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雙休」的消息在新學期開學幾天後傳到衡水。這讓家長們焦慮,甚至恐慌。
「讓高中生雙休,完全是胡搞」。2月26日上午,衡水泰華中學門前,張國軍掏出手機向我展示他剛收到的通知——「泰華中學,廊坊,大廠拼車群」中,有人發信息稱,「家長們好,預計本周五放假,周日返校,坐車的可以接龍了,備註好上下車地點,單程或返程。」
家長展示微信群里的消息
放在以前,張國軍覺得這種消息也正常,但最近這段時間,很多自媒體在炒作「滄州任丘高中打響河北雙休第一槍」,家長們擔心這股風會刮到衡水。
「是要雙休嗎?」他忍不住問一旁的家長。孩子正月十六才開學,按照學校以往三四周休一次的慣例,遠沒到該休假的時間,「開學才過去兩周就通知休息,明顯不正常。」
儘管學校沒有明確表示要雙休,張國軍還是據此猜測,「這是衡水要雙休的信號。」
他有些慌了——他的家在廊坊大廠,距衡水300多公里,3個多小時車程。孩子休息兩天,意味着他需要在兩三天內往返900公里接送。開車倒是其次。張國軍更焦慮的是,「這麼一搞,衡水教育模式全毀了。」
對於可能到來的雙休,他如臨大敵,不知如何應對。
自1995年正式實施以來,雙休制度至今已經30年。而就是這樣一個法定的產物,在這裏成了遙不可及的奢侈品。當中產和白領津津樂道於「上四休三」的工作模式時,衡水的高中生們早已被剝奪了雙休的權利。
「衡中宇宙」
衡水中學恐怕是這個河北東南部城市最閃亮的名片。在這裏,學生們的學習,甚至吃飯、睡覺都被精確到分。一位曾經專門到衡中取經、學習「衡中模式」的老師接受媒體採訪時描述,在衡中,他「感受到學生們都有一種強烈的目的性。他們不管去任何地方,都是用跑的。你在校園裏,根本看不到散步的那種步伐」。
「衡中模式」也逐漸被複製到了衡水的各個高中,形成了一個「衡中宇宙」。在「衡中宇宙」中談雙休,簡直是天方夜譚。「雙休?怎麼可能!」聽到這兩個字,李佳佳的表情有些錯愕。他在衡水二中上學,這是一所傳說中比衡中管理更嚴格的學校——每天早上五點半起床,五點四十分跑操,六點下操後有半個小時早讀,再留些時間吃飯;第一節課從七點開始,中午有一小時吃飯、午休時間,一直上到晚上九點半,十點鐘必須上床睡覺,每個時段幾乎無縫銜接。
「努力學習都有可能跟不上,別說鬆懈了。」李佳佳告訴我,學校每三四周休一次,一次休兩三天。自從上高中以後,他就不知道雙休為何物了。
學生們通常沒有周末的概念。在學校的周六、日,大多時間會進行每周的測試。老師偶爾用投影儀放個電影,已經是最大獎勵。難得回家的兩天,他本想放鬆一下,玩玩手機,但學校總會佈置大量假期作業。好不容易完成了作業,拿起手機,父母又開始催促他學習。不要辜負我們的付出和期望,父母總是這樣說。李佳佳不反駁,實在聽煩了就回懟兩句,「你們知道我們學校之前有跳樓的吧?」這招很管用,每次「恐嚇」都能換來幾個小時的自由。等回了學校,他又掉入了複製粘貼周而復始的生活。學校里沒有人會提及雙休——那太遙不可及了。當我告訴他任丘高中要求雙休的時候,他搖搖頭,「衡水的高中生恐怕不行。不然衡水的教育還有什麼意義?」
連年創造高考神話的衡水中學
「雙休只是一場夢而已。」衡水中學學生周欣趁着家人過來「探班」,得以在校外喘息一會兒。白天無論哪個時間段,衡中門口總能看到三三兩兩的家長,隔着圍牆向校園內張望。不時有操外地口音的人,站在校門前自拍打卡。
周欣透露,衡中平時每三周休一次,但往往只能休一天,「就是說,今天下午放學回家,明天晚上就得回來。」那一天,她通常什麼也不干,只管睡覺。父母相對開明,不催她學習,寒暑假也總帶她出去看電影、抓娃娃。這樣的日子儘管開心,但一想到其他同學都在學習,周欣多少有些心虛。
自1995年雙休制度實施以來,衡中有過雙休嗎?周欣不知道,至少她沒聽上幾屆的學長提起過。在她的理解中,像衡中這種超級中學都是卷出來的,人一旦進了那個環境,就只能被裹挾着向前,無法停下亦不能喘息。
「要真雙休,天就塌了」
雙休的話題越聊下去,張國軍越生氣,「腦子壞掉了。」他指的是要求學生們雙休的人。
張國軍告訴我,他當年並沒想把孩子送到這麼遠的地方讀書。但做老師的妻子看中了衡水的教育資源。泰華中學雖說是一所私立學校,但既然在衡水,就是「衡中宇宙」的一部分。採訪中,衡水的教育資源被家長們反覆提及。其中潛在的邏輯是,他們既然選擇把孩子送進這個素來以鐵腕著稱的「教育工廠」,看中的就是其嚴苛且高壓的教育模式。這種模式下,孩子們就該如機器般不停運轉,直至在高考中「做一匹最有狀態的黑馬」。
一位到衡水看孩子的家長
在這裏,學生的一切行為都是應該被規劃管理的。而雙休,恰恰打破了這種規劃。
為了配合學校的節奏,張國軍甚至調整了自己的工作。學校放假時間不固定,有時三周,有時四周,為了接送孩子,他不敢輕易出遠門。他原本在一家公司擔任銷售經理,需要頻繁出差;孩子到衡水上學後,他主動申請調崗,轉做行政經理。
前幾天看到有自媒體說任丘高中開始雙休時,他就有種不詳的預感——「真有可能打響第一槍」,而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衡水實行雙休。他和妻子商量着預案,萬一真雙休,是不是得有一個人到衡水租房陪讀。但妻子是老師,自己也有朝九晚五的工作。這不現實。
和其他家長交流後,張國軍終於想到了辦法——如果真要雙休,就給孩子找個託管。這種託管機構不難找,幾乎每個學校周邊都有廣告。這些廣告大多張貼在商超外面,與治療性病、皮膚病的廣告混雜在一起。那些每三四周放兩天假的學生如果不回家,很多會選擇住到託管機構。託管價格不高——兩天或兩天半收費500元,還能提供免費接送、一日三餐等。
託管機構的宿舍
這種看似簡單可行的辦法,同樣會受到家長的質疑。「那些託管機構很亂,既有小學生,還有初高中生,雖說男女宿舍分開,但男男女女在一家機構,到時候再早戀,就是大麻煩了。」
在衡水的幾天,我走訪了這座城市的多所學校,數位家長。無一例外的是,沒有一個家長支持雙休,原因大抵是「耽誤學習」「接送麻煩」。「孩子回家也是玩手機,一點兒自制力都沒有。在學校的話,老師還能好好管着他們。」衡水十四中的一位學生家長抱怨。
他的邏輯很簡單——現在的孩子根本不能吃苦,說不得,罵不得,很多時候家長對孩子的教育完全手足無措,「天天待在學校,至少不至於走歪路」。但他也承認現在的孩子確實辛苦,「我一個侄女在衡水上高中。她過年的時候告訴我,有同學出現了心理問題,會偷偷喝洗衣液,還拿刀劃自己。」
相比衡水,100多公里外的滄州,不管民眾還是官方,對待雙休的態度都更為積極。
2024年3月14日,一位賈姓人士在滄州市政府留言,「根據河北省教育廳《冀教基》2022(2)號文件實行雙休及相關政策,獻縣未經相關單位允許,實行三周放一天放假制度,違反規定,要求對獻縣第一中學進行調查。」
滄州市政府辦公室答覆說,「經獻縣屬地調查核實,因該校本學期需承擔高職單招考試、高中學業水平考試、普通高等學校招生和初中學業水平考試,共四次大型招生考試,每次放假為五天左右,且每次放假中間間隔較短,對本學期教學任務完成造成很大影響,為保證足夠教學時間,高質量完成教學任務,經校領導班子研究決定,調整放假時間。獻縣政府已責成獻縣一中積極與家長及學生做好溝通解釋工作,並讓學生利用假期好好休息,假期結束後再返校學習。」
到了前不久,滄州下轄的任丘、河間等縣市高中,陸續傳出雙休的信息。「滄州到底為什麼這麼搞,我們不清楚。但衡水真要雙休,天就塌了。」張國軍說。
一紙空文
在范強看來,「高考不改革,讓高中生全面雙休,是不可能的。」50多歲的范強在衡水一所中學做管理層。他不願具名接受採訪,而在我答應儘量保護私隱的情況下,他同意聊聊雙休的話題。
范強告訴我,他看到網傳一些學校雙休的時候遲疑了一下,「雙休喊很多年了,怎麼現在開始炒作了?」他還特意讓學校副校長去查一下,看看最近省里是否有發通知。副校長連查帶打聽了一圈,說是並沒有接到官方通知——最新的消息還是在2022年,河北省教育廳發佈了《關於規範中小學日常教育教學管理的通知》,要求「不得佔用雙休日或法定節假日開展文化教學活動」。
「我敢說,河北省內沒幾個高中會那樣做,即便有通知,也是一紙空文而已。」在范強看來,雙休當然會影響學習。他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雙休會在這段時間再次被提起。
泰華中學門口接送孩子的車輛中也有京牌
有關雙休的由來,可以追溯到1995年。當年,國務院修改了《國務院關於職工工作時間的規定》,其中明確「國家機關、事業單位實行統一的工作時間,星期六和星期日為周休息日」,但這一條規定後面還留了口子,「企業和不能實行前款規定的統一工作時間的事業單位,可以根據實際情況靈活安排周休息日」。
雖然開了口子,但自1995年5月1日起施行以來,大多行業和單位都實施了雙休。可很多中學,尤其是高中,為了追求升學率,並未執行雙休制度。
有關部門顯然清楚這一點,在之後若干年不斷發文要求雙休。
早在1998年,教育部就印發了一份《關於在全國開展基礎教育專項督導檢查的通知》,要求全國全國各省(自治區、直轄市、新疆生產建設兵團),1998和1999連續兩年開展專項督導檢查,其中一項就專門就是「減輕學生過重課業負擔」。
經過督導檢查,教育部辦公廳在印發的《關於1998-1999年度全國開展基礎教育專項督導檢查情況的報告》中明確指出,「從檢查情況來看,減負工作任務十分艱巨。目前中學普遍存在雙休日上課現象,尤其是初中和高中畢業班更加突出」。
到了2008年,教育部關於印發《中小學學生近視眼防控工作方案》的通知中再次指出,「不佔用節假日、雙休日和寒暑假組織學生上課」。2009年,教育部《關於當前加強中小學管理規範辦學行為的指導意見》裏,提出「不佔用學生法定休息時間加班加點或集體補課」。范強說,有關雙休問題,不光是教育部下文,衡水也很早就有了明確規定。2015年7月,衡水市教育局在印發《關於進一步規範和加強中小學教育教學管理工作的意見》的通知中也提到,「學校不得佔用雙休日、法定節假日和寒暑假以任何名義組織學生到校上課或集體補課」。
也同樣在2015年,衡水中學的校門口豎起了一塊高考喜報,上面赫然寫着,「一本上線率86.6%,104人被清華北大錄取,包攬全省文科、理科狀元,以絕對優勢摘取全省15連冠。」這份喜報迅速在網絡上引發熱議,衡水中學也因此陷入了輿論漩渦。隨着爭議發酵,衡水中學「高考工廠」的綽號正式被叫響。
在范強的印象中,包括衡中在內的很多高中,都沒有執行雙休。
2016年,衡水市教育局再次發文,要求「把減輕學生過重課業負擔工作真正落到實處」。與此同時,「衡中模式」的教育理念在全國開花。一時間,衡水成了教育神話。「你想想,如果衡水的高中都雙休,還怎麼創造神話?」范強告訴我,衡水有三張名片,衡水湖、衡水老白乾,衡水中學,「雙休有可能讓教學質量下降,金字招牌怎麼保?」范強以為,這是衡水雙休停留在紙面上的主要原因之一。
「為了減負的話,可以讓高一、高二雙休,高三每兩周休一次,慢慢去改變。」范強根據自己的經驗給出了建議,但他也強調,這需要自上而下的變革,不僅僅只是提雙休。
只要還卷教育,就很難雙休
「嚴格執行八小時工作制、雙休,社會會變得怎樣?」——幾年前,知乎上有人發問。
「會變得正常。」一個網友回答。
作為衡水某公立中學老師,蔣敏告訴我,從內心而言,她無比渴望雙休,但這基本是奢望。她有着和范強類似的觀點,「衡水只要還卷教育,就很難雙休。」
「我一天只能睡四五個小時。」作為班主任,學生們早上六點跑操,蔣敏五點半就得起床,站在操場等學生過來;晚上10點學生們睡覺了,她還得查寢。等回到住處,再處理些事情,通常已經是半夜十二點了。
在中學當班主任,意味着不光得教學,還得操心其他事。學生有任何情緒問題,都需要及早干預。比如,有的學生莫名其妙去踢門,在蔣敏看來就是有情緒問題,必須通知家長帶回家。「別說雙休了,我們當老師的,只要不是得絕症,到了(癌症)晚期,誰也不敢休。」
衡水中學一隅
而這個在衡水教育圈看來難以落地的制度,正在衡水以外的學校中逐漸推廣着。
山東青島某中學發佈的作息時間公示中,明確備註「周末雙休,學校不同意安排授課、考試。周六學校開放校園,學生自願選擇是否到校參加自主學習」。安徽省一所高中也發通知,「學生周五晚自習下放假,周一早晨到校上課(其中高三年級周六晚自習下放假)」。
2月18日,蘇州市教育局回復網友時說,「蘇州中小學校根據教育局、教育廳相關部署,嚴格遵守相關要求,高一、高二確保雙休,高三可以利用周六進行自習輔導,高中階段晚自習遵循自願原則,結束時間不得晚於21:30」。長沙市教育局則明確表示,「嚴禁高中學生在法定節假日、寒暑假成建制補課」。
與家長們視雙休為洪水猛獸的態度截然相反的是,不少學生在人民網領導留言板上,表達着他們對雙休的渴望。
2月25日,有河南南陽學生留言,「我是南陽市的一名高中學生,在網上看到有部分地區已實行了雙休政策,具體是鄭州和洛陽,我想請問一下,什麼時候才能普及到南陽?」2月27日,山西平定縣有學生留言,「我是平定縣高二學生,希望能儘早落實高中雙休」。
這其中,長沙一名高中生的留言寫得很真誠:「我們高中生的生活目前是這個作息:周一到周六全天上課,周日晚上還要回學校自習,感覺一周七天都在學習,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回到家,我爸媽還報了補習班,說實話,我真的覺得特別累,有時候晚上寫作業寫到凌晨,第二天上課困得不行,雖然很想聽老師講課,但真的太困了聽不進去。而且一周上這麼多課,如果還不出成績的話,總覺得辜負了爸媽和老師的期望,所以心理壓力特別大。」
這則留言還稱,「不過,我們學校第一周開始雙休了,雖然不知道以後會不會這樣,但這周我們回家都特別開心!周五晚上我和家人一起吃了頓飯,聊了學校生活,周六雖然補了半天課,但壓力小了很多,最重要的是周日還能睡個懶覺,睡到9點才起床,彌補了我們長久不足的睡眠」。
留言末尾,該學生代表所有長沙高中生,懇請領導支持「高中雙休」政策,「讓我們能有更多的時間去休息、去思考、去成長。」我把這條留言拿給衡水的一名高中生看,他逐字讀完後,聲音哽咽起來,「說實話,我沒有這位同學敢於發聲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