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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大地震》第三章:渴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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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天:一對新婚夫妻和一把菜刀

人類在未曾經歷滅頂災難之前,很難想到生存對於生命的涵義,也很少意識到生存本身需要怎樣的堅韌與頑強。常常,生命的消失不僅僅在於外在的災難,而更在於虛弱的人類本身。

十年前,當我凝步於唐山的街頭,大量的屍體堆中,曾有一類死難者的遺體引起過我的疑慮和深思。他們顯然不是死於砸傷或擠壓傷。完整的屍體上,留下的只是一道道指甲摳出的暗紅色的血痕,那是瘋狂地抓撓之後留下的絕望的印記。這就是精神崩潰 ──一位親赴唐山的老醫生對我說,是他們自己在極度恐懼中「扼殺」了自己。

多少名死者就是這樣死去的。可是,人類出於更頑強的渴生的本能,卻仍在奇蹟般地為生命而堅持着、奮鬥着。奇蹟,不僅僅是生命史的奇蹟,而且是人類精神史的奇蹟。唐山大地震,以它震驚人寰的毀滅性的考驗,留下了這批渴生者的姓名。他們無疑是人類的驕傲。陳俊華,地震時24歲,二五五醫院政治處幹事。郝永雲,地震時24歲,陳俊華的新婚妻子,廊坊縣農村社員。從廢墟中被救出的時間:1976 年7月30日,震後第三天。3天,對於生命的時限來說,並不算長,可是對於這樣一對夫婦來說,卻分外地漫長而難以支持。他們的存活,對於他們自己,是奇蹟。1985年1月 26日和30日,我採訪了陳俊華和郝永雲夫婦。與郝永雲交談時,他們可愛的小女兒正在床邊玩耍。她不時地扭過頭來,好奇地睜着大眼瞅着我和她的媽媽。她顯然是生於地震之後。將來,這個天真活潑的小姑娘會知道,這個世界上原本不會有她。因為,一場震災險些奪去她的父母親的生命。

那會兒,他們剛剛結婚。7月28日的強大震波,擊中了所有大目標,也毫不留情地粉碎了這對夫婦的小小新房。一些倖存者就被埋在這樣的建築物中那一刻,屋子裏亮極了,明晃晃的,就像開了電燈,就覺得四面牆壁像包餃子一樣卷塌下來。我們的屋子在宿舍樓的底層,上面的天花板已經傾塌,離我們的頭只有幾寸遠,僥倖得很,那塊板沒落下來,我們倆緊緊地抱在一起,周圍只剩下了比一張單人沙發大不了多少的空間。最初被砸下去的時候,這對夫婦也曾經呼救過。竭盡全力的呼喊,對於偌大的廢墟顯然無濟於事。為尋求生之路,他們也曾和千千萬萬遇難者一樣,拼命地推梁木,砸鋼筋,搬石頭。當我採訪郝永雲時,她對我說:「我們俊華可是個男子漢呀,真正的男子漢。他哪來那麼大的勁兒?一扇紗門壓在我們身上,他硬是用手撕扯開紗窗鐵絲,出來後我見他滿手是血。」「真像活埋人!」郝永雲說,「開始,四周很黑,誰也看不見誰,只覺得悶,嗆得難受,嘴和鼻孔像被灰塵堵塞了。餘震時,樓板幾乎貼到了腦門。」「新婚妻子身體不好,」陳俊華告訴我,「她身體單薄,平時還有神經衰弱。

那一會兒,嗆得要命,我真擔心她。我蹲着,她跪着,扒在我身上,一個勁兒地說:俊華,我出不來氣,我渴。』」我只會發瘋一樣地叫渴。熱極了,也渴極了。俊華叫我別喊了,說裏面氧氣少,一喊就喊沒了。我渴得受不了,伸手胡亂地摸着。天太黑,只摸到一隻瓶子。「是醋」,我高興得沒法說,抓起來就往嘴裏倒,卻是花生油。我喝了兩口,哇地全吐了。後來我昏睡過去時,老是看見一個軍用水壺,我死死抓住它,就是不放手!看着我妻子這樣,我想起屋裏還有西瓜、桃子和半盆涼水,水裏還冰着一罐中藥,是為她煎的。我四下去摸,什麼也摸不着,都壓碎了。失望之中,意外地摸到了一把菜刀。我對她說,這下好了,我們用菜刀砍出去。

這把菜刀給這對在「蜜月」中蒙難的夫妻帶來了生還的希望。黑暗中,響起了菜刀砍擊硬物的聲音。陳俊華首先在一堵斷壁上劈開了一個窟窿。他欣喜若狂地往外鑽,誰知窟窿外正堵着一個堅硬極了的水泥露台。他用菜刀往相反的方向劈,結果也失敗了。他們暫時棲身的小小空間,真像一處嚴嚴實實的墳墓。我把四周都砍遍了。石頭、鋼筋、水管、暖氣片……菜刀卷刃了,變成了一塊三角鐵。我一共鑿開了七個窟窿,全都是死路。我也不知道究竟過去了多少時間,總感覺外面老是盛夏大中午。太悶太熱了,滿額頭鼓起了大腫包,我妻子只穿着一件背心和短褲,哭喊着,一步也不離開我,死死拽着我的手。我挪近她。她已經開始一陣陣地透不過氣,一陣陣神志不清。我摸到一頂草帽,給她扇着風;只要她一睜開眼,她就哭,就問我,還能回家嗎?會不會有人來救啊?我心裏也很難受。周圍一點聲音也沒有,頭頂上偶爾傳來轟隆轟隆的響聲,也不見人聲。我看着她昏昏沉沉地躺在我身邊,心裏頭重得很。剛剛結婚,剛剛建立起這個家,妻子從農村到部隊來度這個「蜜月」,還沒有到頭,就這麼完了。新房碎了畢竟還是新房。不遠處的那對枕頭,圖案是兩條金魚,就是我妻子一針一針繡的。那會兒,我也開始絕望。我覺得我們被埋得那麼深,那麼深,沒有希望了。我妻子仍舊在身旁低聲地哭,我心裏那個苦啊!我尋思這會兒大概是第二天了,過了好長好長的時間了。

地震剛震那會兒,我怕頭頂上那塊天花板再落下來,用很多磚塊墊住了它,這會兒,我卻想把磚塊抽去,任樓板壓下來,兩人一塊兒死算了。不遠處的什麼地方,傳來一個嬰兒漸漸弱下去的哭泣聲,還有一個孩子喊着「渴」的打滾聲。這是鄰居王慶海一家。陳俊華只要稍一動彈,妻子於昏迷中就緊張得一抽搐。她的手使勁地抓住丈夫的手,緊極了。「見天了嗎?」她問。她仍在幻覺中,聽着那一聲聲菜刀砍擊硬物的「噹噹」聲。儘管那每一聲「噹噹」都顯得那麼勉強、機械、單調、無力,可是她卻實實在在地在傾聽生的希望。「見天了嗎?有希望嗎?」陳俊華看着自己虛弱的妻子,強忍着自己絕望的心情。他知道,失去希望,對於她,就是死。於是,他對她說:「快了,快了,快掏空了,快掏空了。」「能出去嗎?能出去嗎?」能,一定能,我向你保證。」郝永雲安靜了。她想活,她想活着和丈夫一起出去。「蜜月」還沒有度完,好日子還在後頭,她還有那麼多的事要做。她是一個善良的農村女子,沒有多少文化,只有一顆熱愛丈夫的痴心和孝敬老人的善心。陳俊華的菜刀又噹噹地響了,那是敲在一處暖氣片上的。不再為尋找無望的生路,僅僅為了妻子,為了那一點點正在微弱下去的生的信念。她不應該這麼死去。

陳俊華1970年入伍,1972年曾給一位首長當警衛員。這門婚事是一位遠房親戚介紹的。這段戀愛史的開始並不甜蜜,一提起來,陳俊華的心中還有那麼一點內疚和苦澀。他說過,他曾為一件事和永雲鬧過不愉快,當初,文化不高的姑娘給他寫的第一封情書,是請人代筆的。後來他知道了,十分生氣,質問她「為什麼要騙我」,永雲委屈地哭了一天多,都因為沒有文化,也太痴心了。陳俊華不停地敲擊着手中的菜刀。後來,再沒有過「吹」的意思,永雲的家,離陳俊華的家只有三里地,同是廊坊人。

陳俊華在外當兵,她常去他家幹活,尤其是照顧三位老人。其中陳俊華的奶奶和父親都是半身不遂。真是一位善良的姑娘。爺爺做壽也是她一手操持。「噹噹」的敲擊聲就這樣響着。婚禮在農村舉行。不土不洋。家裏給做的櫃櫥。她家帶來一對木頭箱子。把親戚請來吃了一頓。簡單已極的婚禮。甚至連拉新娘的馬車上也忘了掛花,她家不滿意:「就是娶個寡婦也要掛花。」可是一心愛着俊華的永雲卻沒有在意。黑暗中,妻子仍不時地說着囈語。她的呼吸在「噹噹」的敲擊聲中變得均勻。後來她常說:沒有俊華,我早死了,是他頂住了我。」整整兩夜三天呵。那會兒要死也真死了。第二天我就覺着不行了,我想,剛結婚就砸死了,爹媽該咋想?兩口子就死一堆吧,只是苦了爹倖存者獲救媽。

真捨不得死啊!陳俊華也想落淚。他的心裏還有一件小小的憾事,結婚前,永雲就盼着要一輛自行車,像城裏人一樣。無奈生活貧困,好容易積了些錢,因為不夠數,只能和弟弟合買一輛車,輪流騎。陳俊華曾暗下決心,結婚後省吃儉用,第一件事就是要給妻子買一輛完全屬於她自己的「飛鴿」自行車。菜刀的敲擊聲響越來越弱。陳俊華也不行了。他只感到渾身發燙,手腳綿軟。大概因為瞳孔放大,四周圍到處是一片白色的霧。最後,他也躺倒了。但是,他躺着還拼盡全力地敲。手舉着小小的卷刃的三角鐵,竟像舉着千斤大鼎那樣的吃力。「當,當,當……」兩夜三天。 30日下午6點多鐘,微弱而頑強的敲擊聲響終於傳出了廢墟。他們獲救了。

15天:最後的五個男子漢

陳樹海,地震時55歲,趙各莊礦場班長。

毛東儉,地震時44歲,採掘組副組長。

王樹禮,地震時27歲,採掘組組長。

王文友,地震時20歲,新工人。

李寶興,地震時17歲,新工人。

被救出礦井的時間:1976年8月11日,地震後第15天。

1985年2月5日,我赴開灤趙各莊礦尋訪地震時被救出來的最後的五位男子漢。趙各莊煤礦曾經爆發過有名的節振國抗日大暴動,最後的五個男子漢,前排左起:李寶興,王樹禮,陳樹海,毛東儉,王文友這裏似乎是出硬漢子的地方。那一天,我只見到了三位。王文友已調動工作,而最為人敬重的長者、老礦工陳樹海剛剛病逝。在毛東儉家,我見到了當年的一張五人的合影照片,是他們由醫療隊返回礦山時由新華社記者拍攝的。背景是井架,五人精神整齊地穿着全套礦工制服,礦帽、礦燈、寬寬的礦工腰帶、齊膝的大膠靴,脖子上扎着雪白的毛巾。儘管獲救不久,卻不見有歷經大難的模樣。除了照片的收藏者毛東儉在攝像機前略顯拘謹、緊張外,那四人竟個個顯出英雄之氣。陳樹海,寬寬的臉,鬍子拉碴,有一雙令人信賴的熱情的眼睛,笑意中透出深邃、凝重和幾分嚴厲。正當年的壯漢子王樹禮,叉着腿,標準的礦工形象,強悍而有力度。那兩個當年的小傢伙似乎都已忘了在井下軟弱得哭鼻子的時候。尤其是小不點兒李寶興,礦工服長及膝蓋,竟也高高地昂起那顆碩大的腦袋,撐起一副瘦肩膀,挓挲開兩隻細胳膊,儼然一派壯士態。他太瘦太小,那全套的工作「行頭」似乎都能把他壓倒。他對我說:「我是頂父親的職進礦山的。我喜愛礦山。」就是這樣的五個人,在我的採訪本中留下了風格獨特的一頁。

稍經整理的採訪筆錄:7月28日3∶42~18∶45

地震那會兒,我們爺兒五個正在靠近十道巷的零五九七掌掘進。問十道巷有多深?上千米吧。那天,陳樹海是當班班長,他剛檢查完我們班,囑咐了聲「要注意安全」就震了。我們正刨煤,聽到了轟轟的響,抖得厲害,人都動彈不了。九道巷那兒煤面子干,落下來,一片塵土,看不見人。籃球那麼粗的立柱都折斷了。跑煤的眼兒也都堵死了。王樹禮:是瓦斯爆炸?」老陳:別處爆炸也影響不到咱們這兒。」老王:是老頂來勁吧?」巷道里電沒有了。噴塵水龍頭也斷水了。怎麼辦?得出去。往哪走?往上?往下?老陳有經驗,他不同意往上走。他估計越往上塌得越凶;往下呢?下八米立槽,可到達二中巷,那是個運輸巷道。我們五人開始掏「立槽」那兒全堵着煤。用鍬沒法使勁,就用礦工帽,一帽一帽地端。還只能一個人下去端,就讓小李小王輪着干。也不知費了多大的勁兒,從早晨一直干到下午6點,立槽掏通了。讓最瘦小的李寶興下,他不敢,老陳一腳把他踹了下去。但他下去一看,運輸巷也堵了。

下午6點40分的餘震來了。掏了一天剛掏空的「立槽」又被上面下來的煤給堵死了。拼死拼活十幾個小時,一下子前功盡棄!更怕人的,五盞燈滅了三盞!出不去了,出不去了!小王小李在嗚嗚地哭。毛東儉在一聲聲嘆氣。王樹禮:老陳,怎麼辦?怎麼辦?咱們皮都沒破,死了好冤……」老陳悶頭坐着,什麼話也不說。渴。累。害怕。非常絕望,非常絕望。尤其是兩個小的,死活不動了。陳樹海說話了:「咱們不能等死。往上去吧,只有一條路了。第一個目標,就是那個廢運輸巷——中巷。」我們聽老陳的。大難臨頭了,得有個主心骨。他有經驗,他是我們的活地圖。輪班上。老陳指揮。輪着老毛和王樹禮上了,用大鍬「攉煤」,打通向上的「立槽」。

7月28日,趙各莊礦曾為這失蹤的五名工人組織了大規模的搜尋。唐山市文聯副主席、作家長正曾在報告文學《頂天立地的人》中這樣寫道:……7月28日上午8點鐘,趙各莊礦採煤五區黨支部書記趕到調度大樓的宣傳台前,向礦抗震救災指揮部報告:「在十道巷零五九掌七掘進的五名夜班工人,到現在還沒上井!」當時,一直在現場指揮搶救井下工人脫險的礦黨委書記馬四,花白的頭髮早已被雨水打濕。他把叉在腰間的手掌猛力一揮:「馬上派人去找!」採煤五區黨支部立即組織人,跑步從四零六井口順馬路眼直奔井下而去。當他們來到十道巷的時候,發現通往零五九七的掌巷道由於嚴重垮頂,通道已被磚石堵塞。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呼喊,一次又一次地敲打金屬支架,可是這一切都如同石沉大海,裏邊毫無反響。……

7月28日18∶45~(29日)15∶00~(30日)4∶30老毛和王樹禮終於打通了往上的路。從前一天一直干到29日下午3點多,整整19個鐘頭。一中巷是一條廢棄了的運輸巷,非常窄,僅一米半寬。由於地震,不少地方支撐着的金屬架已經壓彎,有一處在地震前人就只能蹲着過去,「鬼門關」似的。這會兒,一中巷內到處是一堆一堆震下來的煤,誰知道能不能走得通呢?已經36個小時滴水未沾,渴極了,比昨天更難以忍受。我們喝自己的尿。用手捧着喝。小李小王兩個娃兒都吐了。又發生了一件怕人的事:兩盞礦燈,有一盞已經發紅,只剩下蠟燭頭似的光。用王樹禮那盞燈照着,我們來到那個「鬼門關」前。

果然,那兒已經被矸子堵得嚴嚴實實。希望又滅了。怎麼辦?陳樹海說,壓力大,金屬架往下趴,架子上方的矸子可能鬆了,從上面掏,有空地。老陳讓小王小李爬上去干。但他倆爬上去又都下來了。小李:我整不了!」小王:是矸子,太硬!」陳樹海火了:「咱們不能窩在這兒等死!你們皮都沒破,手上連血都沒出。」李:我整不了……」陳:你他媽真廢物!」李:你不廢物,你怎麼不干?」陳:我只能出主意,不能幹。」小傢伙們當時也是急紅了眼。其實,哪能要老陳干呢?苦了大半輩子,一身的病,他這「活地圖」要垮了,我們誰能出得去?王樹禮繼續干。矸子真硬,扒開一條縫,人硬往裏鑽,肚皮蹭破了,滿手的血。他拼着命撬開一塊塊矸子,簡直是一寸一寸朝前挪。正幹着,他那盞礦燈也發紅髮暗了。可憐的燈光,終於只剩下了洋火頭大的一星。

大伙兒都緊張起來,一雙雙眼睛都盯着那一星兒微弱的光亮。終於滅了!漆黑一片。手指貼着眼珠都看不見。 「老陳,燈死了!」王樹禮絕望地喊。沒有燈,就像人沒了眼睛,沒了眼睛,人怎麼能活着出去呢?就在這一瞬間,李寶興看了一眼表:4點30分,這是7月30 日早上的4點30分。這以後,漆黑的巷道里再也看不清表,時間都靠估計了。7月30日4∶30~?

王樹禮流淚了。毛東儉又在嘆氣。小王小李更是嚎啕大哭。就地坐下吧,哭吧,說些什麼呢?絕望?難受?都來不及抱怨了。老毛:我那一大家子,都指望我呢。一大群孩子,怎麼活?最小的才一歲……老毛辛酸得很。他原是乾的井上活,為了多賺一二十塊血汗錢,自願下的井。他這一輩子就想要個兒子,所以連生了四個丫頭,第五個才抱上小子,剛抱上沒幾天,自己就要死在這兒,你說有多慘?他哭了,他說,老婆恐怕連我的整屍首都見不着了。王樹禮:我要死了,老婆該怎麼辦呢?才二十六,是守着公婆過,還是拖着孩子走?大的才六歲,小的正吃奶,還沒過周歲,連我的模樣還記不詳細啊。我死了,國家當然會照顧他們,可國家照顧得再周到,也不及身邊有個人。老婆心眼兒特好。那會兒我要下井,父母不同意,父親在礦上幹過,碰上冒頂,硬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他說,湊合着在農村干,掙稀的喝稀的,掙稠的吃稠的,保險不是?我進礦後遇見幾次冒頂,有一次從立槽栽下去,胳膊脫了臼,老婆哭了,說,在家種地,哪有這事?秋天看場就是讓鐮刀砍一下,也只拉一個小口子。小王想奶奶。娘死,爹死,後媽又走,從小跟着奶奶過。平時上班,奶奶天天要送出好遠;下班晚了,她總是遠遠地在路口張望。小李想爸爸。多病的爸爸,這會不知該急成什麼樣了。老陳依然沉默,不做聲。他在想心思。王樹禮不哭了,他建議學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陳樹海說話了:「得上去,只有活着上去,才能讓領導放心,讓家屬放心。」 於是,我們又開始往裏掏。鍬也使不開,太窄,但我們不能等死,我們得活啊!

月2日或3日/時間依據王樹禮:我們在井下待有一禮拜了吧?我們終於爬出了鬼門關,最先過去的是王樹禮、王文友和李寶興。我們最先過去的三個人,由王樹禮領路,拉着水管電纜,通過煤眼兒上到九道巷。走着走着,我們腳下踩到了水,大伙兒那高興勁兒就別提了,一齊伏下身子,去喝軌道中的「道心水」。然後,又繼續往前摸。後來老陳、老毛也鑽出鬼門關跟了上來。大夥摸到工具房,那兒有電話機。搖電話,卻沒聲兒。糟了,準是出大事了。要不,電話總機不會斷。而且,九道巷一個人也沒有。我們坐在工具房裏等着,等了很久。怎麼辦呢?老陳這時也有點兒沉不住氣了。他唉聲嘆氣起來:「唉,明年就該退休吃勞保了,還攤上這麼個事,真是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但他畢竟有主心骨,他說:「咱們還得往外走,不走不行。」走哪兒算哪兒吧,就順着鐵道,王樹禮打頭。這時,大夥都累極了。小李不時地栽進水窪子。真是深一腳、淺一腳,腳底都走脫了一層皮——這是後來才知道的。老毛從一節空車頭上拉下兩張草墊子,他很細心,也許為了防備萬一吧。既然停了電,是沒法乘升提罐上去的。只能走「馬路」。我們已經摸到了「馬路」 口,可沒人熟悉那條路,它曲曲彎彎的,很不好走。誰也沒有力氣再走了,就地坐着。安靜的巷道里,只聽見水聲好似地震後的礦井內部牛吼。聽那聲響,大概已經漫到十道巷了。不能再等。得趕到水的前頭,得走。王樹禮:我們在井下待有一禮拜了吧?」「沒有。」老陳為寬大夥的心,說沒有一禮拜,不是總黑着天嗎?」 「黑天?」王樹禮說,井下總是黑着天。」我們又開始艱難地攀登。垂直300米啊,從斜馬路上去,一步一個台階,有800米。我們早已耗完了體力,除了喝道心水,什麼吃的也沒有。這800米,簡直要我們的命。累。餓。乏。我們竭盡全力。

8月6日或7日/時間依據

李寶興:難走啊,800米,走了總有四五天吧……我們攀登,從九道巷向八道巷。每登一個台階,都要使出極大的力氣。我們找了根棍子,每個人都死死地抓住。一路走,一路不停地吆喝:小李,小王,抓住呀!」才走上三四十個台階,我們就迷了路。那裏是一個平台,我們轉來轉去,也不知費了多少周折,才找到向上的台階。再往上,每走三四十個台階都要遇到一個平台,於是又都是好一陣摸索。我們爬幾級,就要歇好一會兒。要不是爺兒五個在一起,怕是誰也堅持不下去。老陳是越來越不行了,小李小王上去攙扶着他。老毛把草墊子裹在身上,休息下來就用草墊子給大伙兒墊。你問我們身體有什麼反應?唉,那滋味啊……頭像患了重感冒似的沉。心跳得好急啊。胃在胡亂攪和。肚子已經癟了,腸子在咕咕叫喚。我們一路攀登一路喝道旁的水。喝了尿,尿了再喝。水裏有屎尿、有煤渣子也顧不上了。身體直冒虛汗……難走啊!800米,走了總有四五天吧。小李、小王一會兒哭一場,一會兒哭一場,調都變了。

~8月9日/時間依據趙各莊礦為恢復生產,於8月9日派人下井,一名青工在八道巷曾聽到人聲。出於恐怖,他逃走了。到八道巷的時間已經沒法摸清了。但按前面過程估計,那會兒應該是8月6日或7日。經過800米「馬路」的攀登,我們已經一點勁兒也沒了。從八道巷再往七道巷去,馬路」口誰也不知在哪兒。老陳:摸車去。」我們摸到了載人運輸車,五個人分別進了三個車廂,躺下了。這時的情緒是麻木的。我們想,反正是一死,等着吧。老陳怕我們鑽到難受的事裏出不來,就和我們聊天。老陳:你們在家都吃過什麼最好的東西?」老毛:肉包子。」小李:水餃。」王樹禮:餡餅。」王文友:糕點。」老陳:「小李、小王,你倆要上去,一定要好好干。你倆歲數小,工作時間還長着呢。」老毛:你們兩個娃,每月工資開支怎麼花?」王:給奶奶買水果。」李:給爸爸打酒。」更餓了。八道巷的水臭。喝不下。我們當時第一是想吃。王樹禮:「要能上去,第一件事是奔食堂,有剛出籠的大饅頭最好,要沒,喝粥也行,粥也沒,哪怕是撿點西紅柿尾巴、瓜尾巴吃,也管點事兒。要死,吃飽了死,當個飽死鬼。」李寶興:「上去,只要管飽,窩頭就大蔥也行。吃飽喝足再說。光灌涼水,真受不了哇!」毛東儉:「我就想去食堂喝面粥,去就吃,身上沒帶糧票也不怕,等吃完再說,先欠着賬好了。」我們正議論着,發現老遠有燈光。我們都喊了起來:「來人吶———我們是采五的!」燈光突然不見了,像是被我們嚇回去的。等我們追上去,早沒人影了。後來聽說,9 號,礦上為恢復生產,派人下來,一個青工到八道巷,聽見人聲,他當是鬼,嚇跑了。希望,又沒了。8月9日~8月11日那是獲救前的最後三天。日子變得簡單了,就是等待。一線希望。老陳說,有人就有救。冷。極冷。凍僵了。五人擠進一節車廂。除一人在門口放哨,觀察巷道盡頭,繼續等待燈光,其餘的人都緊緊地抱在一起。身上的熱量都不多了。這時候我們已經不知道時間,就這樣抱在一起。到現在為止,都還沒有睡過覺,我們知道不能睡啊,得睜着眼等待。

8月11日中午12點整這個時間我們是後來知道的——來人了!一串燈光直衝我們而來了,領頭的是技術科的羅老爺子羅履常。我們一齊撲上去,哭着撲上去,可那時已經喊不出聲了,有氣無聲,老羅用礦燈一照,說:這不是采五的人嗎?」他問:你們知道今兒幾號了嗎?」「哪知道啊?」「8月11日啦,半個月啦!早琢磨你們死了,沒想到你們還活着。」15天啦,我們也沒想到,我們也沒想到啊!我離開趙各莊礦時,正是下午。冬日的陽光下,一座座矸子堆成的黑乎乎的山,就像一座座冷峻地沉默着的黑色金字塔。直到那輛「羅馬」車開出很遠很遠,我還能看見那尖尖的塔頂。對這幾位活着走出廢墟的渴望者的採訪結束了。可是激動之中,同時又出現了另一種難以說清的深深的缺憾。當我乘坐的車重返唐山市區,平靜地穿過當年曾是屍山處處的街心時,那種缺憾便像膨脹了似的越發顯得沉重。我想起了一位死者,一位名叫豐承渤的姑娘,想起了她未能倖免的死,也想起了關於她的一些傳說。她是陸軍二五五醫院的一名護士,大震發生的時候,她正在二樓病區值夜班。她所在的三層樓整個兒倒塌了。一天一夜之後,有人從外面打穿了幾層樓板,鑿出了一個小洞,發現她還活着。但她的身體卻被殘酷地夾在一塊巨大的樓板和一個鐵床架中間,下半身死死地嵌入亂石中,上半身完好無損。她就那麼站着。戰友們拼命扒開碎石,撬開雜木,可是他們無法掀動那塊樓板。這時,整個唐山災區還沒有開進一台吊車。所有的鍬和鎬都無濟於事。豐承渤年輕的身子就像被一雙惡魔的巨爪攔腰掐攥着,絲毫動彈不得。

她才20歲。戰友們都哭了。「能截肢嗎?」有人問。「不行,」一個外科醫生說,沒條件輸血,一截肢就死。」豐承渤好像沒有聽見這些對話,一天一夜,折磨得她像是累了。她臉色蒼白,把頭斜搭在自己的臂彎上,依然用淡淡的笑容向着圍住她落淚的戰友。她什麼也不說,只是靜靜地等着。那天值夜班前,她剛剛洗過澡,蓬鬆的黑髮還沒有來得及梳理,正披在她白色的護士服上。沒有比看着一位姑娘死去更殘忍的了。有人忍着悲痛送來了半個西瓜,用小勺一口一口地餵她。戰友們的心都碎了。她們一個一個輪流鑽進小洞去陪伴她,看望她,眼看着小豐支持不住了,一次又一次地昏過去。 「真是太慘了。」她的一位戰友告訴我,當她最後一次睜開眼的時候,她的好朋友張淑敏正在她的身邊。「小豐,你還需要做什麼?」豐承渤想說什麼,已經發不出聲音。張淑敏懂了。含着淚,她以十指為梳,一點一點梳理小豐散亂的頭髮。誰都知道,小豐是個愛美的姑娘。在那個年代,對她的評價可不怎麼好,據說她主要的缺點是「愛美」,「不艱苦」,愛用香皂洗臉,愛在額前做個「劉海」什麼的。那一天,這位愛美的姑娘就在好友為她梳理頭髮後死去了。她顯得很安靜,像是睡去了,永遠地睡着了。由於那塊無法挪動的樓板,小豐的遺體又在原地待放了許久。「她還像活着。」這位姑娘在生前未能自由自在地盡興打扮自己,然而辭別人世時畢竟是美麗的。我仿佛也見着了她最後的形象。一位極美的石化了的姑娘。你能說,她已死了嗎?我相信,在人類的生命史上,生理上的死是不能由人左右的,但是,人類可以超越死亡。一些精神崩潰的蒙難者用自己的手扼殺了自己,而許多像豐承渤那樣的人,雖未免一死,卻在災難的廢墟上留下了人類精神對死神的勝利的紀錄。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於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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