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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震記事:你做鬼,也不要饒過害死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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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5月31日傍晚,陰陽天,風夾雨

結束對朱氏村民的拜訪,我們匆匆折回聚源中學附近,尋覓我哥大毛。暮色漸起,群眾四散,卻仍有不明身份的三二攝影客,盤桓不歸,終於遭到外省特警和本省武警的合力驅趕。

我在馬路中剎步旁觀,短暫的警民糾纏後,是更短暫的空寂。不料懵懂之間,響一聲悶雷,天在我的頭頂劃分為青紅,風一陣雨一陣,來得蹊蹺,不過分把鍾,我的左肩乾燥,右肩卻水透。再朝縱深眺望,百米外的中學遺址早已雨幕重重。其中似乎有誰在喊:回家吧回家吧。我一愣,就見小金把住我的胳膊問:老威你嘀咕啥呢?

我啥也沒嘀咕。於是再走,才幾十步,風雨驟然打住。一道彩虹平地騰空,越過無數屋脊和樹叢,降臨等待着拯救的廢墟。我正要感嘆造物主的奇觀呢,時斷時續的哭泣竟自路基下襲來。轉眼瞅見,三婦女坐在危樓和抗震帳篷環繞的空地里,一個在仰天號啕,另兩個開解無效,只得默守左右。小金咔嚓兩下,說距離太遠,我們過去嘛。我有些遲疑,怕如此突兀介入,會招惹意想不到的麻煩。就打電話給大毛,企圖轉移錄音資料。不料小靈通根本沒信號。

我們還是來到號啕者身邊,呆立五、六分鐘,沒任何插話機會。接着,我湊近拍攝了她的臉部,披散的額發,箍住下巴的口罩,樹根般的青筋,半閉的眼,顫動的睫毛,還有一個勁兒抽搐的嘴角及乾澀的尖牙。這個萬念俱灰的母親,已經沒有力氣哭了,可還在哭,還在哭。還在用整個身體,用五臟六腑,將她的憋屈朝外壓。我的么女哦!我的么女哦!她不斷地重複着,時高時低,時弱時強,完全沉浸在自我的幻境內。據旁觀者說,她已經哭了兩三個鐘頭,已經喊了兩三千遍「我的么女哦」。

我不由驚駭,想起近三千年前的忠臣申包胥,為光復楚國而哭秦庭,七天七夜,「淚盡了,繼之以血」,也不過如此。小金說:這樣哭下去,會要命的。就伸手把住她的胳膊,連叫幾聲「大姐」。對方充耳不聞。小金又撫拍她的臉頰和後背,不料對方受驚似的,猛地抬高嗓門,連拍大腿,又一聲「我的么女」。而後,將哭腔提到最高,震耳欲聾,又嘎然而止,留半秒空白,再蛇一般貼着樹幹下滑,直至化作喃喃細語。我把耳朵貼上前,企圖分辨那種呢喃,那種陰陽相隔的母女談心,可轉瞬間,她麵條一般癱軟在椅背。

小金急壞了,轉身四處尋水。平時動作遲緩的她,此刻如亂竄的耗子,出入了好幾個帳篷。裏面住着聚源中學的部分老師,或許還有個別領導,因為書桌、電腦、生活用品都齊整。小金搖晃着5元人民幣,連問若干遍「賣水嗎」,都沒人搭理。甚至還有好些東躲西藏、在帳篷間捉迷藏者,令小金情緒陡然激動,竟拽住其中一人質問:你是人民教師嗎?那邊有個學生家長快哭死了!不料回答卻是:關我啥子事?小金說:你就不可以過去關心一下?假裝關心一下也行嘛。

正相持不下,我趕過去解圍。小金也從心軟的某某青年老師手裏,弄到1瓶礦泉水,折回來,湊攏號啕者嘴邊。她咽了兩小口,就推開了。小金乘機搭話,要了她的名字和電話。

我是個陰險的記錄者,我的錄音機始終開着,不知不覺,磁帶滿了,我翻面再錄。我錄了45分鐘,除了哭,就是「我的么女」。之後的十幾天,我數次回放,數次呆如木雞。我寫不下去。他媽的,我這以拆卸文字為生的老手,真寫不下去。

我面對的是一段朗誦,一幕戲劇,或一句台詞。我的么女哦,她哭着,變幻了幾十種腔調,窮盡了漢語和英語,以及它們蘊含的所有意義。我的么女哦,她哭着,喉嚨扯破,扯啞,扯得不像個女人。嬰孩的啼哭,老人的哀哭,我曾訪談過的職業嚎喪者的技術性乾哭,在地上和天上、在祖國和家中均無路可走的無奈無淚之哭,全發自她——一個痛失愛女的母親的胸腔。

6月5日,我們重返聚源,幾經曲折,終於在鎮外兩三公里的普星村,與這個叫陳蘭的37歲的婦女重逢;終於曉得她的女兒陳鳳,16歲,聚源中學初三九班學生,於2008年5月12日下午死於地震。

她仍以頓腳號啕作為開場白,跟着才是斷斷續續的回憶:

我的么女哦!以前放學回家,一進門就喊媽,就喊肚子餓,媽再忙,也要給你弄吃的,因為媽只生了你一個,黨和政府要求計劃生育,媽也只敢生你一個。眼看快成人了,快成懂事的乖乖了,地震來了。媽不怨天不怨地也不怨學校老師,只恨那個豆腐渣工程,毀掉我的么女。嗚嗚,媽的下半輩子咋個熬?咋個熬?

老威:地震瞬間你在哪兒?

陳蘭:在家。天搖地動沒多久,大家都朝聚源跑,我們也跑,普星村的娃娃都在那邊讀書。村裏的房子沒垮幾間,可學校垮了。等我們跑攏,現場已經圍滿家長。灰塵瀰漫,跟下霧一樣,隔幾米就認不清人。廢墟里在喊,廢墟外在叫,兒啊媽啊爸啊女啊,高一聲底一聲,哎喲連天。我也扯開喉嚨,才喊兩聲「陳鳳」,就嗆了滿口灰。我弓下腰,血都咳出來了。稍後,神志有點不清,好些娃娃被掏出來,有死的有活的,出土一個,我就猛撲過去看。我沒有參加救人,我只想我的么女。整整4天4夜,我都守在那兒,沒吃沒喝,連曬太陽淋雨都沒感覺。我就曉得到處看娃娃,廢墟掏出來的都挨個看了,又去操場垻子。屍體兩三排,密密匝匝,我從頭至尾,揭開布認;再從尾至頭,反認回來。沒有。我累得站不穩了,可能倒下去,又可能沒倒下去。我的么女哦,我的么女哦,你媽想一直喊、一直喊,就是陰曹地府也要把你喊回來,可是沒得勁兒了,連閉沒閉眼都不曉得。

老威:找到女兒了?

陳蘭:當時太亂。我和老公才兩雙眼睛嘛。掏了4天,政府就宣佈廢墟里沒人,停止挖掘。為啥要停止?好多娃娃還沒找到。可校長和鎮長、書記都打保票,廢墟翻遍了,沒找到的算暫時失蹤,也許死也許沒死。當兵的我求了,當官的我求了,我都給他們下跪磕頭了,我一小百姓,大字不認兩籮筐,就這點本事。隨便擺佈嘛,父母官哄娃娃嘛,人家說,你咋個像烏龜,只把綠豆眼珠子集中在幾寸以內?那麼多醫院尋過沒?那麼多火葬場尋過沒?搞不好,你家娃娃正躺在某張病床上輸液呢。

老威:有道理啊。

陳蘭:記得4天4夜沒閉眼。可神志有點不清。萬一閉了呢?萬一閉眼就滑過去兩三個鐘頭,人家就不知不覺把我么女掏出來,開車運跑了呢?還有,萬一看花眼了呢?娃娃們出土,都是血啊灰啊,斷腿斷胳膊啊,臉壓歪的,下巴打脫掉的,最慘是1個人斷成4截,家長翻半天,才把腦殼、腳、身體找全,拼攏來,還缺3根手指頭。兩三個人壓成一塊的都有,掰不開,比肉餅子還緊。我的么女沒在裏面嘛,死活都得找嘛。

老威:醫院、火葬場哪麼多,大海撈針嘛。

陳蘭:也有家長看電視、報紙,登尋人啟事,上網認照片。我們文化低,性子急,笨,就一家家跑。從聚源附近的火葬場,到都江堰範圍內的醫院與火葬場,再一步步擴大,都江堰周邊,郫縣、溫江、雙流,還有崇州。

老威:有必要跑這麼遠?

陳蘭:跑攏閻王爺跟前都願意。

老威:你一個人?

陳蘭:還有同村的高興富。哦,老高在這兒。他的老婆叫孟雙瓊,與我同歲;他們的女兒叫高娟,在聚源中學初三八班,與陳鳳同歲。

老威:一個媽一個爸,都失去了女兒。

陳蘭:所以一塊上路。先是亂走,然後是騎摩托,然後是花錢雇一麵包車,天天起早貪黑跑。不僅都江堰內外,連成都市內外都找個遍。

老威:直接撞病房?

陳蘭:病房也看,過道也看,還有帳篷,一個個認。所有醫院都在接收地震傷員,名字貼在門口,密密麻麻的,我們要仰起腦殼查半天,顛來倒去,沒有;不相信,又去辦公室查;再去,再去,最後,不曉得去啥子地方查。總在趕時間,一天少說要跑七、八處。有一回,我走了眼,把正在輸液的一女娃認作陳鳳,歡喜瘋了,揪住就喊「我的么女」,直到人家驚爪爪地叫「鬼啊鬼啊」,我才醒轉來。上高級廁所照鏡子,才見自己披頭散髮,滿腳泥巴,眼眶青的,眼珠子又是紅的,下巴尖如刀,比冤鬼還凶哦。也顧不得了,洗把臉繼續跑。溫江的火葬場,最大,比成都東郊和北郊的都大,比最老的磨盤山還大。我們在裏面兜一圈,要個把鐘頭。搞不贏哦,平時20多分鐘燒1個,這時10來分鐘就燒3個,還得加班加點。人比柴火還不值錢,一口氣塞進兩三個,才關 1回灶門。

老威:誰是誰的灰呢?

陳蘭:都是學生娃娃,誰的灰不一樣?廢墟下沒掏出來的,也一樣嘛。我們把沒來得及燒的,都翻轉看了,怕不清楚,就弄水來,擦擦臉再看。臭也不顧,爛也不管,只曉得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哎喲,白天忙,有事做,有盼的,還好些;天一黑回家,我就抓狂。飯桌、碗、盤子、床、板凳、門檻,都見不得,都是我么女用過的。她好像還坐在我的身邊,還在喊媽,脆生生的。老公勸我,不吃不睡咋個嘛?我就睡嘛。迷迷糊糊,覺得睡了好久,可一驚醒,才幾分鐘。幾分鐘過生死關,白頭髮都鑽出來。么女哦么女哦,我河翻水翻,找了你一二十天,沒得着落;我還想再找一二十天,錢有啥子嘛,大不了傾家蕩產嘛。

老威:你們找人花了多少錢?

陳蘭:好幾千。直到今天中午,聚源中學出了蒼蠅,我是說,廢墟上出了蒼蠅,像整整一塊地毯,指甲蓋大,全是綠頭的,密密釘死在那兒,哄不飛。有人猜有上億隻,或者等於全中國人民的數量。於是,馬上報告學校和鎮政府。他們還不信,還咬個卵犟:不可能!絕不可能!我們家長把書記團團圍住,大吼大叫,快動手了,他才害怕。當場打電話給上級,調動武警和機器。

老威:我聞着味兒了。

陳蘭:這麼多天,這麼高溫,雨,太陽,當然有味兒。挖掘機一鏟子下去,蒼蠅轟隆一聲,爆炸開。第二鏟子,人就起來了。不是一個,是兩個,抱成一團。已經爛透了,剩兩個骨頭架子抱成一團。媽呀,我咋認得出來?我咋敢說這是我的么女陳鳳?可人家叫我去認,那些當兵的,戴着大口罩,還受不了,還被熏得流眼淚,還等着我過去。媽呀,真是我么女!臉認不出,身體認不出,可腰杆上扎的黃顏色皮帶,是地震前幾天才買的。媽呀媽呀,我頓時就昏過去了。

老威:沒簽字麼?

陳蘭:記不得。老高也在場。我和他一塊東跑西跑白跑黑跑,結果兩家人的女兒都埋在原地!陳鳳和高娟,一樣大一樣漂亮,死成一團。身體都沒傷,如果掏得及時,她們都不會死!我的么女哦,你咋不託夢給媽呢?

你做鬼,也不要饒過害死你的人!你都變成這個樣子,他們還怕麻煩,不想掏,這叫啥子人民政府?如果當官的死在裏面,你看他們掏不掏?掘地三尺,捅穿地球,他們也不敢不掏。

老威:還有娃娃在廢墟里麼?

陳蘭:不曉得。沒見屍的都叫「失蹤」,快20天了,還有十幾個娃娃失蹤。我的么女哦!我的么女哦!早知你這麼慘,還不如沒生下來就失蹤……

責任編輯: 王篤若  來源:民主中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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