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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婦眼中的碾莊戰鬥:1948年11月

中共華東野戰軍士兵在突破碾莊外壕

黃百韜陣亡後,遺留的照片和胸章

作者:王盛偉

    我的岳母是蘇北新沂縣窯灣鎮人,垂髫之年就經歷了著名的淮海戰役,眼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慘景,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雖然她現在已是年過花甲,仍然能夠清楚地回憶起那遙遠的戰爭年代。茶餘飯後閒聊的時候,她稍稍提起這段往事,就能讓我不寒而慄。岳母並不了解官方歷史,戰爭在她的記憶里依然保持着本來面目,這樣的歷史,才是最真實的歷史。

  岳母描述的戰爭,其殘酷和激烈程度超出了我的想像,原以為她年紀大了,可能將許多電影裏的情景也夾雜進來,所以開始很有些不以為然。後來她說得次數多了,我就在網上調研了一下,碰巧找到葉飛將軍1986年寫的回憶錄《機智迅猛殲頑敵 - 記淮海決戰中華野第一縱隊》,這才知道原來岳母親歷的戰爭,竟然是解放軍圍殲國民黨黃百韜第7兵團的碾莊戰役。在窯灣鎮這個彈丸之地,國共雙方各投入了一個軍的兵力,分別是國民黨第63軍,和大名鼎鼎的華野一縱,戰鬥持續了一晝夜,總共有超過一萬的國共雙方將士陣亡。

  我將岳母的回憶整理如下,中間穿插葉飛回憶錄的片段(大麥註:葉文以黑體字標出),以便於讀者全面地了解這段歷史。

  「我老家窯灣是新沂縣下面的,新沂縣那陣子還叫新安鎮。那年冬天,國民黨軍給八路軍從北邊一路追過來,沿着大運河跑,跑到窯灣這裏三面都是水,一時過不去河,就給八路軍攆上了。」

  [葉飛回憶錄]: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六日晚,我中原、華東兩大野戰軍,遵照中央軍委和毛主席的戰略決策,向盤踞在徐州地區的敵劉峙集團發起進攻,揭開了淮海戰役的序幕。早在十月十一日,中央軍委和毛主席就明確指出:淮海戰役「第一階段的重心,是集中兵力殲滅黃百韜兵團,完成中間突破。」十月十四日,野戰軍代司令員兼代政治委員粟裕在曲阜召開有各縱隊領導參加的作戰會議,確定第一階段的作戰計劃:以七個縱隊向新安鎮、阿湖地區實施主機突擊,殲滅黃百韜兵團;以三個縱隊南北對進,突擊運河車站及其以西地區,分割黃百韜、李彌兩兵團之聯繫…按照這個計劃,我縱於十月二十六日從兗州地區出發,和兄弟部隊一起,分數路揮師南下。我縱廣大指戰員肩負着人民的期望,滿懷勝利的信心,迅速逼近位於徐州以東新安鎮、阿湖地區之敵黃百韜兵團。
   我軍揮師南下,敵人驚魂失魄。防禦部署右翼的第七兵團司令官黃百韜懾於被我軍就地殲滅,接到命令後,倉皇率部第二十五、四十四、六十四、一百等四個軍,向徐州方向退卻。十一月九日,華野參謀長陳士榘面示我縱副司令員兼參謀長張翼翔:敵六十三軍已於昨日下午二時撤離新安鎮,企圖經窯灣渡運河方向開進,首先追殲該敵,爾後協同友鄰,直搗黃百韜司令部。這個任務傳達到部隊後,幹部戰士鬥志昂揚,決心將敵六十三軍乾淨、徹底殲滅在窯灣鎮。廣大指戰員不顧半個月來急行軍的疲勞,緊緊咬住逃敵,窮追不捨。敵人沿途遺棄的軍用物資,狼藉滿地。此情此景,更加堅定了我們抓住和殲滅這股敵人的決心。經過近百里的追擊,始於當日傍晚將敵六十三軍緊緊地包圍於窯灣地區。


  「進來窯灣的國民黨軍隊,都是廣東兵,穿新衣新鞋,幾乎個個都是胖子,水桶腰身,看着年紀都不輕了,講話我們也聽不大懂。國民黨兵好像是餓極了,一來就到處找糧食,挨家挨戶地搜,有個兵還問我,小鬼,哪裏有地瓜啊?我聽不懂,後來才知道地瓜就是山芋。男人都抓去搬彈藥箱,挖戰壕,女人就給當兵的做飯攤煎餅。我們那邊的煎餅有韌勁,廣東兵吃不慣,咬一口嚼不動就吐掉了。

   我家住進來幾個兵和一個排長,我媽就給他們攤煎餅,我當時也餓啊,就跑到旁邊看,我媽對排長說,給小孩吃一塊吧,那個排長看了我一眼,點點頭。一會兒天上有飛機來,我們就忙着到處躲,那個排長說,別怕,是我們的飛機。過幾天糧食吃光了,國民黨兵就着慌了,見什麼吃什麼,連老鼠、馬蜂窩都吃。馬都被殺了吃肉,運河邊上扔了好多馬頭和馬皮。

  國民黨軍在鎮子裏挖地洞(避彈掩體),家家戶戶的門板都給拆了去。地洞彎彎曲曲,每家每戶都通,裏面有半人高,旁邊洞壁上還挖了放油燈的坑。鎮西邊有個天主教堂,三個十字尖頂全鎮都能看見,國民黨軍好多大官就住在那裏。

      窯灣是個小地方,鎮裏面的國民黨兵住在老百姓家裏,鎮外面的沒地方住,就住在墳地里,也是挖地洞到處都挖通,墳里的棺材兩頭打開,裏面的屍首拖出來,當兵的就在棺材裏鋪一條被單睡在裏面。我奶奶的墳就給他們糟蹋掉了。」

[葉飛回憶錄]:
我縱根據窯灣的地形特點和敵人倉促佈防、立足未穩、工事不堅、士氣低落、軍心動搖的情況,決心不予敵以喘息機會,採取急促勇猛的戰鬥行動發起攻擊,打敵措手不及。為此,縱隊在行進間即令第一、二、三師,分別由東、北、東南三面包圍壓縮敵人,首先肅清外圍。同時做好不經調整部署,即可轉入總攻的一切準備,務於十二日前全殲窯灣之敵。
   為迅速全殲龜縮在窯灣鎮的敵六十三軍,十一月十日上午,縱隊在腰莊召開了有各師師長、政委參加的作戰會議,經過深入研究,並報請野戰軍首長批准,決定:以第一師擔任主攻,配屬一0五榴彈炮六門和山炮五門,首先由東門或大東門突破,殲滅該鎮中部之敵,繼而向兩側和縱深發展,與第二、第三師打通聯繫,以第二師配屬七五炮和山炮各三門,由北門突破,殲滅該鎮北部及西部之敵,打通與第一師的聯繫,以第三師配屬山炮六門,由南門及北門、大東門之間突破,殲滅該鎮南部之敵。
  在我軍發起窯灣攻擊戰鬥時,敵劉峙集團以三架飛機數次向六十三軍陣地空投糧食和彈藥,促使該敵作絕望掙扎,以延緩其覆滅的命運。


  「國民黨軍也打得狠啊,只要有一口氣就往外打槍,打死不投降。到半夜八路軍打進來,國民黨兵就往後退,一直退到西邊運河邊上的雞蛋場。雞蛋場挨着一個水塘,背靠着運河大堤,地勢低洼,八路軍佔着城牆和大堤往下打,打一陣就停下來喊『老鄉,繳槍不繳槍』?國民黨軍就是不停地打槍。

   這麼打打停停三、四遍,雞蛋場裏面就沒有槍聲了,於是八路軍呼啦啦全都衝下來,打着高粱火把挨家挨戶地喊『老鄉別怕,我們是保護你們的』!進來以後就問『有沒有槍』,我們家裏搜出來一長一短兩支槍,不知道是國民黨兵什麼時候藏起來的。

  天亮以後我媽跟我一起到運河抬水做飯,上街一看,到處都是死屍,有坐着的有睡倒的。去運河邊要經過雞蛋場,我們走近一看,裏面的死屍層層迭迭堆起來攔在門口,都是國民黨兵堆起來當掩體往外打槍的。雞蛋場外面的壕溝里堆滿了死屍,有些肚子被打破了,腸子白花花流出來。我怕極了,說什麼也不對前走了。

   國民黨俘虜沒一個完好的,都是缺胳膊斷腿。八路軍繳完槍以後,就放這些俘虜回家。我家住過的那個排長倒是活下來了,腿上被打了一個碗大的洞,只能坐在地上用手一蹭一蹭地走。我媽看他可憐,就給他一碗稀飯吃,這個排長邊吃邊哭,說家裏有老有小,這輩子見不着他們了。旁邊站崗的八路兵大概才十六、七歲,聽着聽着也掉淚了。有個國民黨兵身上披個被單,手裏拄個木棍,找我們要飯。我媽恨他們搶東西吃,不給他。這個兵哼了一聲說:『八路要是晚打進來三天,連你們都給吃了』!」

[葉飛回憶錄]:
十一月十一日下午四時三十分,按預定計劃,集中炮火向敵人主陣地和軍指揮所猛烈轟擊。頓時,鎮內硝涸瀰漫,到處起火,擔任主攻的第一師先頭部隊第二團第二連,乘敵火力點被我壓制之機,迅速勇猛的連續炸開兩道鹿砦和圍牆,一舉突入小東門,並在半小時內打退敵人三次反衝擊,鞏固和擴大了突破口,為全師打開了進攻通路,榮獲「窯灣戰鬥第一大功連」的光榮稱號。第二團乘勝在一小時內全部進入突破口,並分路向縱深和兩側發展。隨後,第一、第三團也相繼投入戰鬥,向敵發起攻擊。與此同時,從南門和北門發起進攻的第二、第三師,也與敵人展開了激烈的爭奪,但因地形不利,敵人頑抗,幾次突擊均未奏效。縱隊鑑於第一師進攻發展順利,即令第二師第六團改由小東門突入鎮內,直插北門,策應第四團。二十一時,在第六團配合下,第四團突破北門,並傾全力向南進攻。這時,第三師主力在第一師的策應下,也突破了大東門,並乘勝向西發展。但是,敵六十三軍老兵多,加上不了解我軍的俘虜政策,仍負隅頑抗,妄圖固守待援。
  我縱指戰員經秋風掃落葉之勢,從東、南、北三個方向席捲窯灣鎮,逼使殘敵紛紛向我投降。敵軍長陳章見大勢已去,待援無望,慌忙帶領衛兵向運河方向逃竄,企圖泅水潛逃。可是,剛逃到河邊,就被我截擊部隊擊斃。十二日拂曉,窯灣戰鬥勝利結束。我縱共殲敵第六十三軍兩個師五個團一萬三千餘人,給敵黃百韜兵團以沉重打擊,為我華野完成淮海戰役第一階段的作戰任務,創造了有利條件,受到野戰軍首長的通令嘉獎。這次作戰,在兄弟部隊配合下,創造了用急襲戰法,以一個縱隊兵力殲敵一個軍的戰例。


  「八路軍對老百姓很和氣,也不搶我們的糧食,不過對國民黨兵就很厲害。我家門口有個窄橋,那天仗打完以後,有一個國民黨軍官趴在橋邊,一邊抽煙一邊哼哼唧唧。這時一個八路軍走過去踢了他一腳,說『看你再哼哼』!手裏的高粱火把就杵在他的棉衣背上,立刻燒起來了。那天下午我們出門去抬水,就看見那個國民黨軍官燒死在橋邊,衣服都燒沒了,胖胖的身子燒得焦黑,背上裂開一條大縫,裏面的肥油都流出來凍住。那些俘虜傷兵走回家,好多走着走着就歪倒在路邊死掉了。廣東幾千里遠,那個年頭誰能走到啊。

    過了幾天八路軍就開始找人收屍,經過運河運來幾千個棺材,排在大堤上,也來了好多人認屍,認得的就領一個烈屬牌子,拿一筆撫恤金。後來就在鎮子外面建了一個公墓,墳頭一個挨一個整整齊齊地排着,方圓佔地好幾里。國民黨兵的屍體就在腳上拴條繩子,讓老百姓拖到鎮外的亂墳崗子扔掉。那些兵身子胖,常常一個屍體要四個人才拖得動。就這樣拖了十幾天才拖完。

   那個冬天,周圍幾十里的狗都知道去那裏找吃的,我姨媽家的花狗有一天叼回來一條胳膊,躲在床底下吃,快吃乾淨了才給發現。那個胳膊最後就剩個手帶着三根長骨頭,讓姨父扔到運河裏去了。」

 岳母的回憶過程中反覆說過這樣一句話:

   「我最討厭打仗,打仗太慘了,人死了連狗都不如。」

     這大概是最樸素的反戰思想。國民黨63軍的那些廣東籍官兵,很多都是抗戰老兵,三十好幾奔四十去的年紀了,不遠千里來到蘇北打內戰,生命在一夜之間走到盡頭,撇下成千上萬孤兒寡母,最後落得這樣一個死無葬身之地的結局,着實令人慨嘆。倘若不是因為這場內戰,他們是應該享受政府的軍人養老金安度晚年的,就象歐美的二戰老兵那樣。

   老子兩千多年前就說過,「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在中國這塊土地上,老百姓的性命向來如同草芥,半個多世紀前的那場血腥內戰,其實是中國歷史上相當沉重的一個篇章。

   中國人學會解決內部紛爭時完全放棄使用武力的時候,才算真正進入了世界優秀民族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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