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寺鐘/文 陳志勇/攝影
風靡海內外的《滄海》三部曲《背叛》、《彼岸》、《見證》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後,生前頗受爭議的劉海粟又受關注。此書通過劉海粟等人之口,幾乎全部否定了在此之前出版的劉海粟傳記。劉海粟大量隱秘的披露及美術界是非恩怨的真實展現,使該書成為了極為難得的歷史資料。《滄海》自2000年11月問世,便爭論不斷。2001年1月10日,人民文學出版社為《滄海》在北京舉辦了討論會,何西來、閻綱、謝永旺、劉錫誠、顧驤等文學評論大家,從當代文學發展史的角度給《滄海》做了定位,以為《滄海》開了中國傳記文學和紀實文學的先河,創造了包括「真實性(劉海粟真實,事實真實,作者的感情真實等)第一」、 「時空跨度之大第一」、「生活原形態之多第一」等在內的八個第一。同年4月25日,著名作家劉醒龍在接受《中華讀書報》記者專訪時說:「從春節後我一直在讀一部很好的書,是劉海粟的研究生簡繁寫的《滄海三部曲》,這確是一部大書,看完後深受啟發。我認為中國的文人、文化人都應該讀一下。這部書是二流的寫作,一流的構架,超一流的內涵,沒有經過雕琢的原生狀態……」
近聞此書又將再版,本刊特約專稿,邀請青年畫家丁寺鐘對《滄海》的作者、旅美畫家、劉海粟的惟一研究生簡繁進行了訪談。
丁寺鐘:一年多來,美術界都在熱談你的《滄海》。據說,這部洋洋一百三十餘萬字的巨構,因為涉及太多當事人的隱秘,一出版就很走俏,所以市場上幾乎買不到。謝謝你送了我一套。老實說,超過100萬字的大部頭我很少能讀完,而《滄海》卻是一口氣讀完的。現在這部書不在我的手裏,朋友間傳來傳去不知道傳到哪裏去了。讀完《滄海》,我首先被其真實性強烈地震撼了。這次你為了修訂《滄海》,專程從美國回來,我想問你幾個大家關心的問題。
首先,作為一位事業正在坦途的畫家,又身處美國那樣一個物質至上、金錢決定一切的國度,你中斷了繪畫和一切社會交往,歷時5年,閉關寫作,可能有你的初衷。
簡繁:實際上,這件事情我已經準備很久了。我自1979年跟隨劉海粟攻讀中國畫碩士學位,1982年研究生畢業經劉海粟提名留校給他做助手,至1985年調去深圳大學,前後長達6年時間。此後,1988年陪他十上黃山。1990年又在美國洛杉磯相遇,一起「走向世界」。從成為劉海粟研究生的最初一刻起,我就有明確的使命感,要記錄下與他的每一次談話、接觸和他周圍的人和事。最初沒有條件的時候我做筆記,有了條件之後做錄音同時做筆記,前後做了二十多萬字的筆記,錄有劉海粟談話128盒磁帶。1995年9月我專程從美國洛杉磯返回中國訪問夏伊喬,先在香港,後到上海,住在劉海粟的家裏,每天上午跟夏伊喬談兩個半小時,又錄有夏伊喬的回憶151盒磁帶。《滄海》沉澱了我整整20年的生活、思想和藝術的積累。其間,我曾數度寫作,數度中途停下。1994年8月7日劉海粟去世之後,我始決心全力寫作。我寫的不是傳記,也不是紀實性的小說,《滄海》以第一人稱敘述我的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和親身經歷。書中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乃至於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書中有大量的獨家隱秘披露,但絕不是為了披露而披露。我希望通過劉海粟、夏伊喬和我師生三人真實的人生經歷,揭示20 世紀中國美術家的命運。
你知道,我是一直把生命的價值看得比金錢的多寡重要的。以我現在的情形,多辦10個20個畫展,不過是量的積累,真正質的提升卻不容易。坦率地說,優秀的畫家遍地都是,多我一個少我一個無所謂。但是《滄海》的意義則不同。我不敢說自己是最優秀的畫家,但是我對繪畫和劉海粟的認識和研究,卻是最優秀的作家也不能比的。我佔有大量的多方位大跨度的第一手資料,與許多重要的歷史見證人都有直接交往。我說過一句話,中國有12億人,但是能將這件事做得相對最好的只有我一個。借着酒我還說過一句過頭話,等我的《滄海》寫成,柯文輝和石楠等人的《劉海粟傳》都可以送到造紙廠去做紙漿了。我從來沒有定位自己非要畫畫不可----因為無論是畫畫還是寫作,都只是一種活法而已。而我如果真的是塊畫畫的料,停筆5年 10年並不會影響今後的發展。畫到我們這個份上,早已經不是曲不離口拳不離手的事了,或許因為我下了《滄海》這樣的畫外工夫,將來可以畫得更好也不一定。
丁寺鐘:為尊者諱、為長者諱、為師者諱、為官者諱、為許許多多的人和事諱,其中包括為當事人諱,可以說是中國的「國情」和傳記文學、紀實文學、回憶錄的 「寫作原則」,但你卻赤裸裸毫無掩飾地揭露了你的老師劉海粟以及當代中國美術界許多前輩、名流,也包括你自己的不為或不想為人知的隱秘,你是因為受了西方文化和價值觀的影響?還是因為定居外國,惹了麻煩可以一走了事?或是另有原因?
簡繁:你所說的「國情」和「寫作原則」我是知道的。但是我更知道,人生無常,歷史無情。我實際上是一個生命虛無主義者,極其感性和任性。這一點從來沒有改變過。我時常想,在浩瀚的宇宙里,地球是何等的渺小啊!而微如塵埃的地球也已經有了40億年的歷史,生生滅滅歷經了諸如恐龍時代等等許多不同生物的時代!人類不過是其中的一個時代,從類人猿算起才50萬年,啟蒙文明才5千年。相對於宇宙和地球,50萬年和5千年固然微不足道,但是若拿你我幾十年的人生與之相比,我們的生命又何等的短暫啊!自16歲猝然面對母親的死亡,而後不斷有親友去世,我知道即便是這般短暫的生命,也是極其虛幻的。在煤礦畫畫,聽到一個老礦工罵他兒子:「早知道你不孝順,當初我一股子就甩到牆縫裏去了!」這句話讓我對「人」瞭然醒悟:「人」是什麼?精子加卵子,一團蛋白質!是那一股子甩到哪裏去的事情。生命是傳承永續的。但是具體到任何一個人,都只是偶然而短暫的存在。所以,我寫作《滄海》惟一在意的,是當下的真實。
為了自己的真實敘述不給當事人造成可能的傷害和困擾,我在書中隱去了某些人的真實姓名。但是,噹噹事人的姓名與我所要敘述的事情有無法迴避的聯繫時,我只好真實地寫出。我絕無給任何當事人製造麻煩的意思,我只是希望寫出真實的劉海粟和真實的歷史,寫出事情發生之時我的真實狀態和感受----現在回過頭去看,當時的狀態和感受有很多是偏激和片面的,但這種經過許多年之後才認識到的偏激和片面,在當時卻是真實的。
丁寺鐘:客觀地說,你做怎樣的追求和選擇,是你自己的事,當事人是犯不着為了你的追求和選擇而犧牲自己一絲一毫利益的。事實上,你這種根據事實和真實人物關係直筆實錄的寫作風格,的確會給當事人造成傷害和困擾。我聽說《滄海》之所以被強烈關注,就是因為有很多當事人寫信給中央宣傳部和國家新聞出版署,要求制止《滄海》的發行,追究人民文學出版社和編輯的責任?
簡繁:是的,情況的確如你說的這樣。我要告訴你的是,《滄海》遭遇麻煩是意料中的事。2000年11月27日,我在拿到《滄海》的第一時間,即趕往上海看望師母夏伊喬。自我拜師21年來,她老人家始終對我關愛呵護有加。1996年底,她老人家不幸中風了,後雖保住了生命,但卻失去了正常的思維和行動。我能夠在美國那樣嚴酷無情的現實社會裏,傾數年之力全心寫作,其中重要的動力之一,就是希望能夠在師母有生之年完成《滄海》。那天上午九點半,我來到師母夏伊喬的居所,當我看到曾經是豐滿富態、詼諧開朗的師母夏伊喬,由傭人從臥室緩緩架出來的那一瞬間,我渾身被擊得發麻。她老人家萎縮了,變形了,穿了一件長得過膝的大花外套,看上去像一個得過小兒麻痹症的衰老侏儒!師母看到我,努力地拉開歪斜乾癟的嘴,對我微笑。在她仍然是非常慈祥的微笑里,我才又感受到了我原來那個仁厚善良的親愛師母!一時間我百感交集,問了一聲:「師母你還認識我?」便忍不住抱住她老人家放聲大哭起來。哭了一會,把師母架到客廳的沙發坐下,我把書拿給她老人家看,一邊說話一邊忍不住又哭。師母看到我在扉頁上寫的「恩師母夏伊喬」和書中照片上的自己,又笑了,她含含混混地指着對我說:「這就是我嘛。這就是我嘛。」而後不久,她便回到了原本的痴呆之中。
我很清楚,劉海粟子女和劉海粟美術館基於特定的感情和利益,會反對《滄海》。但是從師母那裏出來,我臨時決定去劉海粟美術館看看,送一套《滄海》給他們。一方面,他們曾經很禮遇地接待過我的採訪。最主要的,與師母夏伊喬的見面,使我心生莫名但卻強烈的對劉海粟和劉海粟美術館的親近感。此時,劉海粟美術館原辦公室主任陳梁已升為副書記兼副館長,聽說我把他寫進書里,很高興,說了很多感謝和恭維的話,拉着我拍了很多照片。時隔一個小時,我正在上海火車站等回安徽的火車,接到責任編輯的電話,說陳梁代表劉海粟美術館向人民文學出版社提出了抗議,要求封存全部《滄海》,並道歉。我馬上與陳梁通了電話。得知陳梁在我走後,立即翻閱了與他有關的章節,此一時彼一時,對自己當時在辦公室主任位子上的感受和牢騷不敢擔當了。電話里,我明確提醒陳梁,我當時與他的談話是正式的,並經得他的同意全程做了錄音。陳梁掛斷了電話。接下來,他斷章取義地複印了《滄海》中的有關敘述或章節,分別寄給他挑選的當事人,在幕後操盤了包括石楠在內的一些人寫給中宣部和國家新聞出版署的信。據知情人透露,其中像劉海粟的小女兒劉蟾和原南京藝術學院美術系辦公室主任李國傑的信,直接就是由他撰寫、安排打印,由當事人簽字後,再由他安排寄出的。可以確定的是,所有寫信的當事人中,除了劉蟾,此時根本就沒有機會接觸到我的書。這裏面讓我最感意外和不以為然的是石楠。我曾專程去安慶訪問她,她明了我的意圖,而且非常配合,我每次更換錄音磁帶,她都會等我換好了再接着說。但此時她卻說,我寫入書中的她的談話沒有經得她的同意,而且大部分是我編造的。她威脅人民文學出版社,必須即刻終止《滄海》的發行,否則後果將非常嚴重。
因為聽說在上述信中,有謝海燕說我「賣師求名,無恥至極」的內容,我專門去南京拜訪了謝海燕,與之溝通。謝海燕說李國傑來找過他,告訴他我在書里把劉海粟糟蹋得不成樣子,希望他給中宣部和新聞出版署寫信阻止我的書上市。謝海燕坦承,聽了李國傑的話的確有些擔心,但他澄清:「我連書都還沒有看到,怎麼可能發表任何意見?更不可能說出那樣的話。」此時,劉蟾正在南京藝術學院進修中國畫,但是她人不在南京,回香港去了。南藝的現任院長馮健親、書記文曉明想辦法弄到了一套《滄海》,正在傳閱。他們約我見面。馮健親說:「開始看了有些生氣,覺得傷害了學校和很多當事人。再看下去,覺得這本書是全裸體的,你自己也在書中『三講』了,我們就沒有什麼好講的了。」文曉明是從外校調入的,立場比較超然。兩位領導建議我與劉蟾好好地談一談,說他們也會幫助做些工作,提醒劉蟾一定要從大局着眼,起碼要先讀完全書再發表評論。總之,徐悲鴻那邊還沒有反應,我們自己千萬不要先鬧成了一團糟。
在寫作之前,我對將遭遇各種各樣理不清道不明的麻煩,就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但對劉海粟美術館誤導上海市文化局和上海市委宣傳部,在《滄海》的「政治傾向」 上大做文章,還是不免反感。依我的認識,任何機構和個人,如果認為我在書中做了任何有損其利益和名譽的披露和敘述,應該通過法律的途徑對我追究,而不是運用「組織」下「黑手」。
丁寺鐘:我知道你與丁紹光的私交不錯。丁紹光是美國國際中國美術家協會的主席,你是副主席兼學術委員會主任。丁紹光曾以2萬美金買過你的4幅水墨畫,可以說待你不薄。但你在書中卻對丁紹光做了很多負面的描述。譬如《彼岸》103頁至104頁:
熊笠還是微微地笑,緩緩地說:「就是說騙,我騙的是美國人,沒有回去中國騙自己的同胞。我是在美國產美國銷,說起來也算是一種文化輸出,一種擴張吧。不像丁紹光,在美國製造了假冒偽劣產品,然後傾銷回自己的國家,騙自己的同胞……」
「這倒是。最近他又炮製了一個假冒偽劣新聞,說他花了150萬美金聘請世界最好的公關公司,已經替他安排好去全世界各大藝術博物館舉辦巡迴畫展。」
我忍不住問:「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當然是假的!要是真的,他直接展給大家看不就得了嗎?哪裏用得着說這麼多的廢話!」蔣綺反問我,「去世界各大藝術博物館舉辦巡迴畫展,是你花了錢就能行的嗎?」
「那他為什麼要這樣說,這樣說有用嗎?」
「當然有用!傾銷回中國,假的就變成真的啦!再花一點錢買通當官的,來它一個官商勾結,就可以放開手地掏我們那些既可憐又傻屄的同胞的腰包了!事實上,丁紹光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個藝術博物館舉辦過畫展,也沒有得到過任何一個藝術專業獎,他那種畫根本就沾不上藝術的邊嘛!」
「丁紹光已經不是手淫了,他那話兒根本就是萎縮的,他其實是意淫!不過,他淫跟別人淫目的不一樣,他不是為了自慰,而是為了蒙太平洋彼岸的同胞。」
「對,丁紹光那根雞巴根本就是萎縮的,他根本就是意淫!」
其它還有許多描述比這更刻薄,我就不列舉了。對此,丁紹光會做如何感想和反應呢?
簡繁:我非常敬重丁紹光的為人,但是對於他的畫,以及他謀取現實和試圖影響歷史的方式,很不以為然。這一點,我與他當面也討論過。坦率地說,寫完《滄海》我就準備與丁紹光絕交了。因為我知道,任何一個朋友也不可能諒解你這樣做的,即便你寫的是事實同時也剝光了自己。我在安徽省文聯有一個近三十年的摯友,因為《滄海》不理我了。比較之下,我對丁紹光的傷害要厲害得多。但是,丁紹光卻沒有與我絕交,他主動打電話給我,力邀我去他家喝酒。我們從上午喝到夜裏,他始終不提《滄海》的事。我只好主動「交代」。這樣,他才談了他的感受。丁紹光一再聲明,理解我的寫作動機和態度是嚴肅的,也了解我直面人生的一貫作風,所以絕對不會為難我和出版社。他說:「你的書將來是要成為歷史的,但你只寫了一個角度,是不全面的。你應該繼續寫下去,將它完整起來。」我明白丁紹光的意思,告訴他:「你如果願意將自己真實地展現出來,我願意以你為主線,再寫一本20世紀末海外(主要是美國)中國藝術家既悲亦壯、既悲亦哀的奮鬥史和掙扎史的書。」聽我這樣說,丁紹光感性地喊起來:「我其實也是一個悲劇人物,我是『倒過來的凡高』啊!」我說:「你如果能夠這樣定位自己,你將會成為一個真正的漢子,從文學的意義上載入歷史。」
丁紹光的大度使我感動,我由衷地希望為他做些事情來彌補對他的傷害。我立即將《倒過來的凡高》寫作構想向我的責任編輯報告了,責任編輯回覆說,他們極感興趣,希望我儘快成書。我與丁紹光談了幾次,錄了二十幾盒磁帶,就一些我本已熟知的事情做深入了解,因為丁紹光在《滄海》裏不過是背景,如果將其作為主線寫,就必須全面和深入。但是我發現,丁紹光已由最初的衝動冷靜下來了,他提供給我的信息絕大部分是虛假和帶有廣告性質的。作為很多事情的主要策劃者或參與者,我非常了解丁紹光及其周圍的人和事,知道他有太多的現實問題需要面對,他還不具備剝光自己的勇氣和條件。最後,《倒過來的凡高》沒有寫。因為如果寫,我會按照我所掌握的真實情形寫,那樣對丁紹光的傷害會比《滄海》更大,但是我不想再傷害他。若叫我按照丁紹光的願望,違背事實地為他做虛假的廣告,是不可能的。實事求是地講,丁紹光對自己的「私處」雖竭力遮掩,但對《滄海》裏劉海粟對他的誤會和批評,除了解釋,始終未說一句情緒化的話。而且他的確沒有為難我和出版社,至今拿我當知交。應該說,他的胸襟和氣度是少見的。
丁寺鐘:《滄海》對范曾的人品多有批評,聽說范曾也要求為他「平反」?你打算怎麼處理?
簡繁:一般人都說范曾這個人很傲慢,但是在我看來,他實在是淺薄得很。范曾最初從我的一位旅德畫友那裏,聽說了《滄海》和劉海粟在書中對他人格的批評,當時他在法國,我在美國,他急切地約我儘快到中國一談。今年4月,我們在北京他的寓所談了兩次。談下來,我確定不可能為他「平反」,因為我對他的人格更加鄙視了。我以前讀過范曾寫給劉海粟的信,也代表劉海粟給他回過信,知道範曾對劉海粟頂禮膜拜,以劉海粟「摸頭」為榮。但是這次見面,他為了反駁劉海粟的批評,竟居高臨下地從人到畫到歷史貢獻和地位,把劉海粟徹底否定了。譬如說,他攜「美人」初到法國時,為解困窘,曾與台灣的歐豪年,力邀劉海粟聯辦「20世紀中國三大師巡迴畫展」,被劉海粟拒絕了。范曾說:「這件事純屬子虛烏有!劉海粟無論是畫、字、文,還是現在的社會影響和將來的歷史地位,都遠不能同我范曾比!我不可能邀請他舉辦聯展,因為他不配!」范曾一再拜託我為他正名,並複印了一篇文章給我作參考,題目是《再談劉海粟和范曾》,寫的是范曾與其恭稱為太老師的劉海粟惺惺相惜的故事。文章引錄范曾在1994年劉海粟百歲生日時敬獻的賀詩:「劉海老百年壽誕,料極隆盛,謹額首以頌:恢恢大師,華誕百年;人中之瑞,藝中之巔;氣吞河嶽,軒堂列仙;玉虬乘鷖,浮游三千;斯人與歸,共拂雲天。此頌先生大富貴亦大壽孜。」文章說:「老先生看了賀詩,高興地說,過些時候我要和范曾一起舉辦畫展。這將是藝術史上的盛舉!」文章還說,劉海粟在彌留之際,叫身邊的人把范曾的賀詩拿出來朗誦給他聽,「老人聽後臉上泛起一層欣慰的紅光,也許他在期待着和與他一樣不能隱忍的後輩、他學生的有出息的兒子范曾一道舉辦祖孫同代的書畫展覽。」我一邊讀着,一邊便在心裏冷笑。
丁寺鐘:《滄海》馬上就要再版了,聽說你無論是在篇幅還是在內容上,都做了很大的修訂?我很擔心原來真實而辛辣的東西被削弱了,如果那樣,《滄海》將不再是《滄海》,就太可惜了。
簡繁:一年多來,我聽到許多關於《滄海》的善意指教,或鼓勵或批評,文學界、美術界以及一般讀者的意見基本一致。可取處:真實性強、內涵豐厚;不足處:冗長、羅嗦、重複,許多人在讀到第三部《見證》時,都有讀不下去的感覺。在沉澱和思考了各方意見之後,我對《滄海》做了修訂。我將原三部曲改成了上下兩卷,將原來的134萬字壓縮到了90萬字。當然,為了《滄海》能夠再次面世,使我和出版社的辛勤勞動得到更多的社會了解,妥協是必須的。首先,我對涉及政治的內容,做了較大的改動。我刪除了原第三部《見證》中,夏伊喬對劉海粟死因的懷疑,以及有關的所有敘述。刪除了涉及劉海粟美術館人和事的全部章節。另外,我在不影響人物性格和歷史事件準確再現的前提下,削弱或刪除了對某些當事人如柯文輝的負面描寫。但是一本初衷,為了對生命和歷史負責,我在修訂《滄海》時, 「真實」仍是在在嚴遵的第一宗旨。修訂後的《滄海》,內容和敘述上可能會較緊湊和利落一些,你所說的真實和辛辣,基本都得到了保留。我理解劉海粟子女的立場和感受,尊重他們的權利,但是對自己依照劉海粟和夏伊喬的囑託,對相關的人和事做真實披露的權力確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