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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建:長篇小說《肉土》

作者:

長 篇 小 說《肉  土》 (選載第一部分)

馬 建   著

 

謹 將 此 書 獻 給 我 的 母 親 和 母 親 們 的 中 國

 

自 序

 

一九八九年四月初,北京發生了學潮,我從香港趕到天安門廣場,目睹了學生們絕食求自由民主,趕來鎮壓的軍人被北京市民堵住的場面。但五月底,哥哥摔傷住院,我就匆匆離開了北京,「六四」大屠殺的消息就是在他病房裏聽到的。

當時我如被槍擊中,更感到死裏逃生的落魄,昏迷不醒的哥哥成了植物人,而我軀體雖活,心靈己滅。直到有一天看他僅靠手指移動,寫出了他初戀情人的名字時,我便渴望自己的靈魂也能穿過死亡在肉體裏復活,再去觸到那股人間的溫情。

三年以後,我便開始描寫這部關於植物人的愛情和政治的小說,我想把埋在肉牢裏的心靈,通過回憶,返回通向生命的出口。為此我和書中被槍擊的戴維在死亡和希望之中生活了十年,追尋着我常夢見的一隻小鳥守着垂死病人的崇高境界。

「六四」大屠殺之後,共產黨立即切斷了歷史記憶,記住過去就是思想囚犯,中國人再次被洗腦,人們的精神思考便早夭了。但小說里的戴維仍然活在肉牢裏繼續和統治者爭奪着記憶權,在政治恐懼加物慾橫流己把人漸漸變成了植物人的時代,戴維確如雨中閃電般在肉牢裏抖動着。

在強權社會,每個人都是不能思考的弱者,但當他記住了自己的經歷,那在精神上就是強者了。記憶使人們獲得了心靈的自由,而回憶就更使人生變得永恆了。

 

2007.10.9日

 

馬建長篇小說《肉土》選載之一

……

顳葉有些清楚的暗示

那是走到體外的欲望

 

記起了八六年十二月那場大雪,它落滿了宿舍的窗台。

……黃昏己過,但看到窗外面依然人很多。那個月先是安徽大學的學生衝出了校門,繼而是上海的高校也上了街,今天又傳來清華大學遊行的消息。下面剛貼了張號召同學元旦去廣場的佈告,還沒來得及看就被保衛科的人撕下。

清華上街遊行的消息,令木森找不到人打麻將了,我倆就去隔壁敲王飛的門。

他宿舍的暖氣總是挺熱,煙霧瀰漫中還混着花露水的味道,那是王飛專有的。他們正在爭論元旦去不去廣場。

坐在桌子上說話的是教育系的軻希,他沒長鬍子,所以總是說自己像毛澤東:

……以前的學潮是由北大發起影響全國,現在,清華大學有三千多人已經上街,北大被拋棄了!他激動了兩隻眼和眉毛就收攏不放,像老鷹。

他旁邊坐着的是老大哥老付,我們博士生會的頭頭,比我大五歲。

如果去廣場,也是呼籲體制改革。劉崗說完摸了摸鬍子。他臉上沒有表情。

屁!鬼知道改革派在想什麼?反正都住在中南海大院裏。王飛的四川口音比在南方大學時好了些。他由於雙眼近視的度數快升到六百了,藏在鏡片裡的眼睛別人也看不清。他不論冬季或夏天,就連在屋裏也總是穿着他那件藍色西服。我知道他沒有不敢說的話,但他做事虎頭蛇尾。在南方大學期間他就說要退學,到農村去發動農民起義。

現在外地的大學走在了前面。我們在忙着辦講座的事,沒想到清華又搶了先。蘇彤是我們奧林學社的社長,他和王飛在宿舍里天天討論時政。

那抓起來怎麼辦?屁事也要被寫進檔案。我說。

廢話,怕死就不要革命。王飛說。

革命不會建立起民主制度,你等於拿我們的精神追求一次性都賭了。社會進步不怕慢,就怕站,我看改革派已經走的夠快了。老付說話比較周到平衡。

木森少有地插了句:文革十年是動亂,改革十年是亂動,共產黨的鐵律就是先自己製造災難,然後再去挽救。

改革像無舵的船,把人都撞暈了。陳迪大聲說。他喜歡到蘇彤這兒,只回我們宿舍睡覺。

我們北師大像監獄,學生們死氣沉沉,又剛被教育部評為模範大學,真丟臉。估計發動不起來。 木森油乎乎的大嘴和長頭髮看上去像個文人了。

那你們可要雪洗這個恥辱。軻希說。他不喜歡教育系的同學,總是愛到蘇彤宿舍。

北大的民主傳統在我們這一代人身上都快要失傳了。五十年代中文系的林昭,被打成右派都不認罪,最後還是被毛澤東批示槍決了。我們都是五尺男子漢,真覺得汗顏。劉崗抽着煙說。

學生右派?軻希問。

是,有名的北大才女。當時他們辦了本叫《紅樓》的文學雜誌。木森竟然知道北大的人物。

把奧林學社公開化怎麼樣?其實學校早就注意我們了,乾脆要求合法結社。蘇彤說完看着老付。我們都是剛入校不久,只有老付呆了五年了。

那馬上就有國家安全局的特務加入。現在每個系裏都安排了人。老付說。

學生會的任務就是向黨匯報,監管學生。所以,一切都不要再躲避,咱們乾脆設計口號和綱領,干吧。軻希拍着腿說。

我們需要爭取的是言論自由。王飛總是和軻希對着幹,哪怕是個好的主意他也反對。

我要知道遊行的口號才決定去不去。老付說。

打倒共產黨你去不去?王飛又說。

不去,打倒貪官可以。老付又去斜靠床的被子,身體像曬軟了的蠟人。他有慢性肝病,常吃中藥。

及時行樂舒舒服服混幾年吧。大禪從上鋪扭頭往下看着說。他的臉長得像校園歌手,床邊也貼滿了大大小小的歌星照片,還有恐穢症,天天總在洗手。假如下鋪小禪在的話,他幾乎不會理大家。小禪總是忙着照鏡子弄頭髮,像個姑娘,學生中的托福派,麻將派和橋牌派,他倆都算不上。

戴偉,你的「一零一生髮水」這星期賣了起碼十瓶了吧,今天該你買酒了。軻希說。

理工系哪有那麼多禿頭,去你們教育系推銷去。我說。

我是在做這個小生意,是孫春林從深圳弄的批發價寄過來,二十元一瓶可以二十五元零售出去。上個月我賺了一百多元。

咱大學光從事學生思想政治工作的幹部就有三千多人,下半年還要在宿舍區設立治安派出所,專管咱們的行為,真和監獄差不多了,眼前正是個越獄的機會。蘇彤說。

萬一開除學籍了怎麼辦,還是別走出校門,搞校園民主。 老付說話也不直接看你,但說完之後會把雙小眼落在你臉上很久。

不奮發讀書,怎麼為國家做貢獻。留着平頭的曹明走進來聽了聽就插上了兩句。他是軍事學院高幹子弟,,總是獨來獨往。

我看專業就像條猴子尾巴,別在你屁股上了,別着急,還有三年呢。陳迪說。

鬍子,你是理工科民選學生領袖,這件大事你可要給咱們爭回面子,歷史系把口號和系旗都做好了。王飛對劉崗說。

鬍子比老付小二歲,也都是黨員,但比老付更成熟。

你老兄就知道去食堂看球賽,什麼中國隊衝出亞洲,我巴不得中國隊輸。軻希瞪着眼對王飛說。

小禪開門進來了,不是他沒姓,是他總是和大禪一塊去洗澡吃飯,大家就分別叫大禪和小禪了。

最好先從校園民主做起,比如要求撤消晚上十一點鎖門制度,我們又不是住監獄。小禪說着坐到自己床上,用毛巾擦着濕頭髮說。

找猴仔配一把宿舍樓的鑰匙,才二元,想什麼時候回來都沒人管。陳迪說。

我房間的猴仔確實有宿舍樓的鑰匙,也有鐵鋸銼刀,配的價錢比街上便宜。但不如我理髮賺錢。

還要取消學生守則第三條;什麼在學期間不許戀愛的規定,那等到畢了業上哪兒再去找啊。軻希說。

你要找處女,哈哈哈哈,教育系全是。王飛在諷刺他。

……窗外黑得什麼也看不見了,只有碰在玻璃上的雪花偶然閃一閃。房間裏總有無法清除的膠鞋臭,比廁所的臭味上腦子。我就從木森手裏接過煙抽。

到了社會上不用警察動手,市民們就把我們抓了。老百姓認為中國人剛過上幾天好日子,根本不喜歡遊行抗議。曹明說。

我媽就會把我當壞人先抓走。我承認着。

那更要走出校園,沒有人民的覺悟,共產黨是不會有所改變的。王飛說完摘了眼鏡使勁擦。

我們是高校中的老大,哪有不衝出校園的道理。蘇彤說話喜歡抬着下巴,令人感到自命不凡。

我建議咱們奧林學社應該公開招兵買馬,像軻希這種外系的積極分子,也可以發展。陳迪說。

我可不加入,我們已經在籌備了。軻希不服氣。

當你的娘子軍連長吧。王飛挖苦說。

我房間的大捲毛曲發、猴仔和董榮也擠了進來,想弄清楚要不要遊行,聽說其它系都在秘密開會商量,課堂上下全是這個話題了。

熏死了!像個狐狸窩,全是雄性味道。胖子金石推門就說。他從不吸煙,常在洗漱室洗衣服和修剪鬍子,看上去像是要去赴約。

王飛,你女友一來,就拉上蚊帳,連扔在地的煙頭都不踩滅,下次再這樣,就叫保衛處來敲門。曹明脫了皮鞋和襪子躺下說。

平頭!你他媽的每天能抽一地煙蒂!王飛和曹明也總是在屋裏吵。那個抽煙的女友是學動物專業,她搞了個抽樣調查計劃,統計一百人每周手淫的次數,王飛填了每天要三次,就把她給勾上了。

不抽哪呆得住,操,整個一隻裸猿。軻希也補了一句,看來大家都接受不了王飛的狐臊味。

少裝孫子,你抽煙就是遮蓋你的臭嘴。王飛指着軻希的煙牙說。

哎,誰的腳這麼臭,是不是培養真菌啊。木森,今天錢包滿不滿?毛達站在門口又說:該開盤了,今晚賭飯票。他是我房間裏最愛打麻將賭點小錢的。

曲發的大卷頭是濕的,他在桌子一角說:哎,昨晚豬腳的指針在亂動,早晨窗台上就放着半茶杯精液,等於整個英國的人口了。他是在說腳最臭的董榮,只是說話的氣氛和大家的話題不太對,也就沒人吭聲。

陳迪把手伸進桌上的盤子裏,抓到了幾個瓜子然後往嘴裏送。

蘇彤大聲說:凡是加入奧林學社的都是骨幹,明天分頭到系裏動員同學去廣場,並準備口號,範圍圈定在允許私人辦報,要求新聞自由,不喊打倒專制。

木森聽了一拍大腿:糊了!老子回師大當一次毛主席去安源。

怎麼樣?劉崗又說:贊成去廣場就舉手吧,人家文科今天下午就決定了。

劉崗,你負責與清華同學取得聯繫……蘇彤站起說。

 

……靜極了

要找些響聲

哪怕是一點

都能測出你躺在鐵床上的軀體……

 

……樓下自行車開鎖了,響聲並不在走道,而是靠在門外右邊樹下,但沒有再聽到後支架的彈簧扳過。

每星期回家要轉多次公共汽車,原來的站牌子因蓋房被撤了,下車回家要多走一站地。

以前下了車是個鐵匠鋪,現在改成賣水餃的個體戶飯館了。兩個大燈泡照亮了門前一片踩爛了的白雪和那棵緊緊箍在老槐樹上的鐵條。

以前那門口總是堆滿了舊鐵皮煙筒和未拆開的汽油桶。我還記得深綠色的桶會印些白色的外文字,有一次竟然看到印了個骷髏。在夏日,那個老鐵匠和他小徒弟會把鐵砧和煤爐子攤在外面,在我們圍觀下敲打着汽油桶皮做煙筒。堅硬的鐵皮,在他的大剪刀下如剪開報紙般容易。關門之前,小徒弟會把一切工具和下角料全弄回去,只留下一塊掃過的空地。我只撿到過一點化在地上的鉛渣子和幾個生鏽的羅帽。還記得青林被剪下的鐵料扎破了腳,也怪他那個早就磨光了腳後跟的海綿拖鞋。

現在街變亮了,也就變得暖了。對面的塑料用品廠還在,也裝上了一排燈泡,去年還照着「慶祝元旦」四個紅色大字,也照着旁邊自蓋的廚房頂上凍青了的白菜和雪。

三年前〔假如母親剛才說的九零十二月是準的〕廚房裏有了煤氣罐了,我還在廁所牆上裝上了電熱水器,用木板擋住下面的便盆就能隨時洗澡。在南方住了四年,我也養成了常洗澡的習慣。

家裏的兩間房一大一小。進門的走廊算是客廳,兩隻沙發擺好就滿了,吃飯只好用拆疊桌子。我正躺着的鐵床比小房間還大,它免強擠進了大間,假如不是母親懷舊,早就送拍賣行了。我和小弟都討厭鐵床,因為只要躺下去它就噝噝地響。

門口和樓梯堆滿了母親永無機會再燒的蜂窩煤,還有以前生火用的紙盒子報紙。她把過去的爐子和煙筒,還有燒漏的鋁鍋和斷了腿的凳子,都堆掛在門口。

以前回來就睡在陽台改成的小間,那是小弟的睡床,枕頭下面就是電插座,接上收音機就可以躺着聽,連電視都懶得去看。

小弟八五年考上了四川科技大學的計算機系。以前他在家,我討厭他總是跟着我,現在他走了,又覺得家裏缺了點人氣。

他和我快一般高了,只是薄了點。很明顯的是他的圓鼻子長得像母親,而我的長鼻子像父親。

自從小弟走了,我就成了媽唯一可說話的了。所以每次回來都要爭吵,大概是到了更年期。以前她給我剃頭時還可以看報紙,現在就只能聽她訓話。

那晚我剛說了兩句鄧小評想當毛澤東,媽馬上停下手裏正在翻炒的豆角大聲反對:鄧小評把中國人民從四人幫時代解放了,你要感謝才對。

我剛洗完了帶魚,坐在沙發上擦着手反駁:什麼叫解放?誰被解放了?是你還是我爸爸,後天我們準備上天安門廣場,為中國人爭取民主。

只聽見媽嚇得把手裏的鏟子掉到地上:你敢參加!我現在就叫公安局抓你!忘了你爸爸半輩子是在勞改農場裏了。

果然,母親會說叫警察先抓我。

她身上還有煮西紅柿的味道,每年冬天都會買一堆便宜的西紅柿做醬,差不多總是裝滿五個葡萄糖瓶子。

我不明白,共產黨鎮壓了你父親,關了你丈夫,你憑什麼說共產黨好。沒有共產黨你現在是住在大房子裏的有錢人。

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沒有胡耀邦也沒咱們家今天的好日子。她說完退回廚房。

我爸是小提琴家,是你丈夫,活活在農村給餓了二十年,你沒看他的筆記?那劉長場和他的女兒都被吃了。

這些話要是被人聽去,肯走是要被槍決的。你怎麼就不接受你爸爸的教訓,黨不是鼓勵人民發財致富了嗎,有本事闖深圳賺大錢去。路路在那兒都買了房子。她衝過來小聲說。

我發現媽並沒聽懂被吃了的含意,人吃人太不可思議。是啊,除了木森和王飛,我從沒和別人提過。

我勸你每天看看人民日報社論,跟上形勢,別犯錯誤。她說完揚了眉,又進

廚房,裏面的炒菜快冒煙了。

吃完飯以後媽打着飽嗝兒說:你大爺又來信問出國讀書的事,他兒子托馬斯答應當你經濟擔保人。我看,為了你的前途,早點出國算了。

英語還不行,等讀完研究生再說。我沒看母親的表情,但知道她比我更渴望出國看看。父親火葬時,她把自己最喜歡的外國風光掛曆陪着燒了。從此以後,她見到外國名勝古蹟的掛曆就買。家裏好幾面牆上都是彩色巴黎歌劇院、盧浮爾宮,連廁所都掛了一本兩年前的英國鄉村風景塑料加膜掛曆。

她說起當年喜歡上父親的原因就是他說要帶她週遊世界,去馬克思陵墓獻花。那個願望一直在她身上存着。她還要把父親的骨灰親自帶到美國。

在家裏雖然有媽做飯,吃得好,但我一個月也來不了兩次,一回來就想走。我更喜歡在學校過集體生活。

記得父親預感到自已將死,總在給我講些他的事。我只好在輪到陪床的時候,就帶本雜誌來讀。他最愛說的就是他老師是個白頭髮的美國人,太太養了三條大狗,他周末會被請去吃晚餐。由於不懂得西方人要吃好幾道飯,他把桌上喝湯配的麵包一下子吃了五片,飽了。當大塊牛排主餐上來時,他看着放在盤子四周還堆滿了土豆和洋蔥,就只好拼命地吃了下去。原以為結束了,結果,又上了一道甜品,是蛋糕,上面澆了層奶油。那一天,他走不回住處了,躺在街邊椅子上,幾天沒再吃任何食物。

……他們對我太好了,假如你去美國,一定要去替我探望他們。不過,也許,都不在人世了,但這地址不會錯的。父親喘着氣就把地址寫在筆記本上,不吹牛,他真懂英文。

他還說有一次趕到畢業考試的學校,雙手凍得都伸不開了。美國的學校連廁所裏面都是熱水和暖氣,他就在廁所里把手烤熱了。那天他拉得是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奏鳴曲,得了最高分。

他說自己剛回國就進了北京交響樂團,開始很不習慣中國式的樂隊和指揮,太死板,也沒個性。他拉了五年的首席之後感到自己退步了:貝多芬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我演奏了上百場。結果聽了收音機播放的美國唱片,我就突然發現,自己拉的像個沒有情感的機器了,我的藝術生命回國以後就死了……他不甘心地瞪着窗外。

那時,我就心不在焉地聽着,只是在他說要喝水或撒尿時才抬頭看看他。

我其實在渴望擺脫當右派兒子那種被人踏在腳底下的痛苦。我童年和少年像失去羽毛的鳥,升不了天空,就不得不靠雙腿奔走求生。我在教室里怕被人罵,在街上又怕被人追打。

直到媽睡了,才從包里拿出買的布準備縫製紅旗,並把「北京大學理工系」幾個紙字貼上,可又怕弄出聲響被被媽發現,就決定弄些針線離開家再做。

想着遊行我還挺興奮,睡不着,就伸手打飛機……片刻就想到了掀開媚媚的白長裙子,那小而圓嫩的腳趾,表面蓋了片片光滑的指甲,一陣抽搐,就放鬆了。

 

你注視新的鞘細胞生長

也盯着起死回生的傷口

期待如嗅覺般恢復起動……

 

……北京法制日報消息:安徽省阜陽地區又破獲了一個靠買賣婦女致富的專業村,該村六十一名村民被判刑……趙莊共有五百多人口,一半以上的成年人靠拐買婦女謀生……母親擰開了收音機,大概是專門為我買的吧,聲音很好,估計有短波,聽美國之音,可惜她不會知道。

好了,如果她天天擰開的話,我就知道時間和年月日了。

……拿着系旗去遊行的場景出現在大腦枕葉,但神經細胞分散了,慢慢才結成群體開始往顳葉區運行----中午到達歷史博物館天安門廣場已經戒嚴了……警察和便衣在幾輛等待抓人的大小麵包車周圍走來走去,凍得亂跺腳。

……人太少了,校旗帶來了沒有?……木森這小子肯定不敢來了。王飛穿着舊藍西服走過來,凍得如冰棍。

買了紅布,字也都剪好了,還沒別上去。我開始掏那塊紅布。

別在這兒干,會被沒收掉。咱們宿舍樓一共來了二十多人,其它都是文科的。陳迪剛才用望遠鏡看到大會堂裏面有人在拍錄像,就嚇跑了。王飛說話水氣就蒙在他眼鏡上。

早該給他偷來換雞蛋。走,去冬青樹後邊。我穿了羽絨服,但臉還是很涼。

我倆往左邊的歷史博物館走着,我看見他的女朋友還有幾個女同學就站在附近,她們把胳膊互相纏在一起,像是凍成了一坨,而後面就是廣場中心的紀念碑了,小時候的兒童節我曾經隨學校去那兒為革命烈士獻過花圈。人民大會堂如沉重的集裝箱堆在遠處,右邊的紅色天安門城牆襯着下面幾輛如爬蟲般微小的警車,令我想到紀念碑後面的毛澤東停屍房,他會隨時會站在城樓上檢閱他的軍隊,這廣場是他的墓地,也是共產黨鬧五四運動的發源地,今天,我竟然敢來向黨示威了。

他激動地邊走邊說:我準備的橫幅,等一打開,准叫你大吃一驚。

現在看來還不到一千人,站在這全世界最大的廣場上就像撒了點芝麻。我說。

聽說上個星期清華大學出來了二千多人。沒關係,只要有外國記者報道出去,北大就成功了。蘇彤說他已經和駐北京的外國記者打了招呼,發了我們元旦去廣場的傳單。

我們也做了一面旗,可惜沒旗杆撐。社會學系的召集人普海走過來說。他戴着眼鏡,嘴邊的圍巾一片濕氣,個子矮小,外號叫錘子。去年他曾攜帶着工具,和系裏幾個同學到天安門廣場為全國人大代表擦鞋,以便勤工助學。那事成了去年最精彩的話題。

是啊,我帶了好幾根,本來藏在地鐵站里,被便衣發現收走了。你們來了多少人?法律系的冠軍過來說。他與四個同學並排站着,高出半個頭。他曾是校田徑隊八百米冠軍。

估計有一百多人,但好像很多人不是北大的。王飛抽上了煙才回答冠軍。

我抓緊時間把旗上的字別完,便往四周瞧:看那兒,老外後面是便衣,他們會把相機沒收,而我們自己也沒有相機。

廣場外圍,警察和便衣在行人路和自行車道上與民眾爭吵,遊人穿得都像是過節的新衣服來遊玩照相。

蘇彤和老付還有劉崗一塊走了過來。

一切照常,有三四十個記者了,沒有圖片也有文字。今天早晨BBC已經報道了廣場戒嚴的消息,正好給我們做了宣傳。楊濤怎麼還沒來? 蘇彤問中文系的人。

他接到父親病危電報,趕回重慶了。一個穿着軍大衣的同學凍得跺着腳說。

壞了,那是調虎離山計,我也接到同樣的電報,好在打了長途電話問了我老父,根本沒病,就是公安局上門找他,勸他把我叫回。電報是從公安局發的。普海說。 

蘇彤邊說着軻希不敢來了,邊走向歷史博物館的台階,從高處看看來了多少學生。

……估計理工科的人不如文科來得多,我又說:看那警車,有錄像機,還是站在下面吧。

空曠的廣場由於沒有人踩踏,雪白得耀眼,站在上面的警察顯得很小。一輛貼着「交通安全活動周」的警車正用四個大喇叭在廣播:……全市進行交通大檢查,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影響交通,集體活動一律禁止……

楊濤被騙走了,估計『民主沙龍』的不會來太多人。老付說。

我們又走進了人群,冬日的市民都穿得很厚,有些是聽到風聲來看熱鬧。一個穿中山裝的農民提着一袋子花生擠過來問:聽說要遊行,反腐敗反官倒?我也參加吧,鄉下人可被官倒害苦了,我正好代表農民出口冤氣。

我問他從哪裏來。他說是山東。是老鄉,也是高個。

我勸他還是別參加。兩個戴着鴨舌帽的工人在旁邊說:既然來了當然就要參加。你替人民說話,我們就支持,不能只看熱鬧。

他問我是哪個大學,誰是負責人,他們也要報名。我就說自己是北大的。

給張傳單,誰管宣傳?你口袋裏滿滿的吧。

沒有了,這裏是校旗。你們就當歷史見證人吧,傳單在遊行時散發。

王飛過來告訴我:系裏的骨幹名單都被校保衛處掌握了。昨天他們派了不是大學的人跟蹤我。

這裏有一半不是我們學校的,之前大家也沒串聯一下,怎麼辦。老付發急了。

師大或人大我差不多都認識,不用管,人越多越好,法不治眾,有市民支持就成功了一半,遊行就是給群眾看的。那邊有很多元旦放假出來照相的人,一會兒口號一喊,都會過來拍照。冠軍自信地說。

別的大學定的口號是什麼,王飛,你去打聽一下。蘇彤小聲說。

金石剛趕來,胖乎乎的臉上全是汗,他說地鐵出口全是警察。

正在商量着,突然文科生那邊拉出了橫幅高呼口號:反對暴政,言論自由!並向廣場走去。

我們也急忙跟上去。我邊走邊抽出紅旗,但人群前呼後涌根本展不開,我就索性用右手搖着旗。王飛從懷裏掏出了有三四米長的;打倒專制,自由萬歲!橫幅。

很快,上百名警察衝上和我們扭成一片,人群也全亂了。

我們喊着:打倒貪官!跑進了廣場中心。從大巴士里又衝出一群防暴警察,都提着電棍,開姑追打,王飛扔掉橫幅掉頭就跑,旁邊那兩個工人大喊:同學,快,掉了!我忙從地上撿起橫幅,和老付一起又扯了起來,剛往前走了幾米,便撞上了警察。我被打了一棍子,頭嗡地炸開了,雙眼直冒銀星,但擠在人群中也倒不了。旁邊跟着我的農民突然把手裏提着的一袋花生朝着警察砸去,嘴裏罵着:你奶奶的,敢打學生!他抱住警察連我一塊都摔倒在地。我爬起還沒站穩,又被人一腳踢倒。很快,有的被踩在地,有的被扭起胳膊往車上拖,我就頭昏眼花地被兩人拉到了附近的勞動人民文化宮里。

遊行還不到五分鐘就被鎮壓了……

 

你聽見了血液在伸展

大心靜脈在顫抖發熱

下腔動脈和上腔動脈變粗了

輸進來的氧氣有節拍般跳動

 

肉在沒變成土之前是我的載體,是失去方向的船,迷失在肉海----好像嬰兒啼哭的聲音……能食人,要是人吃了它,就不遇妖氣了。山的北面多產玉石,有一種獸似羊確沒有嘴,它不吃東西確生活自如……血液在大腦運動區不斷地衝撞,眼前便又閃着《山海經》裏描述的地理空間,還有裹着煙味的宿舍……特別是從派出所剛放回宿舍的那些天,我和老付,天天享受着英雄凱旋般招待,吃飯從不掏飯票。

系裏只是叫我倆寫檢查,與同被抓過的法律系冠軍他們的情況大致相同,最重的給了個警告處分。而社會學系抓了十多人,關到了通縣派出所,第三天才由學校保衛處拉回。召集人普海的處境正相反,他宿舍樓的同學們對他敬而遠之了。

蘇彤和王飛明顯後悔沒被抓,陳迪更丟臉,前天他在蓆子上都寫好了「席捲專制」,結果把自己卷跑了。軻希說被堵在了地鐵出口。

我們計劃正式成立學生自治會,開辦刊物。還響應其它高校的呼籲,焚燒了歪曲事實的《北京日報》。聽說化學系的陳永潮是個叛徒,國安局的釘子,我們就決定找機會打他一頓。

真感到校內有些輕鬆自由的氣氛了。連期末考試也開了卷,老師就說了一句:抓緊時間。

 但很快報紙刊登了開除方勵、劉賓嚴和王若旺出黨的消息。

他們是學生們的精神領袖,代表教育界、新聞界和思想界。整肅政界的風聲也預感到了,學校又收緊了。三角地佈置了警車,大小字報都被清除。

校黨委找我們都談了話,警告假如誰再鬧事,就交給公安局了。

很快就聽到了胡耀邦被迫辭職的消息。我們那批激進的同學,又成了酒桌上挨罵的對象了:你們要是不上廣場,胡耀邦也下不來。大禪說。

這下子好了,中國又要倒退十年。小禪也跟着說。我決定再也不給他倆剃頭了或者決不免費。

鄧小評也發話了,說不怕流血。政界教育界都在整肅,劉賓嚴和方勵都被開除了黨籍,再鬧就把中國弄回清朝了。毛達和曹明等也說着些風涼話。

令我難過的是政府不敢抓學生,就判了一批圍觀群眾,其中就有那個山東農民,聽說他被判了十年。

八七年春天就是在那種騷動不安中渡過了。我們幾個英雄很快又被冷凍。只有蘇彤和劉崗還在活動着,金石和王飛也在鼓動馬上會有區人大代表選舉試點,是一次要求民主的機會,但提不起大家的興致了。王飛因為是黨員就背了個處分,不過他挺自豪的。

我也向媽保證,只要托福考到五百分以上,就立刻出國留學,不再搞學潮了。她因為我,被單位排除在長工資的名額之外,入黨希望也沒了。

同學們都在麻木,也失去了那種一呼百應的政治熱情。蘇彤都說他只想發財,不想發狂,有了錢開辦私立大學,改變中國。打麻將和跳舞或去校外賺錢很快成了時興。名牌鞋、名牌表成了同學們的口頭語。討論哪個女同學還是不是處女更成了熱門話題。

器官都獨立地活着

但如解散了的軍隊

撒在皮骨的角落裏

肉如被割倒的死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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