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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資本家獄友盧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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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瞎子原名叫什麼,大家都不記得了。所有的人都稱他為盧瞎子,連劉所長也如此稱呼他。他戴一副深度近視眼睛,鏡片後的眼睛眯成一條縫,看去就像瞎子一樣。他的綽號大概就是由此而來。

盧瞎子個子瘦小,穿一件醬色的高級毛料服,外面罩一件粗布中山裝。光看他那件罩衣,會以為他是個窮光蛋,但實際上,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大資本家」——他在長沙最繁華的商業區八角亭有一塊地皮,有一幢三層樓的大房子,家裏藏有很多金條,還有若干製造鞋子的機器。據說,盧瞎子是看守所的常客,已經被關押過很多次,所以像羅鋼這樣把看守所當成臨時旅館的扒手,幾乎都認識他。

盧瞎子表面非常隨和,與一切人都能談很久,他關心一切,喜歡打聽一切事情的細節,從衣服的裁剪,牙刷的功效,大便的成分,直到當前的政治。和他處久了,人們會發現這根本不是他的個性特點引起的,而是他做生意養成的一種習慣。他有次告訴羅鋼,任何事都有相互影響,對事物的細節了解越詳細,就越能抓住做生意的機會。

盧瞎子是九號監房中最富有的人,但也是最小氣的人,他雖對牙膏的功能很有研究,但卻從不用牙刷牙膏。他身邊保留一根小竹絲,他每天用它刮自己的舌頭,然後用水清理牙齒

羅鋼嘲笑他為了省幾個錢連衛生都不要了。文少甫替盧瞎子辯護道:「他可能是自幼養成的習慣,改不了啦,你怕他真的捨不得那幾個牙膏牙刷錢喲!他年輕時要沒有這個習慣,怎麼能從一文不名累積起今天這麼多的財富呢?」羅鋼同意道:「也對,我這麼愛衛生,我的『工資』追起支出來總是『跛子追野老倌——越追越遠』!」

從前我只從書本上知道資本家的概念,我認識的人中沒有一個是資本家,盧瞎子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大資本家」。我很想知道盧瞎子的經驗,了解他是怎樣發財的。但是盧瞎子不太看得起我這種沒有社會經驗的青年學生,對我提的問題總是表示不耐煩。當他從羅鋼口裏知道我就是《中國向何處去?》的作者時,他對我有了一些興趣。

他告訴我:「我也經常想『中國向何處去?』的問題。」我問他:「你看過這篇文章嗎?」「沒有!」我心中暗暗好笑,他對巴黎公社的民主絕對不會有興趣,他的興趣當然是在資本主義私有制上。也許他想當然地認為,我的文章一定是討論中國是否應該搞市場經濟這類問題。我不想給他潑冷水,於是讓他保持着這種誤解。

盧瞎子終於願意跟我談他的事業。這應該歸功於羅鋼和其他喜歡捉弄他的扒手。扒手對盧瞎子惡作劇時,我時常加以制止,這自然使我與盧瞎子有了份親近。羅鋼喜歡講綠林義氣,「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他看不慣盧瞎子的「小氣」和「獨善其身,不求於人」的處世態度。更不幸的是,盧瞎子有些非常奇怪的習慣。例如他從來不洗腳,也不換褲子,但隔幾天要脫掉他的臭襪子,把他腳上的髒東西抓到鼻子邊聞來聞去。他大概就愛聞那股刺激人的臭味。

有一次,羅鋼看到他又聞臭腳味,終於忍無可忍,衝過去搶走了他的眼鏡,揚言:「你哪根腸子快活,一定要當眾聞臭腳丫子?你不保證不再當眾脫臭襪子,我就再不還給你的眼鏡。」盧瞎子大聲抗議,沒有人理睬他。最後我提議,將條件改為「盧瞎子保證不讓羅鋼看見他脫臭襪子」,羅鋼馬上表示接受,盧瞎子也只好屈服,發誓不再讓羅鋼看見他脫臭襪子。

盧瞎子的另一個壞習慣是打鼾,他打起鼾來驚天動地,全身起伏,簡直叫人難以相信他是睡着了。每當他打鼾,幾位扒手就喜歡用小紙棍去撥弄他的鼻毛,每次都要把他弄得大發脾氣才罷休。

盧瞎子告訴我,1950年他18歲高中畢業,從那時就開始做各種小生意。最早是賣「扯麻糖」,這是種摻有芝麻的粘糖。小孩買這種糖時,由盧瞎子從一大堆粘糖中扯出一個頭交給小孩,小孩用力一扯,扯得多少就得多少,價錢是固定的。很多小孩被這種有遊戲和賭博味道的生意所吸引,使他賺了一些錢。他還賣過一種小吃拼盤。顧客也全是小學生。

他把一個大木盆分為十幾個格子,裝着十幾種小吃,醃姜、果脯、甜紫菜、山楂片等等,五分錢可以買一小包,每個小包里混裝着這些小吃。他還做過一種叫做「西洋鏡」的生意。那是一種簡單的幻燈片,他從上海買來的一個手推車上裝的方盒子,盒子上有供一人觀看的鏡片,從鏡片裡可以看到盒子內的幻燈片。其中有世界各地名勝的照片,也有半裸的西洋女人照片。盒子用黑布蓋着,盒子上是廣告,寫着「世界名勝,西洋美女,五分錢游遍世界名城,欣賞摩登女郎」。

盧瞎子還做過其他十幾種小生意,但他真正發家是在50年代初。他經常去上海,學習一些新的經商之道,買些新設備。1950年,上海新建了一座私人味精工廠,要向全國各地打開銷路。盧瞎子承攬了在湖南推銷味精的業務。他雇了一位秘書(他的一位表妹),買了一台打印機,油印了很多介紹味精的材料,然後寄給全省各城市商店,請有興趣的商店與長沙的代銷處聯繫。代銷處的辦公室地址就是盧瞎子家的地址,電話號碼就是離他家最近的一處公用電話號碼。各地的店主看到打印得漂漂亮亮印有辦公室電話號碼的材料,都堅信這是一家像模像樣的商號。

當時正是內戰後的繁榮時期,外資的商業競爭都因為美國的封鎖消減了,政府當時也鼓勵市場經濟的發展,所以那時是中國商人做生意的黃金時代。味精很快打開銷路,二十歲的盧瞎子馬上成了新的暴發戶。他的工作就是把訂購單寄給上海的工廠,商品託運到長沙後,盧瞎子去郵局將這些貨轉寄給全省各地的商店,連倉庫都不需要。

工廠為擴大業務,給了他一次大甜頭,在一次大規模擴大生產前,讓他以低價買進味精,在工廠公開減價前按原價銷售。盧瞎子從這次工廠折價賺了一大筆後,就在長沙的商業寶地八角亭買了一塊臨街的地皮,建起一座三層的小洋樓,從此他有了一個正式的鋪面,業務也從味精擴大到機器買賣和製鞋。

好景不長,在「三反五反」運動中,企業家早已元氣大傷。公私合營來了以後,大多數企業家都把自己的企業自動上交了。可是盧瞎子始終堅決抗拒公私合營。他一直拒不把他的營業大樓交給國家,並一口咬定「國家政策是自願互利,我就是不自願,也不要你的利!」

上海味精廠已經公私合營,政府接管了工廠,應允給原來的老闆象徵性的固定股息。合營過程中,原來的老闆給盧瞎子留了個月薪40元的職位,讓他去上海味精廠。盧瞎子一口拒絕。他買了幾台製鞋機器,就在自己的營業所內生產鞋子,一樓的店面仍用作買賣。

當地官員對盧瞎子極為惱火,動員他僱傭的工人與他鬥爭,要求縮短工時,增加工資和勞保福利,並指責他剝削工人。於是盧瞎子解僱了工人,自己和妻子、親戚來掌管機器。官員馬上通過工商聯出面干涉,不允許解僱工人。盧瞎子到法院告狀。他以50年代能找到的所有法律文件為根據,為自己的解僱權辯護。但法院自然是偏袒工人,盧瞎子還被法院罰款。

盧瞎子還不甘心,他把所有僱工的業務都停掉,只留兩台機器讓他太太照管。他自己又到湖南省高級法院上訴,法院根本不理睬他。他又找到省政府,結果反而被接待他的人教訓了一頓,要他不要抗拒改造。他根本不聽這一套政治宣傳,總是重複他那幾句話:「政府司法機關以法律為準繩以事實為根據,這不是你們總理在政府工作報告中說的嗎?」最後盧瞎子乾脆被機關傳達室拒之門外,根本見不到法院和省政府的官員。

在多次找官員的過程中,盧瞎子受盡了氣,逐漸發現了一個規律:像他這種平民老百姓,如果穿着呢料衣服,機關的傳達室對他就採取歧視態度。因為在當時的社會,穿着筆挺是少數人的特權,而少數人穿得闊綽卻會引來尊敬和羨慕。悟出這個道理後,盧瞎子就總是在他的呢料衣服外面罩一件粗布舊衣服。這果然大大增加了接近大人物的方便。他那些日子到處打聽大人物的去向,一聽說他們去了某公共場所,他馬上跟去,試圖將他的申述書遞給他們。看他穿着樸素,大人物對他態度還不錯,接下他的申述,說回去好好研究。

不久研究的結果回來了。1958年,盧瞎子被逮捕。街道派出所對他監督改造,他連人身自由都沒有了。地方官員強行佔據了他的營業大樓,宣佈徵用一二樓。

1964年開始推行城市私房改造政策,要求把城市的所有私人房屋改造為國家所有。在這個運動中,盧瞎子的商業樓房和私人住宅被正式充公。他反過來要向公家交房租,才能住自己的房子。結果被關進了看守所,1965年被釋放。十年特殊時期中,盧瞎子被抄了家,家裏的金條被紅衛兵抄走,人也被趕到大街上,他又去告狀,結果就進了左家塘看守所。

他堅信自己從未犯法,不時背誦法律條款中關於保護公民財產的內容。他是九號中最心安理得地等待被釋放的人。盧瞎子對政府有很多批評,一講起公私合營,他就一肚子氣。「他們僱傭工人是好的,被稱為偉大的事業。要是我們僱傭了工人,就是反動……」

有次盧瞎子與我講起公私合營工廠里的管理,憤憤地說:「工廠里一年四季都有運動,年初時開門紅運動,年中是月月紅運動,年底是大戰四季紅到底運動,所有運動都要工人多做事、少拿錢,這合理嗎?……」

盧瞎子對技術和知識的鑽研勁頭使我讚佩不已。我從來沒有看過任何人像盧瞎子那樣對技術和知識如此敏感。他對各種機器的原理、結構和技術的細節有極大的興趣,他可以連續幾小時和懂技術的人討論技術細節。對法律和各種工藝,他也有極大的興趣,喜歡刨根問底。他甚至對馬克思的《資本論》也很有興趣。我弄到馬克思《資本論》的一至三卷,他翻了翻,挑出第三卷一口氣讀完,因為這一卷中有很多勞資法律糾紛的案例。

從盧瞎子身上,我發現私人資本家原來是社會上最勤奮、最聰明、靠技術和知識為社會作出貢獻的人。盧瞎子這個活生生的資本家,使我懂得了詞典中「資產階級」概念的虛假性。

像盧瞎子這樣的企業家,擁有極強的冒險和創新精神,成為當時經濟活動的主力。可惜的是,由於錯誤的觀念,他被捕入獄。

直到我判刑時,盧瞎子還在九號,我離開九號時忍不住對他的那種心安理得地等待被釋放的處境產生了一絲嫉妒。離開九號時,我每次回想到他都使我體會到,是他的命運告訴我,對私人企業家的迫害和歧視及對財產的侵犯是何等的無理。

在盧瞎子看來,他自己對自己財產的權利是如此的自然、合理而合法。而整個意識形態卻與如此自然合理的事不相容。原來在我心目中無比神聖的巴黎公社理念,因為盧瞎子的故事變成了與基本人性和正義不相容的東西。好多年後,我還會想起盧瞎子那握有公理和正義的自信心,我變得越來越喜愛他這份自信,雖然我後來再沒見過他,也不知道他後來的命運。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新三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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