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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入獄5次,他憑什麼迷倒三毛?

三毛第二次見王洛賓時笑着跟他說:「給我買套房。」已經77歲的王洛賓頭把一低,什麼話也不講。

倒不是心疼錢,而是發現,對面這個比自己整整小了30歲的女人可能是賴定他了。

一生穿過3次軍裝、5次囚服的王洛賓,太知道人世多艱,人言可畏。他不願三毛跟着自己受苦。

「樂隊「這個詞兒,王洛賓剛學會走路時就聽說了。

父親是頂喜歡音樂的,覺得一個人吹拉彈唱不夠勁兒,拉着王洛賓和他姐姐三人組了一支樂隊,從《木蘭從軍》到《梅花三弄》,歌聲遠遠傳到胡同口去。

王洛賓確實有音樂天賦,18歲考上北平師範大學音樂系後,老師給他指了條明路:「如果你想成為一名有作為的音樂家,那你一定要去巴黎,因為那裏有世界上最美的音樂。」

當時的中國,甚至還沒有現代音樂。王洛賓心裏有了方向:去巴黎,我要去巴黎!

家裏幾代人都走南闖北,母親也早早地做了思想準備,「你長大了,還不知道要跑多遠呢。」

結果巴黎沒去成,他去了中國的大西北。

1

當時「七七事變」突然爆發,就此炸毀了王洛賓的巴黎夢。

母親丟下全家人離開,王洛賓披着孝服東躲西藏,借着要給母親上墳的機會騙過了守在城門口的日本憲兵隊,逃出北平。

當時王洛賓的女友還不是三毛,是個名叫杜明遠的女孩。

他後來寫《阿拉木汗》,其中有一句「身材不肥也不瘦」,靈感就是源於這個笑起來亮晶晶的姑娘。

愛情來得很快,兩個人甜甜蜜蜜結了婚,還沒來得及好好過日子就被一場戰爭打到天各一方。

王洛賓被迫從北京流亡出來,幾經輾轉跑到大西北做了音樂老師。日子過得很苦,可心底那個遙遠的巴黎夢他始終沒忘。

炮火紛飛的歲月里,好幾次,他帶着學生在教室唱歌,炸彈落在隔壁老奶奶家的院子裏,王洛賓抱着孩子們一起跑。

當時他唯一的愛好就是游泳,沒事就約着一群「泳伴」聚集在橋頭,蕭軍就是其中一個。

幾個年輕人靠在白石橋上,聽蕭軍讀他的新書《八月的鄉村》,當王洛賓聽到那句「我要戀愛,也要祖國自由」時,心中大動,回到家便拿起筆為它譜曲。

他誤打誤撞,成了中國第一個為小說寫插曲的人。

整整一年,戰爭把大家打到這邊又打去那邊。王洛賓下了決定:加入抗戰,去蘭州!

他和蕭軍、丁玲幾個人一同乘卡車經西安前往蘭州準備去大後方宣傳抗戰。人坐在貨物頂上,吹着大西北的風。

當車子開到六盤山腳下時,一場暴雨攔住了他們的路。沒辦法,只能等雨停了再走。

或許是因為趕路太累,王洛賓竟靠在茅屋邊睡着了。不知從哪裏來的歌聲斷斷續續傳進耳朵,他吃力地睜開眼睛先要分辨聲音從哪個方向過來。

這歌聲太特別,像是來自遠古,又分明近在眼前。他細細聽完一曲,愣在原地,趕忙掏出本子開始抄錄。下筆時,出國的船票還靜靜地躺在行李箱底。

「巴黎?管它什麼巴黎……最美的音樂就在我們這片土地上!」

歌聲來自客棧一位50多歲的婦人五朵梅,這首名叫《眼淚的花兒飄滿了》的歌,改變了王洛賓往後在西北40年的人生。

同年秋天,王洛賓和幾個朋友一起加入了甘肅抗戰劇團。有一次劇團接到任務,為一支運送蘇聯援華抗戰物資的新疆車隊,舉辦歡迎會。

一位戴着花帽的維吾爾族青年上台獻唱一曲,結果台下人一句也沒聽懂。等他下台來,王洛賓湊上去問他唱的什麼。

因為語言不通,小伙子只能吐出幾個短句。

王洛賓連夜填詞改曲,幾易其稿,完成了他第一首維吾爾族民歌的改編《達坂城的姑娘》,傳遍大街小巷。

歌里第一句唱的是:「達坂城的石路硬又平啊,西瓜大又甜呀……」他哪裏知道,達坂城根本不產西瓜。

從未到過新疆的王洛賓卻改編了一首當地民歌,這多少有點命中注定的味道。

2

遇到17歲的卓瑪姑娘時,是王洛賓離新疆最近的一次。

1939年7月,導演鄭君里邀請王洛賓到青海省三角城拍攝中國第一部紀錄片《民族萬歲》。

導演找到一位當地大戶人家的小女兒卓瑪,扮演牧羊女。卓瑪是漂亮的,頭髮梳成幾十根小辮子披在身後,笑聲清脆無比。

趕羊群的過程中,王洛賓嫌羊群走得慢,無意間用馬鞭抽了一下卓瑪的坐騎,馬一個起跳,嚇壞了她。

卓瑪回過頭狠狠盯他一眼,不吭聲。等到拍攝結束,她悄悄騎着馬繞到王洛賓身後,拿鞭子往他背上輕輕一抽,含羞拍馬而去。

這一鞭,把王洛賓的心打得好遠好遠……

第二天一早,電影隊離開了青海湖,卓瑪和父親騎着馬一程又一程地送,直到在一個小坡上才停住了。

王洛賓不斷回頭望,隨着駝峰一起一伏,一曲旋律升起,便有了那首不朽名作《在那遙遠的地方》:

在那遙遠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們走過了她的帳房

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

後來很多人打趣王洛賓,草原上的那幾天有沒有動過心。王洛賓笑笑,不講。

他輕輕轉動着無名指的婚戒,只想趕快回到妻子杜明遠身邊。誰知,夫妻兩三年來天各一方,杜明遠早已移情別戀。蘭州一家報社登出了兩人的聯合聲明,婚姻關係解除。

那一年,王洛賓26歲。他沒想到,3年的牢獄之災就要來了。

3

當時兩黨局勢緊張,王洛賓在返回青海的途中,被國民黨用槍頂着腦袋關進蘭州沙溝監獄。

作為重點人物必然受到特殊「照顧」,特務把王洛賓打得皮開肉綻關在「小號間」里,不見天日。

小號是真小,長寬都是1.5米的木籠子,來回踱步都嫌小,更別說睡覺。王洛賓就是從那時養成了縮着身子睡覺的習慣。

在獄中,王洛賓的歌聲沒有停下,他帶着獄友們一起唱歌。透過窄窄的窗口,王洛賓總能在黃昏時分看到遠處老鄉家的炊煙,他悄悄在心裏哼着長長的調子……

他用牙膏皮捲起來做筆,在一張特務讓他投降的紙上,寫下平生第一支囚歌:飢餓的黃昏呦,炊煙總是那麼遙遠……

王洛賓被關押的籠子對面,也關着一對母女。這個叫麗麗的小姑娘只有3歲,在她8個月大時與父母一起囚禁至今,父親已在獄中犧牲。

麗麗問王洛賓:「世界上什麼東西最好吃?」

王洛賓答:「饅頭、包子、水果糖。」

麗麗搖搖頭,掏出3顆蠶豆,是剛剛一個監獄看守送她的。

王洛賓心都碎了,寫下一首《蠶豆謠》。手稿附記中,他特地註明,是為蘭州監獄中的麗麗所作。

在監獄度過3年後,國民黨青海省主席馬步芳動用關係把王洛賓保釋出來,並任命他做了軍官訓練團的音樂教官。

後來西寧解放,王洛賓謝絕了馬步芳一起去台灣的邀請,他只有一個想法,一輩子在大西北寫民歌。

人人都說馬步芳是個大軍閥,王洛賓卻一直心存感激:「一個人落水被強盜救起,別人告訴他救命恩人是強盜,可那人覺得要是沒有強盜,自己早就淹死了。」

可就是因為這個「強盜」,給王洛賓的人生埋下禍根,與監獄結下了一輩子的不解之緣。

1951年6月,王洛賓被北京市公安局逮捕。

在這之前,他剛剛迎娶了自己的第二任妻子——黃玉蘭。

黃玉蘭脾氣很好,從不與王洛賓紅臉,把小家安排得妥妥噹噹,又生下3個孩子。兩人在北京定居,過了幾年甜蜜生活。

沒想到這又是一次短暫的婚姻,有人揭發王洛賓檔案里,有一張穿着馬步芳部隊軍服的照片。新疆軍區以歷史和現行「反革命分子」的罪名,將王洛賓押回大西北。

他放心不下家中大出血的妻子和3個孩子,不顧危險,跳車逃回家中,半路又被抓回。

幾個月後,妻子承受不了打擊在北京病逝。此後王洛賓再也沒有成家,直到他臨終前,家裏的客廳里還端端正正掛着黃玉蘭的遺像。

兩年後,獨臂將軍左齊到烏魯木齊開會,聽說此事,他再三向新疆軍區交涉並提出以監外執行的名義把王洛賓帶到喀什去。

甚至為王洛賓寫了一份保證書,擔保他不會越境不會逃跑。

後來有人問左齊為什麼要救王洛賓,他說:「只有一個原因,因為我喜歡他的《達坂城的姑娘》。」

4

王洛賓從沒想過,自己的歌還能救命。

老天愛開玩笑。大躍進開始後,王洛賓在新疆以莫須有罪名被判處有期徒刑15年,剝奪政治權利20年。

兩年後,獨臂將軍左齊又一次以假釋的名義把王洛賓要回了文工團,但他不能穿軍服,屬於戴罪服務。

這次關押比想像的嚴格,一紙《關於停止演唱反革命分子王洛賓歌曲的決定》下發,曾經被四方傳唱的歌不能唱了,把王洛賓逼到牆角。

有一天,王洛賓突然失蹤,翻遍整個文工團都找不到人。有人說他去北京伸冤了,也有人說他朝邊境逃跑。

其實他是騎着自行車去了吐魯番,到曠野中呼吸些新鮮空氣,感受難得的自由。

在回烏魯木齊的路上,身上沒錢吃飯的他又累又餓,昏倒在達坂城的街頭。最後被團里的人抓回去,認定畏罪逃獄,又關了10年。

出獄的日子遙遙無期,一想到自己沒了音樂,又受盡屈辱,王洛賓不想活了。他找了根麻繩往脖子上套,眼看繩索越勒越緊,大喇叭里突然傳來他改編的歌曲《亞克西》。

「還有人愛我的音樂,我不能死。」音樂又一次救了他。

友人來獄中探望他,問他想不想吃些什麼。王洛賓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我想要些稿紙,我要寫歌。」

很長一段時間,王洛賓每次幹完活就跑到獄友們中間琢磨些事情,看起來神神秘秘的。

後來才知道,他是看準了監獄裏來自新疆四面八方的犯人,什麼民族都有,勞動之餘,王洛賓總會找他們收集當地民歌。

對方說沒勁兒唱了,王洛賓就把每天的兩個窩窩頭省下一個來,哄着對方繼續唱下去。

當時正巧趕上自然災害,監獄配糧是人人都吃不飽肚子的量,兩個窩窩頭已經前胸貼後背了,何況只吃一個。

10年後,王洛賓刑滿出獄,帶出來滿滿幾大本民歌筆記。因為在獄中被虐待致殘,他的左手中指和無名指已經畸形。

後來有位台灣記者採訪他,「您在獄中苦不苦?」

他「嘿嘿」一笑,「我感覺很幸福。」

出獄後的王洛賓依舊被政治管制5年。他無處可去,沒工作,沒戶口,沒吃飯的糧票,他白天做小工,晚上給人看庫房,勉強能吃飽飯。

1981年,新疆軍區召開平反大會,王洛賓脫下囚服,穿上軍裝。這一年,他已經68歲了。

他刮掉留了很多年的山羊鬍子,常常一個人騎着自行車到處跑。一頂禮帽、一條短褲、一件紅色T恤,沒有終點……

這位身披傳奇經歷的老人,歌曲終於被傳唱到世界各地。

1998年,台北跨世紀之聲音樂會上,美國爵士天后戴安娜·羅斯、世界三大男高音之卡雷拉斯、多明戈,以《在那遙遠的地方》壓軸。

聯合國授予王洛賓東西方文化交流特別貢獻獎,這位81歲的作曲家站在台上跟着旋律又唱又跳,好像可以永遠年輕。他一生沒有機會踏上巴黎的土地,可他的歌曲卻成了巴黎音樂學院的教材內容。

有人這樣形容王洛賓:「如果用音樂來表述20世紀的中國,那都在王洛賓的歌里。」

即使到了今天,只要那首《阿拉木汗》的前奏響起,全球華人總會熱淚盈眶。

5

王洛賓基本是在烏魯木齊過完了退休生活。

有一天,一位圍着金邊腰帶,穿着方格長裙的女人闖進來,「請問是王洛賓先生嗎?「

定睛一看,竟是三毛。

幾天前,三毛偶然間在報紙上看到一篇關於王洛賓的文章,大呼:「這個老人太不幸太可愛了,我要寫信安慰他,我恨不得立刻飛到新疆去看他。」

三毛是個行動派,前腳剛說完,後腳就出現了。她站在王老房中巡視一圈,發現只有一架鋼琴和一些簡陋的家具,覺得很好奇:

「洛賓先生,一個人住在這樣空蕩蕩的房間,有沒有寂寞感?」

「那你到處流浪,不寂寞嗎?」王洛賓反問。

「流浪本身是為了排除寂寞。」三毛說完,仰天大笑。

兩人暢聊三天三夜,在那台鋼琴邊,三毛為王洛賓唱了自己的作品《橄欖樹》,王洛賓回贈一首《高高的白楊》。當她聽到「孤墳上鋪滿了丁香,我的鬍鬚鋪滿了胸膛「時,淚如雨下。

她突然站起身,摘下禮帽,打開花巾,對着鋼琴上的鏡子一個甩頭,卷卷的長髮落在肩上。然後,便有了那首《掀起你的蓋頭來》。

三毛渴望與這個可愛的老頭朝夕相處,回到台灣沒多久就寫信給他。

王洛賓大她31歲,她卻不稱「老師」,就叫「洛賓」。

「我們是一種沒有年齡的人,一般世俗的觀念,拘束不了你,也拘束不了我。尊敬與愛,並不在一個稱呼上,我也不認為你的心已經老了。」

因為實在想念,她以王洛賓有3個空房間為由,飛過來住進了家裏。

當時王洛賓正好要拍個人紀錄片,三毛跟在身邊忙前忙後,像個助理。王洛賓覺得有心理負擔,他自比是蕭伯納筆下的「破傘」,總覺得受不起三毛的熱情。

因為不願別人說三毛閒話,就找了一個女學生與她同住。三毛一聽,有點心灰意冷了。

臨走之前,三毛將一枚紅色的發卡,別在了王洛賓的結他上,並留下一句話:「你這麼狠心,奪走了我生活的拐杖!」她拖着箱子上了飛機,再也沒有出現。

直到1991年1月5日凌晨,王洛賓從收音機里得知三毛離世的消息,他呆坐了很久,強撐着坐到鋼琴前,寫下他生命中最後一首情歌——《等待》。

你曾在橄欖樹下等待再等待

我卻在遙遠的地方徘徊再徘徊

人生本是一場迷藏的夢

且莫對我責怪

為把遺憾贖回來

我也去等待……

6

1996年新年剛過,王洛賓就倒下了。

臨行前的病床上,他執意要護士為他找來一塊小寫紙板,架在病床上,忍着劇痛創作完成了他承諾給萬年青合唱團的團歌《歌唱萬年青》。

這首歌,成為他人生的絕筆。他說:「我的生命不可能達到五百年,但是我要寫出最好聽的歌,讓人們傳唱五百年。」

王洛賓,不止五百年。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葉淨寒

來源:一日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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