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限較量:俄烏戰爭的內幕故事
Overreach: The Inside Story of Putin's War Against Ukraine
作者:歐文.馬修斯
原文作者: Owen Matthews
譯者: Zhou Jian
出版社:今周刊
出版日期:2025/04/24
ISBN:9786267589229
序曲
戰爭邊緣
●莫斯科
新奧加廖沃(Novo-Ogarevo)總統官邸,莫斯科地區,二○二二年二月二十三日
上午十一點剛過不久,弗拉迪米爾.普京在他位於距莫斯科市中心西北約三十公里新奧加廖沃區官邸的直升機停機坪上,登上了總統機隊三架Mi-8直升機中的一架專機。出於安全的原因,其他兩架一模一樣蘇聯時期設計的Mi-8飛機也一起升空,排成隊列,加速向東飛往克里姆林宮。
與新奧加廖沃機場的所有其他工作人員一樣,機組人員在與俄羅斯總統(俄語:Pervoe Litso,意指「第一人士」,此稱呼在政府圈子裏用來指稱普京)近距離接觸之前,一直生活在嚴格的新冠隔離中。自疫情爆發以來的近兩年裏,所有前往新奧加廖沃、瓦爾代湖(Lake Valdai)、索契(Sochi)附近總統官邸的訪客,都被要求在專門改建的飯店內,進行為期一周的隔離和每日的病毒測試。總是保持着嚴謹的私密警衛,普京多年來的私人接觸被限制在不超過三十六名圈內人士的小團體內。在新冠疫情期間,這個安全網罩更加大幅縮小,防範得萬無一失。
起飛十五分鐘後,普京的直升機降落在靠近克里姆林宮東南角、別克列米謝夫斯卡婭塔樓(Beklemishevskaya Tower)附近的停機坪上。他隨後坐進自己專用的ZiL防彈轎車,短駁行駛到克里姆林宮。在疫情期間,普京幾乎很少到莫斯科,更鮮少在公共場合露面,但這次是他在多日內第三次抵達莫斯科市中心。
第一次訪問是在二月二十一日下午稍早,他出席了從各方面而言都堪稱非比尋常的俄羅斯聯邦安全會議(Russia's Security Council)。會場設在克里姆林宮內的聖嘉芙蓮大廳(Hall of the Order of St Catherine)里,那裏有着巨大廊柱結構支撐的廣闊空間,通常被當作官方接見外賓的場所,聯邦安全會議在此開會並不常見,因為參議院宮內空間較小的會議室則是委員會常規的會議地點。已經沒有時間讓委員會的十二名常設成員按要求完成一周的隔離。大廳里的寬敞空間,可以允許普京單獨坐在寬大接待桌子之後,來保持與俄羅斯具有最高職位──儘管並不一定是最有權勢──的男性(只有一名女性)的六米社交距離。這種場地的選擇,也是為電視轉播需要而特設,具有高度象徵性的姿態,試圖顯示俄羅斯強大自信力的新境界。
關於這次聯邦安全會議召開會議的表面原因,是討論由國家杜馬和其上院──聯邦委員會(Federation Council)上報的提案,要求承認烏克蘭頓巴斯地區兩個宣佈分裂共和國的國家地位。據接近普京發言人德米特里.佩斯科夫(Dmitry Peskov)的消息來源,這次會議的所有參加者都被告知,會議的進程將被電視台現場直播;但這並非事實。與會者觀察的證據表明,實際上在大約五小時後,才播放了會議的影片。佩斯科夫告訴同樣的消息人士,會場上除了普京之外,只有三個人知道普京軍事計劃的全部內容──大約七十二小時之後,發動對烏克蘭的全面入侵。一個是國防部長謝爾蓋.紹伊古(Sergei Shoigu);另一位是尼古拉.帕特魯舍夫(Nikolai Patrushev),他是聯邦安全會議秘書及普京自一九七五年以來的蘇聯國安會同事;第三人是普京在聖彼得堡大學的老同學和俄羅斯聯邦安全局長亞歷山大.博爾特尼科夫(Aleksandr Bortnikov)。
一個接一個,聯邦安全會議成員起立,贊同杜馬的議案,承認頓涅茨克(Donetsk)和盧甘斯克人民共和國(Luhansk People's Republics)──合併稱為盧頓共和國(LDNR)──為獨立的國家。一位委員──謝爾蓋.納雷什金(Sergei Naryshkin),俄羅斯對外情報局(Russia's Foreign Intelligence Service)局長──在發言中含糊其辭,受到了普京的當眾羞辱。
隔天的二月二十二日,國家杜馬適時正式發佈了承認的公告。普京再次來到克里姆林宮,面對駐克里姆林宮內新聞界精心挑選的媒體記者代表,召開了少見的新聞發佈會。根據在場的一位人員回顧,普京看起來「面色蒼白和略顯浮腫,但是精力充沛……不同尋常的情緒堅定和咄咄逼人」。當俄羅斯《工商日報》(Kommersant)駐克里姆林宮資深記者安德列.科列斯尼科夫(Andrei Kolesnikov)問道,他是否認為「這個現代世界的任何事情,都能夠透過武力進行解決」時,普京尖銳地回應:「你為什麼認為好事從來不會用武力作為後盾呢?」他也否認了俄羅斯軍隊將「立即部署」到頓巴斯。
普京是在說謊。俄羅斯軍力當時已經動員完畢。第一批部隊──駐紮在南方軍區陸軍集團軍的車輛,都塗標了獨特的「Z」字母,以此與相同的烏克蘭裝甲裝備相區分──已經在新聞發佈會之後的幾個小時內,跨越了俄羅斯和盧頓共和國之間不復存在的有效邊界。至二月二十三日上午時分,俄羅斯軍隊已經部署到了頓巴斯叛軍與基輔軍隊經過兩個夏天殘酷廝殺、導致一萬四千多人喪生後,於二○一五年建立的實際控制線全部地段。
二月二十三日(祖國保衛者日)是個重要的蘇維埃時代節日,這是好友聚會喝酒、慶祝男性成人(與三月八日的婦女節相對應),以及在電視上共同觀看愛國戰爭影片的日子;更正式地說,這是慶祝俄羅斯武裝力量歷史和現實的日子。勝利日──在五月九日這天慶祝,傳統上會在莫斯科紅場舉行主要的軍事遊行──是更具勝利意義、慶祝蘇聯在偉大衛國戰爭中打敗納粹德國的紀念日。但是在普京統治的最近十年間,二月二十三日和五月九日都成為克里姆林宮培育精神崇拜的關鍵時節,憑藉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記憶,來為現政權的光榮和合法性服務。這兩個紀念日的高潮時刻,是由總統在克里姆林宮牆外燃燒的永恆火焰(Eternal Flame)之處,敬獻紀念無名烈士的花圈。
普京的車隊從克里姆林宮的斯巴斯克塔(Spassky Tower)大門駛出,穿越了紅場,來到亞歷山大花園(Aleksandr Gardens)精雕細琢的鍛鐵門口。普京步行走過行注目禮的儀隊──都保持着安全距離──在永恆火焰旁擺放了一個花圈。這是自二○二一年同一天以來,首次記錄到的,普京在莫斯科街道上行走的場合。事先錄製的普京紀念「祖國保衛者日」的談話在全國播放,「尊敬的同志們!」普京開口就有意回歸到共產黨人的用詞。他只有一次隱晦地提到了,在當天早晨發生俄羅斯軍隊對盧頓共和國的佔領行動。「我們國家始終開誠佈公對待有誠意和直接的談判……但是我要再次指出:俄羅斯的利益和人民的安全,對我們來說,是不容討價還價的。」
在下午五點回到新奧加廖沃後,普京與土耳其總統雷傑普.塔伊普.埃爾段(Recep Tayyip Erdogan),進行了事先約定的電話交談。根據官方公佈的談話紀錄,普京「對美國和北約忽視俄羅斯合理合法的考慮和要求,表示了遺憾」。儘管普京和埃爾段相交超過二十年,互相稱對方為「好友」,在通話中卻沒有談及對烏克蘭迫在眉睫的全面進攻。根據來自土耳其外交部、一位從二○○三年起就為埃爾段工作的資深消息來源人士所言,「關於普京計劃中的任何行動,我們沒有覺察到任何跡象或警告」。
在二月二十三日傍晚的某個時刻,普京坐在新奧加廖沃的電視攝影棚內,開始為他的人民錄製另一段發言,這是近日來策畫的第二次全國演說。這次他宣佈,已經下達了命令,針對烏克蘭開始實施「有限的特別軍事行動」;在次日早晨六點,向全國播報。沿着俄羅斯、白俄羅斯、烏克蘭之間兩千公里長的邊界,一支由至少七十一個營級戰術群組成、總計約十六至十九萬人的部隊,投入了戰爭——這是自一九四五年以來,俄羅斯軍隊在歐洲領土上最大規模的部署。
●基輔
總統府,基輔,班科夫街,二○二二年二月二十三日
自二○二一年十一月以來,美國情報部門就以不斷增加的緊迫感和非同尋常的詳細內容,警告著弗拉迪米爾.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普京正在計劃一場全面規模、多線突擊的入侵烏克蘭戰爭,這將牽涉到對基輔的直接進攻。澤倫斯基和他的國家安全團隊對這樣的警報「沒有完全地不屑一顧,但是持懷疑態度」,這是擔任澤倫斯基總統辦公室主任的安德里.葉爾馬克(Andriy Yermak)之說法。「我們並不懷疑普京有入侵的能力,這沒有任何問題。我們已經處於(與俄羅斯)戰爭狀態八年了。」但是,自從去年春天以來,俄羅斯軍隊在烏克蘭邊境的集結──以及可能入侵的警報──已經成為某種具規律出現的情況。普京曾在二○二一年三月至四月間,威脅性地增加過軍隊數量,而且在九月至十月也再次增兵,而後又再次停滯不前。起初的軍力增加,被解釋為對新任美國總統喬.拜登(Joe Biden)的決斷能力測試,二次增兵則被認為是,抗議烏克蘭參加北約在夏天組織的陸海作戰演習。儘管來自高位的安全消息來源和莫斯科高級政府官員的表態,都充滿信心預計不會發生戰爭,這些都不意味着可以清楚解釋,這第三次軍力集結是否將會出大事。
「總有人提出問題,是否這次僅僅是普京的另一個心理戰運作……來干擾烏克蘭,」葉爾馬克描述道。「一方面,當然有所擔心,每次出現這種事情,都會導致戰爭。另一方面,也有這樣的想法,不能讓普京每次都透過派遣部隊,靠近我們的邊境演習,將我們帶入慌亂之中。」當美國和英國大使館在二月十二日撤離基輔時,澤倫斯基還說到,「當前,人民最大的敵人就是恐慌」,如果西方強國有「關於俄羅斯即將入侵的任何確鑿證據」,他也「還未看到」。對戰爭可能到來的懷疑如此深刻,以至於烏克蘭國會(Ukraine's parliament)和烏克蘭國家安全局(SBU intelligence service)的高級成員,竟然在推特平台上轉發了英國喜劇演員豆豆先生為背景的動漫畫面,他站在路邊喃喃自語:「我等著俄羅斯的入侵」。
然而到了二月二十三日,事態很明顯,這次是真正不同以往了。前一夜,俄羅斯軍隊已經進入了頓巴斯和盧甘斯克這兩個宣佈分裂的共和國境內。俄羅斯部隊曾經在這個區域內,不同程度地秘密行動了多年;但是現在俄羅斯杜馬已經投票承認了他們的獨立,出兵佔領該區就是官方公開的行為了。還存在的問題是:普京會在盧頓共和國停步,還是繼續前行?
二月二十三日的午間,澤倫斯基召開了烏克蘭國家安全與國防委員會(NSDC)會議。會議桌邊圍坐着國家最高層的軍事、情報主管,以及政府的文職部長。其中不乏當了一輩子的軍官和情報官員,也有些是澤倫斯基自幼相識、在演藝圈共事多年的老友。
伊萬.巴卡諾夫(Ivan Bakanov),一個四十七歲、習慣戴藍色眼鏡、身着時髦緊身西裝的年輕人,與澤倫斯基一起在貧困的中部工業城鎮克里維里赫(Kryvyi Rih)長大,之後領導了「九五街區工作室」(Kvartal95),這名字是由兩人小時候居住街區命名的。澤倫斯基在二○一九年八月,任命了他的這個老友、同事和前競選經理人,為安全特勤部門──烏克蘭國家安全局的局長。巴卡諾夫具有律師培訓經歷,以娛樂界主管為職業生涯,完全沒有情報或秘密警察工作的背景,但是對澤倫斯基完全忠誠,這就是關鍵意義所在。巴卡諾夫的使命,就是要改革和馴化在近期歷史上多次試圖干預政府職能的秘密特勤機構──而且該部門還一直被認為藏着數以千計的親俄羅斯同情者。
在風格和背景方面,四十九歲的瓦列里.札盧日內(Valery Zaluzhny)中將,來自與巴卡諾夫截然不同的世界。這位職業軍官也是由澤倫斯基任命的一代新領袖,因為過於年輕而未趕上在蘇聯軍隊服役的機會,札盧日內是第一代烏克蘭軍官之一,接受過烏克蘭北約夥伴國家的訓練,包括了在英國皇家軍營的短暫實習。身材健壯,臉孔圓潤,性格堅毅,他在二○一五年頓巴斯地區的傑巴利采沃(Debaltseve)戰役中,作為師長,在戰場上嶄露頭角。澤倫斯基在二○二一年升任札盧日內為烏克蘭軍隊總參謀長,相信他可以將全軍實力提升到北約標準,以及終結已困擾蘇聯和現俄羅斯軍隊至今的偷竊、欺凌與從上到下僵化的指揮體系。
第三個關鍵的與會者,是烏克蘭的對外情報局局長──奧萊克山大.利特維年科(Oleksandr Lytvynenko)。畢業於俄羅斯聯邦安全局設在莫斯科的密碼、電訊和電腦科學學院(Institute of Cryptography, Telecommunications and Computer Science),以及倫敦的國防研究皇家學院(Royal College of Defence Studies),他在前一年七月就職於烏克蘭間諜負責人,曾引發過爭議。在二○一五年,利特維年科曾經是遭貶謫的親莫斯科總統維克托.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政府的數千官員之一,他們因此被禁止繼續擔任公職。儘管如此,澤倫斯基做出了決斷,他需要一位像利特維年科那樣,獻身於情報事業的職業官員,來負責回答他們國家面臨的最緊迫安全問題:普京在入侵烏克蘭方面,是認真的嗎?
在國家安全會議上,「顯現了三種基本觀點,」烏克蘭知名記者、國會議員及曾擔任澤倫斯基幕僚高級顧問的謝爾蓋.列先科(Serhiy Leshchenko)回憶說。「一種意見是,普京將待在頓巴斯(分裂的自治共和國)內;另一種,是認為他將試圖開創連接克里米亞到頓巴斯的陸路走廊,以及擴大盧頓共和國的領土範圍;第三種,是設想他將繼續行動,發動對烏克蘭的全面入侵,包括從白俄羅斯方向展開進攻。」這意味着對基輔的直接作戰。這三個版本都產生於各種相互矛盾的情報來源和分析判讀。那次烏克蘭國家安全與國防委員會的會議可以說是「沒有得出定論性的結果」,列先科如此總結。
澤倫斯基那天的其他時間,被用來與外國駐烏克蘭大使會面,以及閱讀來自自己情報部門和北約盟國提供的情勢報告,他也起草了直接面對俄羅斯人民的演說稿。在傍晚時分,還是認定普京尚未決定是否要越過盧頓共和國邊界繼續前進,澤倫斯基一蹴而就完成了自己的演說錄音。
「我希望在今天,向俄羅斯的所有公民呼籲,」澤倫斯基用俄語──他的母語──演說,他通常在公共場合都使用烏克蘭語,很少直接用俄語。「不是作為總統,我僅以一名烏克蘭公民的身份,向俄羅斯公民求助……今天,你們的軍隊集結在邊境線上,近二十萬名士兵和數千台軍用車輛,這將成為在歐洲大陸上一場主要戰爭的開端。任何一絲火花都將點燃戰爭的烈焰……你們被告知,我們是納粹,但是,為了戰勝納粹主義而貢獻了超過八百萬生命的烏克蘭人民,怎麼會反過來支持任何的納粹行徑?我又怎麼會成為納粹分子?可以將這些告訴我的祖父嗎?他在蘇聯軍隊的步兵服役,經歷了完整的世界大戰,然後為獨立後的烏克蘭社會服務,在上校的崗位上殉職。」
澤倫斯基沒有提及自己的猶太人根基,但是他的確談到,於戰前曾去訪問在頓涅茨克的好友,為烏克蘭國家足球隊在那裏的比賽助威喝采,在一個公園內與當地居民共飲啤酒,像烏克蘭族裔同胞一樣地團結與共。他以充滿情感的話語總結了自己的演說,呼籲俄羅斯民眾,「要記住烏克蘭和俄羅斯是不同的,但這絕對不是我們必須成為敵人的理由……你們許多人都到過烏克蘭,你們許多人都有親友在烏克蘭,你們某些人也在烏克蘭大學裏學習過、結識過烏克蘭的朋友。你們知道我們的性格,你們也了解我們的人民,你們還知道我們的原則,你們更明白我們珍愛的情感。所以,請聆聽你自己的良知、理性思考的聲音,遵循常識。傾聽我們的心願,烏克蘭人民希望和平。」
許多澤倫斯基的助理在他錄下這段演說時,「幾乎感動得落淚」、「是來自肺腑之言」;一名顧問回憶說,「他自己寫下了每一個字……這是他曾經做出的最好演說。」
當天晚上,澤倫斯基與夫人歐倫娜(Olena)和孩子──十七歲的奧萊克山德拉(Oleksandra)及九歲的凱里洛(Kirilo),在距基輔市中心南方十五公里處的第聶伯河(Dniepr)右岸邊,位於科茨因(Koncha-Zaspa)區郊外的總統官邸聚會。烏克蘭總統沒有收到即將到來的俄羅斯軍隊進攻之「任何前期警報」,顧問列先科對此確認無疑。澤倫斯基抱着希望準備上床睡覺,期望自己在今晚稍早演說中談及的「常識」將會戰勝邪惡。然而幾個小時過後,這個希望就在世界矚目之下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