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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0年山西基督徒劫難

庚子拳亂期間,英國大使館的加固圍牆

9月19日,一位名叫王蘭璞的山西傳教士的中國助手來到了北京,同行的還有他的一位非基督徒朋友。這個人遠道而來,陪王先生穿越好幾百英里的混亂地區,是為了保證他的安全。王先生講述的故事,不僅事件本身引起人們極大關注,而且整個講述幫人們了解了義和拳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狂熱何以在短短几天內就在山西落地生根、大行其道,在任何人都料想不到的情況下,造成了極其可怕的後果。王先生的講述非常類似於兩天前費齊皓先生帶來的消息。費先生1898年畢業於美國公理會通州潞河書院,曾目睹了太原府谷地傳教士大災難。

下面介紹的情況是我們讓王先生自己講述的,筆者詳細地聽了三次,最後一次從頭至尾做了筆錄,提供了許多細節。他不僅沒有添枝加葉,而且對他自己和家人的痛苦僅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說這些痛苦太微不足道,不值得提起,或者說很恐怖,不能細談。

四月(5月),有一個為期十五天的大型廟會。廟會上騾馬買賣生意興隆,還有精彩的戲劇匯演,因此吸引了大量的觀眾。在這次廟會上,義和拳情緒激昂,大肆宣傳,並計劃攻擊中國內地會剛建起的小教堂。

地方官知道要出事,親自出去把威脅要襲擊的那群人趕走,用鞭子抽打他們,直到他們散去。後來他們又聚集了一次,地方官又把他們趕走。但第三次,地方官控制不住暴民了,自己也被打了一頓,眼鏡被打掉了,轎子也被摔得粉碎。這一次發生在星期天,傳教士們都在教堂做禮拜。他們逃到屋頂,然後躲到一名姓周的木匠家,這名木匠是教會成員。暴徒們緊追不捨,把木匠鋪子砸了,在扭打中,把地方官的官帽扯了下來。與地方官一起來的還有一名軍官,他們把傳教士拉爾森(Larsson)和他的同伴裝進一輛有篷蓋的大車裏。這名同伴最近過來了,但我忘記他叫什麼了。兩名地方官在大車兩邊,手裏拿着鞭子,保護外國人。暴民們往大車上扔稀泥之類的髒東西,大車的帘子被撕成了碎片。

中午時分,傳教士到了衙門的時候,衣服都被撕碎了。地方官把他們帶到了衙門裏,讓他們換了衣服,並說他會賠償他們的損失。這位官員姓阮,是個南方人。他對基督教懷有一種善意,因為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曾在教會學校讀書。他經常到我們的禮拜堂來,四處看看。

傳教士們在衙門裏待了兩三天。一開始,沒有人理睬外國人,他們正忙着搶掠教堂。教堂被夷為平地,所有的東西都被搬走了。其他地方的小教堂都被燒毀了。夜裏,暴徒們不斷地湧向衙門,試圖把傳教士們抓起來。地方官把傳教士們送到了到應州,並把自己的馬車借給了他們,由一名軍官帶着兩個士兵護送。這名軍官為教會成員租了一輛長途馬車,這樣在渾源就沒有人被殺。過了一段時間,當他們回來的時候,暴徒們在城裏到處追打、虐待他們,逼着他們退教,但沒有一個人退教。

我和凱伯格(Karlberg)先生一起工作,留在了應州。農曆二十六、二十七兩天,人們開始祈雨,應州知州認為不會有什麼麻煩。他要求那些參加祈雨儀式的人登記他們的名字,也就是那些領袖的名字,以便知道誰該負責。他把士紳派去參加祈雨儀式,以防出事。不久,義和拳的首領來到應州,請大家合作殺死外國人。就連孩子們也開始學習和練習義和拳,整個事態在大約三天之內就進入高潮了。應州知州把凱伯格先生和我請到衙門裏去,我們在那裏住了幾天,我們是在夜裏去的,所以沒什麼人知道我們在那裏,外面也沒人來鬧騰。凱伯格先生在衙門派來的人護送下,騎馬去了朔平,清代雍正以後的朔平府,一路都平安無事。

六月初一,變得非常糟糕。知州想讓我也離開,他讓我穿上一件衙門信差的衣服,給了我一匹衙門的馬,並在下午4點給朔平知府寫了一封信,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作為公函的送信人,我應該更安全些,儘管這一路上很多人都認識我。我還帶了一份給左雲縣(Tso Wei Hsien)知縣的公文,那是我在旁晚抵達的第一個縣城。我立刻去衙門,正好看見一群暴徒在那裏放火燒一座小教堂。在縣衙門裏我見到了一些教友,當時沒有一個人受傷。我只在那裏住了一晚,因為那裏不安全,第二天一大早就出發了,衙門派人護送了我二十里路。

中午時分,我到了朔平府,我騎馬直接到衙門去送信,然後到差會總部去報信。那裏一切都很安靜。我們四個人去見石玉縣知縣。當我們向知縣提出要求後,他去拜見了知府。知府的答覆是「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意思是他不管這事。他是一個滿人,所有的滿人都仇恨基督徒,沒有任何特別的原因,只是他們內心的一個魔鬼驅使他們這樣做。在這之後,知縣自己就沒有了主意。我們請他派人護送我們到張家口,他承諾護送到他轄區邊界。他訂了五六輛大車,價錢已經商量好了,由衙門付了錢。

我們回到禮拜堂,看到有一條逃走的路,感到很高興。在我們正忙着準備時,一群暴徒聚集了起來。不一會兒,他們撞開了門,開始搶劫。我們看到情況不妙,又倉皇逃到了衙門。知縣給了我們一間小屋子讓所有的傳教士住,又找了一間給基督徒住。這兩間屋子都在衙門外面,沒有安排到衙門裏面去,他接待我們顯得很敷衍了事,這不是個好兆頭。這時那群暴徒還不是很瘋狂,他們正忙着搶掠教堂的東西。中午我們到了衙門,不久教堂就着火了。

有人建議我扮作剛從北京帶聖旨到這裏來的人,要鎖外國人進京,這個建議很不錯。這樣子的話,就可以把傳教士救出去了,而當我們離開朔州府沒危險以後,自然很容易打開鐐銬,大家自由行動了。傳教士們認為這是一個精明的計謀。我們請來了一個鐵匠,做了六副手銬,每人一副。因為我要把衙門的馬送回去,還要照顧我自己的家人,所以我先要回應州一趟。我待在衙門的馬廄里,這一天,傳教士們都特別激動,吃不下飯,到了衙門後,什麼也沒給他們準備,連口水也不給喝。由於過度疲勞,不一會我就在馬廄里睡過去了。突然有人大聲喊我的名字,每個人都很清楚,大難臨頭了。我無法逃脫了,於是就走了出去,發現一大群義和拳和滿人,他們開始不管死活地打我,拖着我到仍在燃燒的教堂,要把我扔進火里去。

沒過多久,我就完全失去了知覺,成了個半死的人,昏死了過去。後來我才知道,那些義和拳用手摸了摸我,想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死了。他們以為我真的死了,就不想麻煩再拖着到教堂去。此外,還有兩個人站在我旁邊,有一個是附近村子裏曾想和我交朋友的人,他對義和拳的人說了許多好話,請求他們讓我就死在那裏算了。另一個是城裏的地痞,常在街上的小教堂里看見我。他很喜歡基督教義,只是他從來沒有下決心去懺悔。他們摸着我的心臟和脈搏,看到我沒有致命的傷口,就等着我甦醒過來。與此同時,暴民們丟下我,回到衙門那裏,試圖把傳教士們拖出去殺了。那裏有十多個基督徒,他們狠狠地打他們,其中一些人可能被殺了,但他們沒有找到傳教士。

我的這兩位恩人把我扶起來送回衙門,要把我安置在原來的地方,但是衙門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讓我進去。他們說:「要是他死在這兒,那是誰把他殺了?說不清楚。」但是他們把我的馬、衣服、被褥、現金袋和我的那份公函交給了這兩個人。於是他們其中一個牽着我的馬,另一個背着我出了城。儘管我特別虛弱,他們還是一起幫我上了馬,一個人扶着我,另一個人牽着馬,不然我是不可能坐在馬背上的。他們和我一起去了一家小客棧,在那裏我們碰巧遇到了一位傳教士家的廚子。我們不敢待在那兒,所以他們很快又幫我上了馬。

廚師回到了他在汾州府的家,從城裏來的人一直陪我走到第一天旅程的終點。在路上,在離城四十里的一個小鎮上,我遇到了幾個旅客,他們告訴我,那天早晨,十三個外國人在朔平府附近被殺了。這一消息我聽過不同的人說過兩次,我相信這是真的。他們可能被銬住了,無法反抗。我給了陪同我的人一些衣服,因為我沒有錢。我身體虛弱,第三天才到應州。

在離開那個小鎮子後,有人對我說用不着回去了,因為那個地方已經在六月初三(6月29日)被摧毀了。我也聽說應州知州用大車送我的母親和其他一些人到朔平府,但在半道上被義和拳追上了,又帶回了應州。我的母親和兄弟、妹妹、我的孩子以及一位姓吳的老太太,都被活埋了(我的妻子六月初二就死了)。不僅如此,護送他們的衙門衙役頭頭也被扔進了火里,車被燒了,騾子被殺了,都扔到了火里,我住的院子裏的狗和雞也沒能倖免。這些人當時並不是捆起來扔到火里,而是就那麼硬生生推到火里,見誰要跑出來,就再推進去。這是一種緩慢而痛苦的死亡,我不願想這件事。

與此同時,所有的教會成員都被抓了,只有我的一個兄弟得以倖免。他做點小生意、獨自出售基督教書籍,當時正好不在家。知州知道了這件事後,盡了最大的努力去救他的衙門僕人的性命。但義和拳告訴他,如果他還要這麼做的話,就把他也扔到火里去。

儘管聽說發生了這麼多可怕的事情,我還是要回去。我要親自看看這是不是真的,另外還有那匹馬也要送到衙門去。所以我就一個人繼續向應州走去。離城十里左右,一群四十多人的義和拳向我撲來。他們認出了我,很高興,讓我下馬,把我緊緊地綁起來,拖到城裏去。他們叫來了義和拳頭目,原來這個人是個補鍋匠,做修理破舊鐵鍋生意。他甚至連字都不識,但現在成了義和拳頭目。不久,知州聽說我被義和拳抓了,義和拳那個頭目正在審我,隨即禮貌地邀請這個義和拳頭目來見他,這位義和拳頭目竟然過來了。

見面之後,知州說他一直嚴重懷疑他們這幫人是不是真義和拳,他們不怕箭頭和子彈是不是裝出來的。他提議要測試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他提議現在對此進行測試。說:「讓你的人去念咒語,看看他們是不是刀槍不入,如果是的話,我就用槍來試試。如果傷不着你們,你們願用什麼法就用什麼法殺了王信差,你們就真是義和拳,我也是真義和拳;不然的話,那你們不是義和拳,你們說的都是謊話。」這一帶鄉村的義和拳只有他是個頭目,他想了想,覺得這似乎是個公平的提議,於是就同意了。但是,他表示自己不參加測試,要站在一旁看着,等他說神靈附體了的時候,才能開始測試。知州同意了。

這時天色已晚,都快半夜了,但測試義和拳刀槍不入的事已經傳開了,全城的人都舉着火把和燈籠來看熱鬧。城牆上有一座真武廟,義和拳在廟前列隊操練,準備進行測試。

很多圍觀者都在城牆下,能看得很清楚。知州派來看守我的那四個衙役也想看,就給我鬆了綁,我們一塊過去觀看。知州很詳細地說明了測試規則,並仔細檢查了他自己這邊火槍的彈丸和火藥。他預計到會有麻煩,就請了二百名能打、能摔跤、能射擊的高手來做他的衛士,事實上就是要他們來對付義和拳的。他們一直等到那位義和拳頭目喊了一聲「神來啦」(神靈附體了),自己也拿着槍的知州隨即下令「開槍」。四五名義和拳成員當場被打死,六七名受傷倒在城牆上,所有人都受傷了。然後他們就都散了。

測試如願結束了。知州召見我,對我說他先前是如何無法保護自己衙門裏的人,我留在這裏也不會安全。他給了我二十兩銀子和一些銅錢,還有一封公函,要我帶去太原府(我要去的地方),讓我帶着公函主要是為了保證我的安全。雖然我很不適合騎馬,這時甚至根本不能走動,但那天晚上我還是離開了。那時,我們對山西巡撫關於義和團的態度一無所知,否則我決不會想到去那個地方。

大約走了三十里,我遇到了大麻煩。在一個大村莊裏有一群人懷疑我,他們確信我是外國人的跟班。他們說我身上有用黃紙剪的小紙人,有迷魂藥,要搜查一下。就這樣,他們搜到了我的銀子,還有那封公函。因為搜出了公函,那伙人就分成了兩派,一些人說:「不管怎麼樣,都得弄死他」;另一些人說:「他是官差,讓他走他該走的道,這不關我們的事」。他們就這樣爭吵了半天,有些好心的人替我說了好話。幾乎每一群暴民中都有這樣的好人,並不是所有人都壞得出奇。

後來我才知道,我當時並沒有想到,有這麼一小群人,他們私下裏一致認為最好還是讓我走,然後他們再從後面趕上來殺了我,就這幾個人分我的銀子。我儘可能地快走,走了七八里路的樣子,後面有幾個人追來了,高聲喊叫讓我停下來。我必須離開大路走小道,大道上那幾個人很快會追上來,他們手裏拿着刀槍,要殺了我。不過,當時我心裏拿不定主意,不能確定後面那幾個人是不是真的是來殺我的。他們追的很急,所以我就當是他們真的要來殺我的,在前面一座山的隘口離開了大路,拐上了小道,這條小道不能走馬車,只能走馱東西的騾子。就這樣我去了一個村里,請求村里人讓我在那裏休息一會兒,說絕對不會連累他們,但他們不願和我打交道。

但到了另一個小村莊,一位老人對我很友好,勸我不要去太原府。太原府離這裏有八百或九百里,而直隸首府保定只有六百里左右,建議我到保定府去。我在這個小村莊待了三天,直到所有的追兵都回去了,然後我繞着山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大路。這之後,我在村裏的一個朋友派人護送我去了五台縣,著名的五台山就在那個縣。我必須把銀子分給他們,所以我幾乎沒有留下什麼。除此之外,在一個叫大灣的地方,我又遇到了義和拳,又遭遇搜查。在這裏,我講述了一個與前一個不同的故事,我說自己是一個回家的商人。我已經撕毀了那份現在會牽連到我的公函。在不同的地方就得說不同的話,實在是沒什麼好辦法。越往保定這邊走,義和拳鬧得越凶,我決定再回到山裏去,走了一百二十里,到了一座叫阜平(Fu P'ing)的城市。那時我還不知道是哪兩個漢字,但因為『Fu』的意思是『有福』,『P'ing』的意思是「平安」,我想上帝正在為我開闢幸福之路,雖然這座城的名稱第一個字並不是『福』字,但我確實鬆了口氣。我把我的故事告訴了客棧老闆,他建議我用剩下的一點錢做一點小買賣。

他的一個鄰居會做麻花,我認識了他,把我所有的東西都給了他做擔保,就這樣和他做了兩個多月的小生意。那個地方根本沒有義和拳。到了8月份,我想我可以繼續趕路了。在那段時間裏,我掙了一吊半錢,還買了很多東西。這次我沒有冒險去保定府,聽說那裏所有的外國建築都被燒毀了,許多教會成員遇害了。我沒有聽說那裏有外國人被殺的事。在去北京的路上,錫克教士兵拿走了我和同行者的錢。再次能和這麼多基督徒在一起,相互傾訴上帝的仁慈,真是很喜樂啊。

責任編輯: 東方白  來源:歷史學人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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