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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控30天,抑鬱患者在崩潰邊緣

‌‌「藥,藥已經吃完了‌‌」‌‌「求藥!‌‌」

在中國,抑鬱症患者診斷率很低,識別率不到20%,這是一個極容易被外界忽略的群體。而在上海,抑鬱症患者人數超過10萬。疫情之下,這個群體的動態,更像一面折射鏡,折射出上海居民的精神和生活狀態。

根據‌‌「照明路‌‌」調研結果顯示,截止到四月,上海居民的負面情緒已至兩年內最高點。在生活暫停的上海,對心理問題的關注尤為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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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情緒過山車‌‌」里的上海人

‌‌「再睡4小時,一定要睡着!‌‌」4月11日凌晨4點59,小小在一個記錄狀態的軟件上給自己打氣,這已經是她當晚第3次醒來,整整一天,她都困在‌‌「情緒過山車‌‌」里:早上起床爆哭一會→平穩→情緒高漲→爆哭→平穩→情緒高漲→爆哭→天亮了……

往往上一秒還在朋友圈裏興沖沖發言:‌‌「是想吃破店小酒館的冰稀飯的一晚啊‌‌」;下一秒就負面情緒上頭:‌‌「我已經被這疫情帶來的連鎖反應搞吐了……‌‌」。這種典型的躁鬱症病徵,小小很熟悉,她深知自己的身體機能已經撐不住精神上持續的高能切換。

‌‌「這種狀態如果一直持續,人很可能面臨崩潰‌‌」,但又並沒有辦法自己控制。在上海徐匯家中被封控近兩周,小小白天在朋友圈曾刷到一篇文章《上海人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僅僅看到標題就忍不住大哭,封控以來的委屈、苦悶、無力的情緒,在這一瞬間像是決堤的洪水。

今年是她患上躁鬱症的第10年,用她自己的話說:‌‌「一個人做10年的工作,總該在這個崗位上找到點訣竅。‌‌」長時間的相處,她對自己患有躁鬱症這件事,已經過了因為未知而恐懼的階段,但一天中像現在這樣情緒切換到如此高頻,依然會讓她在身處其中時,感到疲憊。

這種狀態是Abby不能想像的,高強度的情緒切換,對她來說是‌‌「很可怕‌‌」的事。

她患有焦慮症5年,發作時最多的感受其實是‌‌「怕死,好想活着‌‌」,中間也曾一度發展成中度抑鬱,被浸泡在那種‌‌「絕望‌‌」的感受里,但已經很難承受了,‌‌「感覺腦袋裏有黑洞,會吞噬人‌‌」,嚴重時甚至直接壓倒焦慮症發作時的求生欲,讓人覺得死亡會是解脫。

好在經過長時間藥物治療,Abby已經得到極大緩和,只是偶爾有症狀浮現。

身處上海疫區,她現在最擔心斷藥。哪怕在接受採訪時,手上也依然沒有停下搜尋藥物信息的動作。斷藥之後的事情是最難以預料的,至今回想起重症的狀態依然會膽寒,尤其驚恐發作時,會被一種巨大的恐懼感吞噬,‌‌「走路也要扶着人,怕自己暈倒,整個人虛弱得仿佛90歲。‌‌」

患有抑鬱症的Zee:D,原本已經停藥,在上海封控之後,也恢復了部分藥品的服用。被封在家裏這段時間,他最擔心的是,如果自己感染病毒,家裏的寵物該何去何從。Zee:D的狗狗,在他來上海之後的第二年,就這一直陪在他身邊,生病最嚴重的時候,也是一人一狗相依為命。

如果因為疫情,狗狗沒人照顧或者遭遇不測,這將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一想到這裏,心裏就更難受,這種感覺,讓他想到自己最近一次抑鬱症發作最嚴重的情況。

當時工作上正在遭受打擊,婚姻也出現裂痕,他感覺自己被拋棄,整夜整夜睡不着,每天凌晨4點入睡、早上8點起床上班,整個人昏昏沉沉。可儘管難熬,這種抑鬱的情緒好歹有個具體的對象可以歸罪,但如果狗狗遭遇不測他甚至不知道該去怪誰,那種感覺更空虛、更無力。

卡卡西很清楚這種感受,她此前也是抑鬱症患者,雖然已經憑藉毅力斷藥一年多,上海封控期間也沒再用藥,但她很理解面對這種次生災害時,那些原本就患有抑鬱症的人的心情,‌‌「情緒上衝擊會非常大,如果對社會現實缺乏一定心理準備的年輕人,更容易復發。‌‌」

哪怕是原本沒有抑鬱傾向的人,在封控期間,也會有被負面情緒左右的時候。每天刷手機,刷疫情相關的負面消息,蕭先生總覺得心情沉重。不只是他,整棟公寓裏其他的住戶,狀態也常常不對勁。

為了緩解大家疫情期間心理上的焦慮,物業特意建了一個業主群,讓大家封控在家的同時,也能在線上找人說說話。但除了夜幕降臨時,大家心情稍微平靜了,會在群里拉拉家常、表演節目之類,一到白天,則像個火藥桶,時常因為觀點上的分歧,爆發激烈的爭吵,甚至已經成為常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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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斤土豆,救了我的‌‌「‌‌」

自從封城以來,上海居民疫情之下的心理餘震就一直在持續。百度指數顯示,三月以來,上海居民對‌‌「心理諮詢‌‌」的搜索激增。近30天,其熱度同比上升了253%。長期的居家隔離、物資的短缺、收入的損失、對病毒傳播的恐懼,讓這座超大城市裏的居民承受重壓。

最開始面對疫情做出反應的是浦東,Abby所在的小區3月17日就已經封控,時隔兩天,卡卡西所在的小區也開始不能進出,但外賣、快遞還能正常配送到小區門口,只是需要住戶下樓去取,雖然相比之前麻煩一點,也很少有人抱怨,當時大家都對解封充滿希望。

僅僅過了一周,3月25日,浦東全面封控,快遞物流中斷,外賣軟件上也已經很難搶到菜了,卡卡西開始緊張了,每天關注團購,定鬧鐘搶菜;Abby也開始擔心自己藥物上的儲存,她藥量相對比較大,一天要吃6片,當時她手裏的存量已經不足維持一周。

好在卡卡西所在的公司嗅覺敏銳,早在3月初就安排員工在家辦公,再加上卡卡西從去年開始減肥,比較注重飲食,所以早早就在家裏下了不少口糧,包括黑巧克力、餅乾、意大利麵、意大利麵醬、雜糧、咖啡豆、凍干咖啡、茶葉、冷凍的肉類等。

原本上海這波疫情之前,她正準備改掉自己因為缺乏安全感而養成的‌‌「囤積癖‌‌」,結果疫情封控,恰恰是這個習慣讓她免於窘迫,一時之間甚至有些恍惚。

食物可以屯,但藥品的情況就複雜多了,畢竟治療精神疾病的藥物管控嚴格。Abby去醫院,每次也只能買到一個月的量,想要多屯不太可能。疫情期間缺藥,只能現買。Abby所在的位置,周圍沒有開設心理精神科的醫院,只有一個中醫院能夠通過志願者配到一些治療基礎疾病的藥,這讓她更焦慮了。

身在浦西的Zee:D,也察覺到異樣。3月底,他下班回家,一路上看到商鋪、小區都開始封控了,想着與其被封,不如早做準備,Zee:D趕緊買了5斤土豆上樓,此時他還不知道,如果沒有這5斤土豆,他和室友之後一段時間的日子,可能會很難熬。

小小也在浦西,當時所在社區通知封控一周,從3月28日封到4月4日。她很信任社區,也沒有多想,於是就利用封控前的時間,囤了將近兩個禮拜的物資,想着滿打滿算也是足夠的。所以,上海疫情初期,小小的情緒並沒有受到疫情發展太多的影響。

4月1日,社區給居民發了第一次物資,每戶20斤蔬菜,包括胡蘿蔔、土豆、萵筍,彼時距離Zee:D被封控在家僅過去3天,物資就及時下發,這讓他和小區其他人都有些驚喜,甚至大家還在群里有說有笑,暢想着解封很快過去。

之後一周之內,雖然因為新的物資下發不及時,大家短暫經歷了一些捉襟見肘的時刻,但還好在物資快要見底的時候,小區居民都組織了團購,那段時間Zee:D很焦慮,每天都在盯着群,只要一說開團,就趕緊跟上去,關鍵時刻團購解決了燃眉之急,手裏有糧、心裏就不慌。

Zee:D和周圍的鄰居都很有信心,相信疫情很快就會過去。所以那段時間,雖然封控在家,但他每天的安排都比較散漫,‌‌「可能就是打遊戲困了就去睡覺,醒了就看看有沒有菜,有菜就參與一下,對整個的大環境還是很放心的。‌‌」

相比之下,遠在寶山的蕭先生,情況就艱難得多。全城封控之前,蕭先生所在的公寓剛剛經歷了短暫的隔離,當公寓二度需要封控時,他還信心滿滿,覺得可能是和之前隔離差不多的情況,因此只在隔離前夕開車去幫父母囤了物資,等到再想給自己囤一些的時候,整棟公寓已經進入封控狀態。

公寓是蕭先生在寶山的新家,一切生活用品、廚房器具都還來不及置辦,封控在家期間,甚至連米飯都吃不上一口,唯一吃過一次,還是和鄰居通過物資交換得來的,大部分時候只得靠冰箱裏的速凍水餃充飢。好在臨封控之前,給自己屯了一袋燕麥,勉強支撐了一段時間。

3

‌‌「有藥的都是貴人‌‌」

心態開始發生變化,是在封控第三周,物資遲遲沒有下發,只靠團購併不是所有人都能搶到菜,恐慌情緒在人群中間蔓延,大家都開始坐不住了,Zee:D回憶,那段時間居民跟居委的矛盾、居民跟團購團長的矛盾都開始顯現,有人指責居委信息公佈不及時,也有人懷疑團長在中間賺差價……

自己的小區亂成一鍋粥,打開手機一看,滿屏滿眼又都是各種疫情相關的負面消息。那段時間,Zee:D都不敢看手機,撲面而來的壞消息,更加重了他焦慮的心情。可又不看不行,畢竟還要每天關注團購、準備搶菜,他形容自己那段時間,正處在風暴中心,十分難熬。

也是那時候開始,Zee:D恢復了服藥。上海封控開始之前的兩周,他剛剛徹底停藥。

此前他花了大概一兩個月的時間來適應減藥,原本要一天三頓,春節前後甚至控制到了每天只吃一頓,就能維持很好的狀態,‌‌「那段時間我每天早上7點鐘起來,然後晚上也是10點鐘準時睡覺,春節期間,大家都在晨昏顛倒的時候,我作息都能保持得特別好。‌‌」

結果封控一來,之前的努力大都白費,甚至一直到現在,還要保持着每天1-2粒的劑量。但好在疫情開始之前,他剛剛配了一整個月的藥量,加上之前沒有吃完的,手裏的藥還能維持一個半月。

小小的情況差不多,最開始有焦慮的跡象,也是受物資供應的影響,‌‌「那時候很擔心自己沒飯吃‌‌」,經常會焦慮到通宵睡不着。小小吃的是中成藥,藥量比較大,之前病情平穩的時候,吃藥大概一天只吃一頓,一頓8粒。上海封控以來,還是一頓8粒,她幾乎每天要吃三頓。

好在浦西封控前一天,小小通過社區醫生拿到了核酸證明,順利去醫院配到了藥。隨着物資供應好轉,上海整個的疫情發展趨勢向好,當前小小的病情也平穩了不少,藥量控制在每天16粒,截止到目前為止,她手裏還有兩瓶600粒藥,粗略估計也還能吃一個多月。

情況最緊急的是本就對藥物需求量大,封城之前還沒有配夠藥的人。

在發現手頭上的藥只夠吃10天時,Abby開始擔心起自己接下來的病情,對她來說,‌‌「飯可以不吃,但藥不能停‌‌」,一旦出現戒斷反應,輕一點的會出現失眠、不安、發抖,身上一冷一熱的,內心焦灼等情況;嚴重的,一時適應不了,甚至可能會自殺。

最開始,Abby想過找居委會開通行證,自己借車出去配藥,但考慮到小區之外的環境,對於精神疾病患者來說風險太大,萬一不小心感染,被集中隔離在方艙,幾千人共處一室、得不到充分休息,可能身體還沒有被新冠病毒搞垮,精神就更加崩潰了。

因此她還是選擇在網上發消息求藥,但不附上處方信息很難買到,‌‌「有藥的都是貴人‌‌」,Abby感嘆。最開始發出去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零星幾個回應,還是性騷擾居多,但也有好心人告訴她,自己手裏沒有藥,但是可以陪她聊聊天,不過都不能從根本上緩解Abby的病徵。

卡卡西就曾將自己手裏的藥,贈送給上海疫情中有同樣病徵的人,但前提也是要看一眼處方信息,或者有相熟的人擔保。

畢竟,就算是有處方信息,精神類藥物屬於管控藥,想要買到也不容易。經過一番地毯式搜索,Abby終於在發佈求助消息的網站上,看到了有人在轉藥給需要的人。她運氣也很好,消息發過去,對方都第一時間回復,而且手裏還有藥。雖然藥價正常,但高昂的跑腿費,還是讓Abby倒吸一口涼氣。

Abby第一次從病友手裏跨江拿藥,花費了500元,這還僅僅是跑腿,後續如果需要配藥的話,這個價格至少要翻一倍,達到1000元。Abby稱之為巨款,‌‌「對我們這種沒有經濟問題的年輕人還好,很難想像,對於信息不靈通的老年精神病患和外來務工人員有多難。‌‌」

甚至有的時候,有錢都不一定能找到騎手接單,畢竟封控期間,有通行證能夠跨江送藥的人,少之又少。第二次再找騎手取藥,Abby上午下單之後,一直等到下午3、4點,都沒能等到騎手接單。好在對方認識有通行證的人,幫她把藥送到了小區樓下。

結語

像Zee:D和小小這樣,在封控之前就未雨綢繆,有足夠的藥品儲備的情況很少,大多數人,都是像Abby一樣,在網絡上求藥,只是到底有多少人能憑藉運氣和陌生人的善意拿到藥,則又是個未知數。可能抑鬱症人群中的很多人,還在倚靠自身的意志力自救。

就像卡卡西提到的,對抗精神疾病,藥物只是救急和輔助,最終好起來一定是靠自救。

Zee:D漫畫作品《沒帶鑰匙》

疫情期間,Zee:D創作了很多聚焦自己和寵物疫情期間居家生活的系列漫畫,包括不能下樓狗狗的大小便問題的解決、調侃自己和舍友的物資儲備等,都獲得了很多人的喜歡和圍觀。他告訴我們,畫畫的時候,一旦畫進去,心就很能靜下來,一些嘈雜的信息和聲音也就不會影響到自己。

隨着疫情的穩定,蕭先生所在的公寓群,爭吵的次數也在慢慢減少,大家日常在群里分享更多的是,用貧乏的食材創作出來的新菜式,看着群友們鬥嘴、打趣,他內心也輕鬆了不少,前不久還在線上通過遠在杭州的朋友買了一隻貓,準備邀請它和自己一起入住新家。

雖然疫情打亂了很多計劃,但卡卡西還是想辦法恢復了運動習慣,可能以前更多在室外,但是現在也研究了很多室內運動的新方案,而她針對減肥餐搭配的研究,也在這期間有了新的進展。

疫情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但磨滅不了人們的生活熱情。

四月以來,Zee:D所在的小區共為居民發了四次物資,他觀察到,周圍人好像又重新變得樂觀起來了,甚至開始團一些肯德基、麥當勞、咖啡這樣的‌‌「奢侈品‌‌」

‌‌「今天還發起了一個德克士手槍腿的團,但我沒有團上。不過這個東西比較看緣分了,不像物資那種量大,大家都有機會去搶,奢侈品更考驗運氣。‌‌」Zee:D的語氣聽起來好像在參與一場限量款球鞋的發售會,在疫情造成的困窘現狀之下,更平添了一點苦中作樂。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十點人物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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