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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介石文膽的外孫:飢餓歲月 恐怖的高價飯店

我也顧不得手疼,來不及抓筷子,兩個手伸過去,把我的手指頭戳進那些菜碗砂鍋,隨便抓起一塊什麼,掏出來就塞進嘴裏。兩隻手六個手指頭,在菜油湯汁里,燙得刺心疼,好像能聽見油炸皮肉發出的絲絲聲音,我也不管,強忍眼淚。 可能我這舉動,近乎發瘋,倒把那書記驚呆了。等他緩解過來,我的手指已經在桌上三個菜盤砂鍋里都攪過了,他再也沒法子端回去。

作者簡介:沈寧,蔣介石「文膽」陶希聖外孫,「七君子」首領沈鈞儒堂侄。西北大學畢業後任職陝西電視台。美國艾奧瓦大學碩士,歷任美國學校教師和校長,「美國之音」新聞主播,美國聯邦空軍軍官學院教官。

沈寧,南京出生,上海長大,北京讀書,陝北插隊。西北大學77級畢業,1983年赴美留學,獲衣阿華大學碩士、教育學院博士班深造。歷任大學助教、中學老師、小學校長等。業餘寫作,著述甚豐,出版書籍17部。陶希聖外孫,沈鈞儒堂侄。

原題:飢餓的歲月

作者:沈寧

乾坤倒轉,樂極生悲,火紅的年代之後,緊跟飢餓的歲月。

1958年秋,國家機關掀起一場轟轟烈烈的下放勞動熱潮,外文出版社自然也不能落後。像父親一樣的知識分子們,心裏願意不願意,卻都紛紛報名,父親為了表現積極改造,跟着報名下放到江蘇北部的高郵農村。

祖母不懂什麼叫做勞動改造,也想不出來,為什麼讀書人要到鄉下去種地。父親解釋:毛主席說的,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讀書人不曉得莊家是怎麼長出來的,所以必須要到鄉下去,向農民們學習。祖母說:無稽之談,鄉下人種地,讀書人讀書,自古如此,天經地義。難道現在世事顛倒,要讀書人種地,鄉下人讀書麼?父親知道,祖母沒有辦法懂得眼下的各種政策,也就不多做解釋,只管默默地收拾行裝。1959年一月份,父親跟着機關下放蘇北了。

高郵全縣,下放的中央機關幹部有數百人。父親所在的編輯部下放四人,由一個黨員幹部任組長。父親住在車邏鄉,房東姓徐,老婆早死了,單身一個,帶着兩個未成年的孩子。1959年底,人民公社大鍋飯食堂熱鬧一陣,偃旗息鼓,農村實行計工分,按分分糧,家家戶戶生活都更苦了。老徐家務重,工分少,分值又低,只好借貸度日,結果年年辛勞,年年欠債。父親住他家,每月伙食費九元和糧票三十斤,成為老徐家唯一的收入,大小三人對父親感激得不得了。

父親每次寫信回來,總是感嘆萬分。於是每次母親在北京買東西寄給父親的同時,也要多買些點心等食品,讓父親送給老徐家的孩子們。但是杯水車薪,怎麼夠,母親常常跟我們嘮叨,老徐家的孩子真是可憐。立芳阿姨是蘇北人,聽母親念叨,便說:蘇北本來是個窮地方,所以她十幾歲,離家遠行,到上海去討口飯吃。但立芳阿姨講的那是解放前的舊社會,而父親信中寫的老徐家,卻是中國人民站起來之後九年了,怎不令人傷心。

過了不久,上級安排父親創辦車邏鄉農業中學,他要求仍舊住在老徐家裏,這樣老徐每月還能拿到九元錢,買些燈油雜物。父親領導農民們,把一座破廟改成課堂,動手製造課桌座椅,然後父親自己書寫各種標語,裝扮教室,做得像模像樣。教書本是父親之所好,而且在中學教書,也可不下地背着太陽做農活,父親總算熬到年底,下放結束,返回京城。

因為是出版機關,有社裏的其他下放幹部,把父親教課的情況拍了照片,而且放大,送到給文化部下放幹部匯報展覽會,居然被選中展出。母親看來,落下淚來,照片上父親瘦骨伶仃,像一根火柴。可父親覺得那是他的光榮革命史,一直津津樂道,好像下放也成了一樁美差。

然而飢餓並不僅限於蘇北農村,大城市裏依然照樣,包括北京。為了分配極為有限的生活用品,政府發放各種票證,限制人民的消費。特別是限制糧食,大人小孩每月口糧最多二十幾斤,食油每戶每月三市兩。家家的大人都儘量讓出自己的口糧,勻給孩子們,希望孩子能夠吃飽些。

祖母和舅婆婆整天餓肚子,還能忍受,他們可以坐在屋子裏不動,減少消化。父親和母親可不行,他們每天要上班。所以母親不許父親餓肚子,總是想方設法逼父親吃多些,而她自己總是想出各種理由少吃,很多時候一頓飯就是一碗高湯。久而久之,母親因為營養不良,患了浮腫,四肢腫大,皮膚缺乏彈性,手指按下去,指窩很久不會復原。

那些年,北京城裏所有人的一切活動,都只為了一個目標,就是吃。舅婆婆在馬路上買來田雞,燒了端上桌。父親說在江南地方,田雞是很好的下酒菜。我聽說田雞就是青蛙,便無論如何咽不下去,怎麼可能吃青蛙呢。

所有人都吃不飽,中直機關里的幹部也未能全部躲過。於是北京各部門紛紛自尋途徑,千方百計地幫助員工果腹。全國總工會有許多退伍軍人,機關便把他們組織起來,成立打羊隊,荷槍實彈,奔赴內蒙古草原,開着大卡車,追殺黃羊。打了一個多月,滿載而歸,供應機關食堂之外,還有剩餘,分給員工,母親也得到若干,帶回家裏,改善伙食,人人喜笑顏開。我家人從不吃羊肉,現在飢不擇食了。幸虧新鮮黃羊肉,還不怎麼膻,可以吃下去。

而外文出版社,則向部分幹部發放一批特殊購貨證,說是從國務院發下來的,專供高級知識分子使用,父親拿到一本。因為祖母和舅婆婆都不會講北京話,拿着這個本也用不成,所以每個月拿父親這個特別購貨證買東西,就是我的任務。

我家附近的西四副食店,是周圍居民的蔬菜食品供應站。三開的大門走進去,四壁空空,幾個售貨員站着聊天,不見一個顧客,因為無物可買。這個大門旁邊,還有一個小門,沒有招牌,通常都關着,不見人進人出,普通顧客注意不到,我每次去西四副食店,就是奔這個小門而去。小門實際不鎖,推開走進,是個小過道,當中坐個中年大漢,記得他永遠歪戴個便帽,盯着進門之人。我拿出父親的特別購貨證,被那大漢驗過,放我再進另一小門。

裏面是一個特殊商店,跟外面的商店相比,可以說是共產主義,貨架上雖然並不豐滿,但總算是放了些貨品。憑着父親的高知購貨本,我按月可以買到定量的白糖、大豆、食油、豆腐干、恆大牌香煙,有時候碰見有核桃、皮蛋等等,買回家改善全傢伙食。

因為這個特殊購貨證,我真的相信當時的坊間傳說:東單八面槽有個不掛牌的特別商店,供應多少級以上的高幹們來買東西。這商店門口,經常會開來各種牌子的小汽車,下來勤務兵或者闊太太,走進店去,然後拿出來一筐一筐的新鮮食品,海鮮雞鴨,裝到車上,轟隆隆地開走。即使在最困難的時期,這些高幹們家裏,其實什麼都不缺,哪裏會了解到普通民眾過日子的艱辛呢。

不過就算是有父親這個特殊購貨證,有這個特殊小商店,有這些有限的特供食品,也還是要花錢來買。越是貧窮,東西就越昂貴,好像在另一個層面解釋物以稀為貴的道理。所以天災人禍的那幾年,也是父親母親最繁忙的時候。他們到處接散活,白天上班,晚上熬夜,賺些外快,填補家用。

幸虧父親母親是英文科班出身,翻譯能力強,只要他們肯做,不愁沒人給活計。我記得最清楚,那段時間裏,父親母親沒日沒夜地翻譯《第三帝國的興亡》,完成之後,拿到一筆相當的稿費,父親甚至帶領我們,到莫斯科餐廳去吃了一頓俄國大餐,烤牛排羅宋湯。但是月復一月、年復一年的嚴寒夜晚,他們披着毛毯加班,雙腿受凍,毀壞了母親的身體,導致她罹患類非風濕性關節炎,最終奪去了母親的生命。

那些年,每個市民主副食品都有定額,習以為常。米有米票,面有面票,粗糧有粗糧票,細糧有細糧票,一斤的,一兩的。在糧站買糧要糧本和糧票,在機關食堂吃飯要糧票,到飯館吃飯也照樣要收糧票。一個饅頭收二兩細糧票,一碗棒子麵粥收一兩粗糧票。沒有糧票,全中國,走哪兒也買不到吃的。上海買一根油條,也要收半兩的糧票。

不過北京有些著名大飯店,享有特別政策,像離頒賞胡同西口不遠的砂鍋居,北京四大居之一。砂鍋居始建於清朝乾隆六年,砂鍋居開業之初叫和順居,因當年用一口據傳是明代年間的特大砂鍋,專煮上好豬肉,白肉肥美不膩,味道極佳。天長日久,人們便以砂鍋居替代原名和順居。

為了滿足一些居民的要求,北京政府統籌安排,允許砂鍋居這樣的高級飯店,做一些飯菜,不收糧票,高價出售給顧客。於是為了補充一家老少的不足,母親想出一個辦法,到沙鍋居買一桌高價飯菜,拿回家重新搭配,添加其它材料,每晚一頓,全家人可以改善一星期的伙食。

[page]說是高價,一點不假,至少貴三四倍的價。普通飯館,收糧票的,兩三毛錢一個的菜,這裏不收糧票,要賣一塊多錢。普通飯館四五毛錢一個的肉菜,砂鍋居要賣一兩塊錢。平常飯館一頓飯,只要一兩元就夠了,砂鍋居要六七元。母親每次都卡着十元錢,仔細計算,設法買回六個菜一個湯。一段時期,凡遇寒暑假,母親和我組成一個團隊,為在砂鍋居買高價飯菜而奮鬥。

每到買餐那天,早上天不亮,母親就起床,到砂鍋居門口去排隊領號。她五點鐘去排隊,有人比她早。她四點鐘去,還是有人比她早。母親總也想不通,比她早到的人會是幾點鐘去的。這樣排兩三個鐘頭,七點鐘砂鍋居還沒開門,店裏出來一個人發號牌,按排隊先後發號。九點鐘砂鍋居開門以後,領到號牌的人,在門口排隊聽叫號,憑號牌進店,坐下點菜吃飯。

夏天天亮得早,又暖和,在這裏排兩個鐘頭,還忍得過去。冬天放寒假的時候,有一天母親天不亮去砂鍋居排隊領號。等她拿了號牌回到家,一頭栽倒,爬不起來。我們幾個人幫忙,都解不開紐扣,脫不下她的大衣。她整個身子,從裏到外,凍成一團冰。從那以後,我們寧可不吃,再也不許母親冬天早上去砂鍋居排隊領號了。

母親早上七點鐘領來號牌,查看當日菜牌,在一張紙上寫好那天要點的菜名。回到家,把菜單和十元錢一起,放在桌上,留給我。她自己又跑着,趕電車去上班。

我起床以後,按母親寫好的菜單,準備好七個飯盒,大大小小,以及一個大口玻璃瓶,放在一個布袋裏。我有經驗,母親點了六個菜,一個砂鍋。一個飯盒裝米飯,需要七個飯盒。砂鍋的湯,要玻璃瓶裝。都弄好,九點鐘出門,到砂鍋居門前去等開門。砂鍋居很近,出胡同西口,幾步就到。門口已有不少人,有的手裏什麼都不拿,那是真的來大吃一頓。有的手裏提筐子或袋子,跟我一樣,來買高價飯菜,拿回家去改善家庭伙食。

店門開了,所有手裏拿着號牌的人,順次走進門,在門廊里,坐在靠牆的椅子上,等裏面叫號。聽到叫號的人,走進二道門,才到餐廳,坐到桌子邊。先前幾次都很順利,後來忽然之間,市政府又冒出一個新規定,不收糧票的飯店,只准吃,不准帶,麻煩就多了。可是我下定決心,就是跟飯店的人打一架,頭破血流,那七菜一湯,非拿回家不可。飯菜拿回家以後,就算公安局說我犯了王法,抓我坐牢,我也認了。

聽到叫我的號,我先把手裏的布袋塞在椅子下面,站起來,走進去,遞過我的號牌。服務員上下打量我一下,問:就你一人?我不理,不說話,也不看他。他拿手朝一個牆角一指,說那邊那張桌子。

我走過去,坐到一張圓桌前,假模假樣看菜單。其實菜單早就背在我腦子裏了。服務員走過來,我不容他說話,一口氣背出母親早上寫出的六個菜加一砂鍋,然後把十元一張鈔票遞給他。

這不是我頭一次來此赴任,每年夏天放暑假,我總要來好幾次。十二三歲的孩子,獨自一人,點六菜一湯,實不多見,恐怕來過一次,人家也就都記住了。沒有隻准吃不准帶的新規定之前,飯菜一到,我就站起來,在飯桌上排出大小飯盒,大模大樣的把盤裏飯菜倒進飯盒,然後大搖大擺走了。可是這天,市里有了新規定,牆上掛出來一條大紅標語:飯菜一律不得攜帶出店。我問服務員:吃不下,剩的呢?

他沒想到這個問題,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沒有說話。我說:放心,我吃,我肚子大。或許他看我一個小孩子,不忍心多說我。或許當時家家戶戶都飢腸碌碌,相互同情,寧可網開一面,放我一馬,服務員拿着我點的菜和錢走了。

我轉頭看,幾個桌上,人人都悶頭吃飯,好像肚子空了一個月。一個白髮老人,戴着金絲眼鏡,很有學者風度,獨自一個,坐在窗前,悶聲不響,一邊吃,一邊哭,眼淚一串串流進飯碗,又隨着米飯,扒進他自己的嘴裏。另外兩桌的人,剛好坐在那個不准帶菜出店的大標語下面,帶來的布袋和筐筐都放在腳邊,自己在桌上大吃。反正不能帶走了,樂得自己獨吞。

沒有人注意我,得個空,我站起來,走出門,到我剛才坐的那張椅子邊,蹲下身從椅子底下拉出帶來的布袋,又走進二道門,回到我的桌邊。門口那個收號的人,瞪着眼,看着我,沒話可說。如果剛才我進來交號的時候,見我一個小孩子拿個布袋,根本不會讓我進。現在我點了菜,交了錢,他也沒辦法。

坐下不久,點的飯菜來了,一盆米飯,一碗紅燒肉,一碗東坡肉,一碗香酥悶肉,一碗紅燒魚塊,一隻旱蒸全雞,一隻扒燒全雞。母親專揀用油多的菜,全雞大肉,不買清蒸或素淡的,不買蔬菜。還有這家飯店的招牌菜,砂鍋白肉,白顏色大寬肉條,坐在砂鍋里,連湯帶肉,冒着熱汽。拿回去之後,母親和祖母舅婆婆,會把每個肉菜一分二三,全雞拆碎,在這些肉菜里加進青菜土豆,重新燒過。

服務員在桌上擺完菜盤子,對我說:這麼多,看你怎麼吃。我看也不看他,說:你管得着嗎?服務員說:你吃不完,我可以再端回去幾個菜,給你退錢。我不理他,拿起飯碗來,給自己盛了一碗飯,然後抓起筷子,把米飯往嘴裏刨。看着那些香噴噴的肉呀雞呀,我實在很饞。排了一個多鐘頭的隊,肚子也餓了。可我頂多只敢吃幾口米飯,肉菜砂鍋一丁一點都要帶回家去,老老小小六個人都等着這點東西呢。

那服務員不走,站在邊上看。我斜他一眼,把自己嘴裏嚼過的筷子,在每個盤子碗裏都戳幾下,每樣揀一片,放進我的飯碗裏。這下子,服務員沒辦法了,嘆口氣,知道沒法子再把我筷子戳過的菜盤子端回去給別人,只好走開。他一走,我趕緊又從飯碗裏把各盤碗揀出來的那片肉都揀過去,放回原來盤碗。肉菜我一口不能吃,只能裝着吃幾口米飯而已。

我一邊假裝吃,眼睛一邊東溜西看,心通通地跳,好像作賊一樣感覺。發現所有服務員都忙着招呼客人,背過身去,沒有一個面朝我這邊。我立刻從桌下布袋裏掏出一個飯盒,飛快拿起桌上一個碗盤,把菜倒進去,隨即蓋上蓋,放回腳下。那些碗盤很燙,捏在手裏像抓着一把火,可我得快,忍着疼,不敢放鬆手。

一個角落裏忽然起了一陣喧譁,我抬起眼,望過去。離得遠,聽不清他們吵什麼。但猜得出,一個客人把飯菜倒在飯盒裏要帶走,服務員看到,上前制止,吵起來。那個年輕些的客人在胸前死命抱住一個布袋,面紅耳赤地爭吵。旁邊一個老些的,可能是他的母親,搖着兩手呼喊,然後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向服務員磕頭。

那邊爭吵還在繼續,所有的服務員都圍過去,客人們也都扭過頭看熱鬧。正是好機會,我趕緊拿出飯盒,一個菜一個菜,快速倒菜。鉛皮飯盒像着了火,燙得我幾次差點失手丟開。我忍住眼淚,忍住喊叫,忍住手痛,死命抓住飯盒,放到桌下,才縮回手來,放在嘴邊吹,火辣辣的鑽心疼。

你小子倒會鑽空子。從你一進門,我就看出來。知道不知道,飯菜只准吃,不准帶出去,一個粗野的聲音在我頭後響起來。我一手捏着另一個燙傷了的手,抬起頭,看過去,是個穿制服的幹部,飯店黨委書記之類,瞪眼對我吼叫。我指指自己面前的飯碗,說:我在吃。

那書記嚷:你吃什麼?我親眼看見你往飯盒裏倒菜。這下子我找不出話來說,小孩子的一點小聰明,哪裏躲得過大人的眼睛。那書記伸手到桌上來端菜盤子,一邊說:你不吃,我收走了。我一看,不得了,他沒看見我剛才用筷子攪過菜碗盤,桌上還剩兩個菜一個砂鍋,他要端走。

我也顧不得手疼,來不及抓筷子,兩個手伸過去,把我的手指頭戳進那些菜碗砂鍋,隨便抓起一塊什麼,掏出來就塞進嘴裏。兩隻手六個手指頭,在菜油湯汁里,燙得刺心疼,好像能聽見油炸皮肉發出的絲絲聲音,我也不管,強忍眼淚。

可能我這舉動,近乎發瘋,倒把那書記驚呆了。等他緩解過來,我的手指已經在桌上三個菜盤砂鍋里都攪過了,他再也沒法子端回去。我嘴裏塞着菜,揚着頭,忍着淚,對着那書記看。那書記一時氣得火冒三丈,大喊:我今天就站在這兒,看着你把這一桌吃完,反正你別想帶出去。

我滿嘴飯菜,說不出話。旁邊的客人們剛看見那邊老太太給服務員下跪,心裏已覺難過,聽見這邊又吵,轉過頭來,看見書記對我這麼個小孩子喊叫,更過意不去,紛紛打起抱不平來。

我不理會,在桌邊坐着,努力轉動腮幫子,咀嚼嘴裏的食物。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咀嚼食物竟會如此艱難,如此痛苦。眼淚一個勁湧上來,我憋着,不讓流出眼眶,所以淚水都從鼻腔流進嘴裏,跟食物混在一起,咽進肚去。

那書記終於讓旁人議論吵得煩了,恨恨地走開。我繼續坐着,假裝吃,瞅空倒進飯盒。終於六個菜都倒完了,最後倒那沙鍋白肉,沒辦法快。我只好站起來,拿起大口玻璃瓶,拿筷子撥着,一點一點把湯和肉條倒進玻璃瓶里。

服務員走過來,站在桌邊說:就知道你要帶走。我邊繼續倒湯,邊說:吃不下了,都扔了嗎?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不能浪費的。那服務員便伸出手,要到桌上來收倒空了的盤子。我叫起來:等等,等等,還沒弄完呢,別收。服務員說:都空了,怎麼還沒完?

我把沙鍋里最後一滴湯汁都控進瓶子,放下沙鍋,拿瓶蓋蓋嚴了瓶子。然後再次坐下來,把盆里米飯,分成六份,每份撥進一個空盤子,拿筷子在盤子裏攪那團米飯,直到米飯把空盤底的每一滴油星都沾幹了,才又把那團米飯撥進一個飯盒。我這樣把六個盤子都沾幹了,才讓服務員把空盤子收走。

那服務員眼睛睜得跟鈴一樣大,張着口,說不出話。我知道,他看我像要飯的,或者一年沒吃過飯,居然會這樣捨不得一滴油星子。他不知道,這一飯盒沾了盤底油湯的白米飯,就是母親的幾頓飯。她為了把菜省給我們吃,自己經常只吃菜湯拌飯。

我把七個飯盒裝進布袋子,提在右手裏。左手捧着那個裝了沙鍋白肉的玻璃瓶,朝外走。到店門邊,碰見那書記,對我瞪眼,吼叫:下次再看見你,不讓你進,賊小子。

我不說話,默默走出店門。那是我最後一次去買高價飯菜,所以每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從此以後,我再沒有進過那個恐怖的砂鍋居。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zhongkang

來源:沈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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