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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萬張病床:跳槽風波背後的「全球最大衛生院」

牆內媒體《界面新聞》:如果你問火車站和鄭大一附院哪一個人多?一個河南人「膝跳反射」般的反應—-鄭大一附院。

「大年二十八走廊的病床擠滿了人」「24小時都能在樓梯間裏看到發愁的家屬」「從一樓向上看,人多的像流水一樣」「這是一個超級商場」這是劉麗對鄭大一附院的記憶。

據官方數據報告,鄭大一附院目前擁有4個院區,13個院中院,95個臨床醫技科室,239個病區,超1萬張病床。儘管這家世界第一大醫院猶如「龐然大物」,但依舊抵不住人流涌動的病人,「看病難」未見緩解。

界面新聞圍繞鄭大一附院的爭議、質疑和辯論從它成立之初,就沒有停止過。

據媒體報道,5月17日,鄭州市第七人民醫院和阜外華中醫院心血管病醫院的近40名醫生,集體跳槽到鄭州大學第一附屬醫院。這些跳槽的醫生中,有的上午還在做手術,下午就去新單位上班了。平均年齡42.3歲,省內一流的心血管學科人才同時跳槽,一時間將公眾的情緒拉到了頂端。

這件事也把新聞中的另一個當事方——鄭大一附院再次拉入人們的視線。憑藉着超多的床位、科室以及迅速崛起的姿態,鄭大一附院近些年在各種爭議聲中越來越大。

同一城市兄弟醫院間互相挖人,被挖的專家毫不給原單位面子,一整個團隊不打招呼直接走,單看描述就像是有大瓜在背後。

很快,這一跳槽事件以河南省衛健委發函叫停暫時畫上句號。

但在一眾醫療行業從業者看來,事情遠沒有這麼簡單。衛健委發函,醫生們聽不聽是一回事,就算這次聽了,也攔不住醫生們下次繼續往鄭大一附院跳。

河南是個人口大省,16.7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活着超過1億人,如果沒有龐大的人口基數,不可能誕生一個標誌性的地方「超級醫院」。

擁護者為鄭大一附院委屈,在他們看來,鄭大一附院急劇擴張後,河南從每年20多萬人出省看病,現在每年出省看病人數不到兩萬人,這一促進分級診療的功勞,難道不該記在「超級醫院」的頭上?

反對者則把鄭大一附院看作是一個「怪胎」。他們同樣歷數一系列數據,河南各地市級、縣級醫院每年醫生流失率,一附院遠高於同級別醫院的薪酬待遇,當地患者在鄭大一花費的醫保金額佔比,一附院的人均治療費用……

如果說虹吸過於書面語的話,有位院長總結得既簡單又直接:「鄭大一附院把河南其他醫院都給削平了」。

而這一次,用被挖者鄭州七院副院長的話來說:該院心外科一個病區一度幾乎癱瘓。

出省患者雖然少了十倍,但省內患者源源不絕地從基層和競對醫院,被虹吸到鄭大一附院。全面辯證地看,鄭大一附院對分級診療有着巨大的反向作用力。

而促進分級診療、改變醫療資源頭重腳輕的局面,一直是中國醫改的重中之重。

對於河南這樣一個人口大省來說,也許面臨着一個二選一的艱難抉擇,是選一家「超級醫院」,還是打造最多人獲益的行之有效的分級診療體系?

01、買出一個「豪門」

如果說百年協和與百年湘雅憑藉醫療技術底蘊站穩醫療系統「豪門俱樂部」「old money」的位置,那鄭大一附院憑藉近十年的院區建設和兼併下、越來越多的病人數量和逐漸靠前的學科排名,在爭議聲中成為了新貴。

2016年6月30日,鄭大四附院被鄭大一附院合併,成為鄭大一附院的惠濟院區。其原本的強項科室眼科、口腔優勢也被發揮到極致,在鄭大一的支持下,一連拿下了河南省口腔醫院、河南省眼科醫院兩個院中院招牌。

2021年10月,規模遠大於鄭大四附院的河南省省立醫院同樣被鄭大一附院收編,鄭大一附院由港區醫院、河醫院區、鄭東院區、惠濟院區一起形成了「一院四區」的新格局。

公開資料顯示,鄭大一附院2008年營收僅為6.8億元,2014年就飆升至75億元,位居河南省醫療系統第一;2016年,鄭大年營收接近百億規模。有業內人士表示,目前鄭大一附院年營收已經將近300億。

不止營收突飛猛進,鄭大一附院在復旦大學中國醫院綜合排行榜的年度排名亦在飆升。根據公開數據可知,2011年,鄭大一附院位列全國醫院綜合排行榜百強之外,但在2021年11月發佈的最新排行榜中,該院排名已經攀升至第19位,有着百年積澱的湘雅二院、北大人民醫院分列第20位和21位。

整個科室一起挖,成建制的挖,是鄭大一附院的法寶。有從業者直言,鄭大一附院給醫生的待遇一度是「全國最好的」,完全可以比肩北京,而鄭州的生活成本遠低於北京。某些科室的學術帶頭人年收入能達到百萬甚至千萬量級。

薪水只是一方面,作為河南省最高學府的第一附屬醫院,鄭大一附院在河南省有很多優勢。對資深醫療專家來說,意味着更好的平台,更強的學術地位和話語權,對年輕的醫生來說,鄭大一附院手術量多,能上手的機會也多。無論從哪方面看,似乎都是個跳槽的好去處。

一位「大三甲」醫院院長表示,對資深醫生而言,社會職務非常重要,其中,中華醫學會和中國醫生協會各分會的職位尤為被人看重,主任委員、副主任委員、常委,決定着一名醫生在行業內的地位。

一個不成文的規定是,一家醫院、一個科室,一般只能產生一名主任委員/副主任委員/常委,如果鄭大一附院在學科建設中,對尚屬「空白」的學科,成建制挖人,輔以薪酬和項目經費的誘惑,「轉會」就有很大概率發生。

「豪門」自有其指標,其中之一,是CMI。鄭大一附院接診患者位居全球首位,但接診的疑難雜症佔比卻不高,CMI是反應疾病複雜程度的指標。今年3月,河南省衛健委公佈的《2021年度河南省三級醫院基於DRG績效分析報告》中,鄭大一附院位列第一,但CMI指數卻還沒擠進前十。

可以有效提升CMI的科室,比如此番被挖的心外科,由此進入鄭大一附院的視線。

歷經多輪「買買買」,中國醫院手術量排行榜中,鄭大一附院以碾壓優勢位居榜首。

醫生跳槽其實自來有之,一個團隊一起跳也是跟這個行業的特殊性有關,算是行業里大家默認的常規操作。

於強在醫療系統工作了快40年,他告訴《財健道》,早在上世紀90年代,廣東就有大批的醫生是「廣飄」,因為他們主要來自江西和湖南,大家又把他們稱為「江湖醫生」。

當年於強所在的醫院就有這樣的事。當時換工作都是舉家一起走,有天晚上一幫人悄悄地裝車搬家,連夜開走了,第二天醫院才發現有二十多個人沒來上班。

之所以要偷偷走,跟當時醫療系統的環境有關,醫生往往有編制有檔案,想換工作得原單位批准,有本事的醫生都是頂樑柱,想走並不是件容易事。於強介紹,當時南下的很多醫生幾乎都是到了當地再重建檔案。

現在醫生跳槽比過去要容易了不少。北京某市屬三甲醫院Z姓醫生介紹,一般來說,體制外的醫生相對開放些,體制內的醫生跳槽有兩條路,一是從體制內直接跳槽至體制外;二是調職。當然,兩者都不容易,前者,如果鐵了心要走,雙方撕破臉皮基本上是必然的,後者想走就不那麼容易了,讓原單位簽字就是件難事。

那麼,這件事在行業人士中引起爭議的點又在哪裏?

王騰飛是一家二甲醫院院長,他告訴《財健道》,對鄭大一附院來說,通過「挖」團隊可以快速實現對這個專業技術資源的進一步壟斷,同時也會進一步壟斷當地相關病源。

這種先例並不少,2017年,貴航貴陽醫院精神科主任楊紹雷帶着科室4名醫生、7名護士、64名住院患者「集體出走」,去了十幾公里外的貴陽市第六人民醫院。

一個領域內知名專家團隊的「遷移」,影響的除在院患者之外,還有長期隨訪、慕名就診等隱形病源。

一位「大三甲」醫院資深院長表示,2008年之前,醫療資源均衡分佈一直是衛生行政主管部門主政者的共識,但那一年5月的汶川地震改變了一切。作為超大醫院,華西醫院憑藉雄厚的技術實力、特別是較多的ICU急救能力,為救治傷者做出了巨大貢獻。「從那時起,主政者的意見就開始出現兩種不同的聲音了。」這位院長回憶。

同樣在2008年,闞全程出任鄭大一附院院長,「超級醫院」模式開始成型並突飛猛進。後來,他官至河南省衛健委主任,還曾在2020年9月至2021年12月,以省衛健委主任身份,兼任鄭大一附院黨委書記,這意味着,「超級醫院」模式,至少在河南省內,得到了極大認可。

02、挖走的是人才,失掉的是平衡

王騰飛告訴《財健道》,近幾年鄭大一附院一直在「挖人」,高精尖和普通專家都挖,規模可能比這次還大,數量還多,只是沒有引起媒體注意。

一名普通的醫生想成為主任,在各個醫院流程都差不多,基本上都需要15年左右的時間。在王騰飛看來,鄭大一附院走的一向是捷徑,挖一個現成能用的,直接能創造利益的團隊,當然好過慢慢培養。

不少當地的院長對此事顯得頗為憤慨,據他們透露,近些年鄭大一附院從兄弟醫院挖人這種操作並不少見。因為薪資給得高,幾乎一挖一個準。

它挖省內其他醫院的專家團隊,其他醫院就去挖市級醫院的專家團隊,在當地醫療系統內甚至隱約形成了一股風氣,讓很多醫院失去了培養人才的信心。

一位基層醫院院長提起這種現象頗為痛心,他告訴《財健道》,近幾年醫院原本打算重點培養幾位本科畢業的醫生,結果他們都到鄭大一附院去做了醫助。

在其看來,這些醫生本可以在縣域醫療中成為一名成熟的醫生。但是去了鄭大一附院後,不是為了精進醫療實力,而是助理式的寫病歷,縣域丟了實用人才,鄭大一附院多了一個「底層勞動力」。

雖然工作不分貴賤,還是不免為基層人才流失和浪費感到可惜。

03、「衛生院」的商業算盤——病人散步的ICU,專治「闌尾炎」的科室

鄭大一附院追求「速成」的風格,不只體現在「挖人」這一件事上。

這些年鄭大一附院「有錢有人」,設備先進,為啥整體技術實力在全國還是不突出?

河南省當地一家醫院的院長張瑋曾多次派同事到鄭大一附院進行觀摩學習,但提起這家省內數一數二的醫院時,張瑋難掩憤慨,作為醫生和醫院管理者,張瑋更傾向於投入更多的資源去研發創新,而不是一味地快速複製項目,追求最大的經濟效益。

在張瑋等業內人士看來,鄭大一附院頻繁「挖人」的動作背後,核心原因是其不斷膨脹的病床數目,以及以利益為導向的就醫KPI設置。

據張瑋介紹,作為一家綜合三甲醫院,鄭大一附院簡直把衛生院的活都幹了,「宇宙最大的衛生院」名不虛傳。舉個例子,鄭大一附院有疝與腹壁專科,闌尾炎也單獨成組,連一些小的皮膚病都讓你住院治療。

多位業內人士表示,一般而言,前述小手術,對「大三甲」而言並不划算,因為「大三甲」人力成本太高,做小手術「入不敷出」。特別是在DRG推行之後,小手術更多轉向二級等基層醫院,其性價比更為合適。

但是業內人士表示,DRG之下鄭大一附院選擇「虹吸小手術」的商業邏輯也能跑通,在醫院有賺錢的科室,也有賠錢的科室,每個科室的作用不同,心外移植可以撐門面,在如此「超級醫院」之下,整個醫院「平帳」不是難事。

一般來說,普外科涵蓋一切,一些危、難如乳腺、胸外等才單獨劃分專科,而鄭大一附院的細分程度堪比專科醫院,僅南院區的外科醫學部就分了18個科室。

不僅如此,此前張瑋認識的一位朋友去鄭大一附院看病,他無意中發現,病人化驗清單中有幾項沒有做的也計費了。很多朋友都跟他抱怨過,鄭大一附院收費存在很多分解收費、套餐收費的情況。

舉個例子,該用一個耗材的用三個耗材,該用普通藥的用高檔藥,彩超和CT,1個部位也是檢查,4個部位也是檢查。比如說一個套餐十五項,你只化驗一項,但是計費的時候15項都給你記上,裏面套路頗多。

製造病人,一直是中國醫改痼疾,鄭大一附院將其做到了極致。

張瑋還分享了一個令他無法理解的細節,鄭大一附院ICU有ABCDE5個分區,其中E區收治的病人最重,A區病情是最輕的,A區病人每天還能出門散步,這讓曾為醫生的張瑋對ICU的定位百思不得其解。

在張瑋看來,鄭大一附院雖然是三甲的定位,但卻從事了很多基層醫院的工作。歸根結底這是在它科室設置、醫院KPI導向下扭曲出來的結果。

04、大樹底下,寸草不生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引起熱議的「醫生跳槽」事件背後,不只是醫療系統人才培養和流動的特殊性,還是當地對於醫保資金的調配,整個衛生系統生態平衡的打破。

5月24日,國家衛健委在新聞發佈會上,再次提出:中國要實現縣鄉村醫療衛生機構全覆蓋,讓群眾就近看病就醫更方便。

基層醫療水平能否滿足當地患者的需求?

河南當地縣級醫院兩位院長介紹,國家一直是在鼓勵基層醫院發展,着力於當地整體能力的提升,給錢給政策給資源,也會對當地醫療水平進行驗收,國家級的專家不僅到當地指導過好幾次,也一直通過信息化系統監控醫院的數據。

其中一位院長更是直言,95%的病人來我們這兒都能處理,即使是心臟開通血管放支架都能處理,少數不能處理的,我們也有綠色通道,直接就送到三級醫院,大病不出縣,小病不出村,其實是可以做到的。

基層在改變,但是卻無「用武之地」,基層在建設醫共體、整合縣域醫療資源,提升縣級醫院的技術服務水平,推進分級診療。縣域的設備也未必落後,胸痛、創傷、危重孕產婦、危重兒童和新生兒等五大中心正在基層醫院積極落地。只是設備有了,地方有了,能力有了,人卻跑了,病人跑了,醫生有可能也跑了!

這也造成了醫療與醫保這兩個關鍵單位之間的脫節。

醫療資源本應當均衡分佈,均衡佈局,讓老百姓在家門口就能享受到優質的服務,而不是都跑到鄭州去。

但是鄭大一附院的存在,對人才和下面醫保基金的虹吸太嚴重了。

簡單來說,如果一位患者選擇去鄭大一附院看病,不僅意味着他所在地的醫療系統流失了一位患者和收入,這位病人在鄭大一附院的開銷,醫保報銷的部分,其實是從他所在地醫保基金的盤子裏劃出去的。

張瑋提到,當地17%的病人選擇去外地看病,用掉了當地醫保基金40%左右的份額。有些地區更離譜,14%的外地就醫,花了當地醫保基金一半左右的份額。

以河南省原陽縣為例,一座毗鄰鄭州的小縣城,因為離鄭州近,不少人會選擇在鄭州就醫,15%的人花掉了50%的醫保基金。

對於外出的患者來說,不單單增加了病人的負擔,對當地醫療、醫保系統來說,這意味着醫保基金的巨大壓力,強基層成了空話!

無論是採買設備,還是提高人才福利,縣域醫療衛生事業的發展都遇到了不可突破的瓶頸。

層層虹吸之下,分級診療怎麼能搞好?

多位河南醫院院長表示,全省醫療系統苦鄭大一附院久矣。

05、「超級醫院」陷阱

對鄭大一附院來說,先做大再做強,這個模式在一般工業品和消費品領域沒有問題,但從當地醫療行業的健康發展和老百姓的利益來看,這家「超級醫院」的存在難免有正反兩面。

作為中國醫改的標杆,三明醫改已經進入以健康為中心的3.0階段。以扁鵲的話概括之:上醫治未病,下醫治已病。健康中國戰略的背後,是更多人健康、更少人就醫,而非不斷擴大再生產,製造病人。

急速擴張背後,做好人才儲備了?和真實的醫療需求匹配嗎?

如果以「超速」擴張為目的,那麼虹吸兄弟醫院的醫生、病人、自然在所難免。

長此以往發展,鄭大一附院在虹吸現象的加持下越來越龐大,當地整個醫療系統必然「頭重腳輕」,這跟國家力推的分級診療方向顯然背道而馳。中國床位數量近萬的大型醫院並不是只有鄭大一附院一家。當它們被冠以「衛生院」稱謂之時,折射出鄭大一附院等「超級醫院」對中國醫改的種種扭曲。

無論是鄭大一附院的支持者還是反對者,在聊到對當地醫療系統改變的期待時,都毫無例外地提到了「提高醫療水平」這個觀點,既樸素又實在,但卻實實在在是大家對健康的訴求,也是最真實的需求所在。

徐隆強調,中國醫療系統一直有兩大問題,一個是醫生水平的不同質化,另一個就是基層和三甲之間水平的不同質化。但有一個不變的,是患者對高質量醫療水平的渴求。

如果你去過鄭大一附院,到了晚上,樹底下馬路邊,到處都是人,不少人甚至會直接睡在附近的地上,有不少山西、山東、陝西的病人過去求醫。

分級診療緣何沒有良方?

橫亘在中國醫改面前的大山,分級診療一直是最難撼動的那一座。基層衛生中心門可羅雀,鄭大一附院人山人海,患者不信任基層醫療機構,上級醫院虹吸基層病人,讓「看病難」多年無解。

這次的醫生跳槽事件也許只是過眼雲煙的一則熱點新聞,如何才能治好「頭種腳輕」的醫療系統發展模式,讓優質資源觸手可及,甚至是從治已病能向前一步,去治「未病」,背後那些求醫患者的訴求和期待,值得我們長期關注。

天使與魔鬼的「雙面人生」,這座「全球最大衛生院」將走向何方?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界面新聞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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