒有些低落,他不願意面對鏡頭。

那天晚上,一家人很早睡了,宋進什麼也沒跟家裏人說。後來幾天,他說得也不多,沒有人問他,他從不講船上的事。第二天,他跟他媽說:「我這次回來又什麼都沒帶,本來買了好多國外的東西,全丟在船上了。」

他媽說:「你還說這幹啥,人回來就好。」 宋進沒有說錢的事,他家人也沒問。

記者陸續來到他家,他卻出門躲記者,早出晚歸。宋進平安回來在俚島鎮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人們都說他福大命大,能給人們帶來平安。鎮上一個老水手說,宋進應該抓住機會,利用媒體,成為一個明星船員。

宋進可沒這樣想。記者等待他數日之後,他終於決定見面。他話不多,皮膚有些粗糙,手上已有不少老繭,即使講起海上驚險的歷程,也不是那麼激動。

他說他要為死去的兄弟討說法。

生死時速

時間回到半個月前。

2月13日下午,千瘡百孔的新星號貨輪掉頭往回航行,俄軍停止了炮擊。

次日下午,新星號貨艙開始進水。15號凌晨3時左右,主機停機,螺旋槳露出水面。新星號完全失去動力,在大海上漫無目的地漂流。

清晨8時,船體已嚴重傾斜,隨時可能沉沒。船長與俄方聯繫後,扔出煙霧彈,準備棄船求生。俄方稱無法靠近新星號營救,讓他們自己想辦法。

船員們起初準備起用救生艇,後來發現救生艇底部到處是子彈窟窿,根本不能用。他們只好用救生筏。救生筏在甲板的左右兩邊各一個,與救生艇不同,救生筏沒有動力系統,只能靠人力划槳和風力漂移。這時他們並不緊張,顯得很有秩序。

宋進和船員們先放下了右邊的救生筏,救生筏掉入水中,筏篷自動撐開,宋進在甲板上將繩子拉了拉,讓救生筏處於靠近船邊的最適合登筏的位置,7個中國人和一個印尼人先登上了第一個救生筏,等待他們的是前方的俄軍172號艦艇,當時他們處於上風位置,筏子順風漂流便可靠近俄艦。

一個船員割斷繩索,筏子開始按預定的方向順風漂流。這時,宋進向甲板左邊走去,大約有15米的距離,他準備放下另一個救生筏,但他發現印尼船員已經放下,於是他又回到這邊取梯子。時間急,他們將梯子拉上來,來不及摺疊,抬着長長的梯子往另一邊走。

這時,他回頭看了一眼,第一個救生筏就要靠近俄艦,他覺得他們獲救了。

第二個救生筏遇到了很大困難,風一個勁地將它往大船邊上吹,貼住了船體,救生筏有時還往後漂移。情況非常危急,如果救生筏繼續往後移,碰上了螺旋槳,就可能被劃破,他們就只能棄筏逃生。而如果大船沉沒速度加快,因船體下沉引起的漩渦也可能會吞沒救生筏。

俄方用英語喊話,說營救船隻離他們很近,讓他們沿船體前移。千鈞一髮之際,船員們用救生的槳抵住大船,一步一步將救生筏往前撐。大約過了十幾分鐘,他們終於離開了即將沉沒的大船,靠近了俄艦。

他們得救了。一個俄國士兵將他們從甲板帶到了下一層的餐廳。餐廳就他們8個人,兩個服務員從廚房走出來,她們用手勢告訴他們,第一個救生筏上的3個船員跳海了,游泳,凍死了。

宋進和其他船員們都覺得難以置信,因為他們覺得出現危險的應該是他們,而不應該是第一個救生筏上的兄弟。

在餐廳坐了幾分鐘,他們被帶到了會議室。俄方船長來了,他先做了一個打槍的手勢,然後用手勢比劃着告訴他們,3個船員跳海死了,5個船員被救上來後凍死了。

他們想問問對方細節,但語言不通,只能用表情說話,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在會議室,服務員送來了咖啡、點心、熱水、麵包和毛巾被,船長和大副正凍得不行,將濕衣服脫下來,裹着毛巾被。幾名俄方人員輪流看守着他們,離他們遠遠的,也不說話。

半夜,船拋錨了。燈也熄了,會議室里有宋進、李廣超和劉峰3個中國人,他們躺在會議室的椅子上休息,卻睡不着,他們想不明白第一個救生筏7個兄弟怎麼會出事。

「戰爭」

時間再向前推到2009年1月下旬。

宋進跑了3年船,卻是第一次在俄羅斯港口停靠。到過俄羅斯港口的中國船員都對俄羅斯邊防軍公開索賄記憶猶新,而這次他卻沒有遇到。

一切顯得很正常。1月29日,船停靠俄羅斯納霍德卡港口後,收貨方代理人開始進行貨檢,宋進也在現場。「大米上鋪了一層紙,因為泰國和俄羅斯的溫差,紙上的水珠已匯聚成了小水窪。檢驗人員將試管里的一種液體滴入水窪,水的顏色沒有改變,這意味着沒有海水。除了少數幾袋大米外,大多數地方和貨艙內壁水分檢測顏色都沒有變。」

起初三四天,5000噸大米差不多卸完了。宋進像以往一樣,到一個港口,若不值班就下船轉悠,吃飯的時候回船上。

在貨物將近卸完那天,宋進聽說對方提出貨物質量不合格,要求賠償。新星號貨輪似乎被無限期停靠在港口,以前卸貨物都不過幾天,但這次竟然一天、兩天、三天…一直等了十多天。

這對船務公司來說損失是致命的,本來受經濟危機影響,承運費已經低得可憐,每等待一天就要多支出高達上萬美元的港口停靠費和船員工資。雖然,對宋進來說無所謂,因為只要船舶還在國外航行,他的工資照拿不誤。

2月11日,船員們聽說第二天船將要離港,對方貨運代理人將海員證和登陸證收了回去,在俄羅斯邊防管理處辦好手續後將海員證發了回來。12日中午,一名俄羅斯領航員將新星號帶到拋錨地停留。宋進以自己以往的經驗判斷,這些手續辦完了,船也就可以遠航了。

次日凌晨,他接到船長的起航命令。事後據俄方稱,新星號尚未辦完手續就擅自離港,有人指責船長拿生命開玩笑,也有傳言水手長(屬於最低等的船員之一)是船舶管理公司某領導的親戚,是他要求船長起航。記者採訪宋進時,公司人員恰好打來電話,宋進對此問題這樣回答,「沒有頒發水手長任命證書,船上肯定是船長負責。」

第二天一早,俄羅斯軍艦追了上來。俄羅斯軍艦速度快得多,但船體小,如果新星號不停下,他們無法強行攔截。宋進稱,他們的船是以每小時9海里的速度航行,而至於當時是否處於公海位置至今仍爭執不清。

上午11點左右,「突、突、突…」海上響起了急促的槍聲,子彈打在船上嘣嘣響,宋進正在睡夢中,他被槍聲驚醒了,還以為是空調發生故障,馬上,他發現不是。正在休息的船員們馬上穿好救生衣,三五成群地躲在生活區的角落裏。

船長也不例外,嚇得躲在角落不敢動。廚師已經做好了中飯,但是大多數船員根本沒心思吃飯,宋進吃了一點,就去換班去了,當天12時至16時是他值班。宋進本是一名普通機工,也即船上最低等的船員之一,但在這艘船上,他被提拔、代替行使二管的職責。

在船上,全權負責的是船長;之後是大副和一管,分別屬於甲板部和輪機部;次之為二副和二管。宋進的職位在船上不算小,但因為證書級別不夠,只是代理行使職權,工資仍然不高。宋進也不敢長時間待在機艙,擔心俄軍擊中油櫃,那樣「想跑都來不及了」,船仍然沒有停,他隔一段時間就下機艙察看一次。

槍炮聲斷斷續續持續了3個多小時。下午2時,海上霧濃,俄方停止了炮擊。下午4時余,炮聲再次響起,宋進覺得炮擊的聲音比上午要大得多,他剛剛下班,還以為俄軍不再開火,正在房間玩電腦。聽到炮聲後,他丟下電腦,又炮到洗衣房躲了起來。

下午6時左右,船長命令將船往回開,俄軍停止了炮擊,他們也知道俄軍不會繼續炮擊,廚師開始做晚飯,比平時晚了一個多小時,他們一起吃了一頓團圓飯。

淘金夢

莊上宋家村是俚島鎮的窮村,鎮上其他的村,要麼靠海,要麼有山,他們村什麼也沒有,村里人靠手藝和打工為生。

當地人把船員叫做「跑船的」,也有人稱為「漁花子」。村里幾個「跑船的」都是做最普通的水手(甲板部)或機工(輪機部),這種船員沒什麼文化知識,在船上處於底層,只需經簡單培訓就可上崗。

宋進出來跑船那幾年是當地這個行業最紅火的時候,那時各種中介公司走村串戶,打聽有無年輕人願意跑船。他們向農民講述淘金的美夢,吸引年輕人加入。城裏的中介在鄉村尋找下一級中介,只要介紹一個人,就可獲得高達一兩千的介紹費。

這些打着中介名義的經紀人中,不少是騙子,有些農民辛辛苦苦將全部的積蓄交給中介公司,後來卻發現公司失蹤了,或是培訓之後上的船是非法船隻。宋家村的不少年輕人渴望出海掙大錢,有些拿不出錢,有些拿得出錢卻擔心受騙。

宋進做出出海的決定不容易,那時他已經26歲了。如果不是淘金夢的吸引,他大概至今仍在縣城一家機電廠上班,拿着一千多塊的工資,還有養老保險。一次意外的操作失誤讓他煩了,決心辭職下海。

宋進至今對自己當初辭職毫不後悔,仍然覺得「在廠里乾的那些年有些虛度時光」。30歲的宋進還沒有結婚,他本指望跑幾年船,掙一筆錢,在縣城買個房子,再娶妻生子。

對老船員來說,婚姻生活是他們面臨的最大危機。一位65歲的榮成老船員孤苦伶仃地躺在病床,他59歲時與並未共同生活多長時間的老伴離了婚,而今子女也從未來病房看過他,他反覆對記者念叨一句話,「兩地生活要不得,老來苦。」他的同事中,有4個人60歲左右離婚。

宋進是個上進的船員,村里人都說他從小就是個穩重的孩子。第一次跑船回來,他幾乎什麼國外的禮物也沒帶,一箱子東西,全是洗換衣服和14本厚厚的技術書籍,還有一本筆記本,本子上記着英語學習筆記。

在計劃經濟年代,船員一般屬於遠洋公司員工,由該公司負責員工的社會福利和保險費交納。而現在,船員大多屬於勞務派遣公司,勞務派遣公司負責聯絡船東或船舶管理公司,安排船員上崗。宋進即屬於此類,上船的時候,公司一般會給他們買意外傷害保險,但沒有養老保險。

船員一般與公司簽訂上船時間的合同,如「6+6」、「9+3」、「10+2」,這意味着一年中分別工作6個月、9個月和10個月。而宋進簽的則是「6+1」合同,即一年上船6個月,6個月之後,雙方均有權續約。

在行內,如果超過合同期工作,則需要支付船員比合同期內高出3倍的工資,因此許多船務公司一般不會讓船員超時服務,也不願意與船員簽訂「6+1」式合同,如果簽訂船員有續約權的合同,船員很可能不賣力幹活。

宋進因為勤奮肯干,深得公司信任,也獲得了更多的工作機會。按證書級別,宋進只能跑東南亞和國內這些距離並不遙遠的航線,他完全可以每年回家,而他第一次出海後就連續幹了20個月沒有回家。這次,若不是出事,也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家。

全球經濟的繁榮、不斷擴張的海上貿易和不斷製造的新輪船,讓海上運輸行業在前幾年顯得一片欣欣向榮。曾經的造船和海上運輸大國——日本和韓國,隨着其經濟發達,國民收入普遍提高,從事海員的人越來越少。中國、菲律賓等國船員逐漸填補這一空白。

暴利也使得船員中介興盛起來。在工廠工作那幾年,宋進的工資大多花完了,積蓄很少。靠着家裏的老本,他交了近3萬元的介紹費,交錢的時候,船舶管理公司還來了四五個人,以打消他們怕受騙的心理。

宋進所從事的機工和水手的培訓費用並不高,威海水校黨委副書記肖永傑告訴記者,一般收取的培訓費不到1萬元,再除去辦證等費用,中介從每個船員身上可以賺到差不多1萬元。船員逐漸過剩,沒有資歷的船員普遍不受歡迎,後來中介要推薦船員上船,還需要給船舶管理公司人力資源部的人私下送錢。當然,也有一些公司為節約成本,專門要實習生,這樣他們僱傭一名船員只需付出一個月不到1000元人民幣的成本。

可從去年初開始,這一行業已冷淡多了。宋家村村支書宋永龍說,去年以來,再也沒有人找他介紹海員了,而此前他每年都遇到這樣的經紀人,有人還央求他用村裏的喇叭做廣告。

宋進兩次跑船,前一次從值班機工升為三管,月工資達850美元,這次他又從值班機工做起,升到了二管,可工資卻比代三管時還少了50美元——都是受經濟危機影響的,沒有辦法。

突來的俄羅斯軍艦炮擊事件,在當地來說是一奇聞,這樣的事以前從未發生過。而新星號之所以執意要冒險起航,也與船務公司難以承擔多日停靠的成本有關。

當地船員普遍認為,跑船比飛機還安全,炮擊事件似乎改變不了膠東半島農民的致富夢。

宋進說,今年不出海,明年肯定會再出去。而對那些死去船員的親人們來說,他們只能遙望不辨方向的大海上遺留的孤魂,永遠喚不回。

責任編輯: zhongkang  來源:南方新聞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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