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文藝作品可以虛構,但此書人物使用真名真姓,出於政治需要被推向全國,收進教科書,並曾在蘇東社會主義國家產生影響,也改變了一個家族的命運;不但作者長期堅稱所寫為真實,而且多年來各種新舊社會對比性質的敘述、教育、展覽中,真的又被作為真實歷史來看待。
閻店鄉鄉史小組的老教師宋乃文曾告訴孟令騫,此地雖然是個窮地方,但出過名人,作家高玉寶就是從這裏走出去的。宋乃文說,周扒皮不能算作當地出產的「名人」,他們幾個寫鄉史的寫人記事都要找人簽字確認,但周扒皮不能寫進歷史,因為周春富不是書中的那個「惡霸地主」。
孟令騫在調查《高玉寶》成書過程中,發現出此書背後另有真正的作者。有一次,孟令騫搜尋史料時,從古舊市場淘到最初的《高玉寶》版本,由解放軍文藝從書編輯部編輯,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他發現後記中有署名為「荒草」的文章——《我怎樣幫助高玉寶同志修改小說》這一線索。荒草到底是誰,他與《高玉寶》到底有何淵源?孟令騫開始苦苦探尋。
經過艱苦查訪後,孟令騫只得到零星信息:荒草,原名郭永江,曾任《解放軍文藝》副總編輯、八一電影製片廠副廠長,其它信息則一無所知。
曾經有兩次,似乎要撥雲見日了,卻很快又陷入山窮水盡的境地。
2005年夏天,孟令騫有了一場奇遇,他在大連逛花鳥市場時,結識一賣字的老者。攀談之下,得知老者名為閻富學,時年90歲,精通英俄日三國語言,完全是本活的「歷史寶典」。更令孟驚喜的是,閻老告之,他有一胞妹,名閻芙蓉,早年離家出走後參加四野,所嫁的丈夫名叫郭永江,有個筆名叫荒草,在《解放軍文藝》幹過,給高玉寶改過書……
閻老找來一張荒草的照片,1957年在大連和他們全家的合影,照片中的荒草,懷裏攬着一個小孩。荒草在建國初期負過傷,後來就提前退休了,1970年回四川老家生活。閻富學老人把荒草子女在重慶的聯繫方式詳詳細細的寫給了孟令騫。
孟令騫給荒草在重慶從事檔案工作的小兒子,大概就是當年荒草照片中懷裏抱着那個小孩寫了封信,表明了自己身份,措詞謹慎而真誠,希望對方能提供一些荒草的資料,這封掛號信卻久久等不到回音。
一個月後,孟令騫給閻富學老人打電話,老人沒問姓名也不問來意,就在電話里像是自言自語,「沒什麼可提供的了,都那麼多年了」……孟令騫沉默了,心想「這一定是荒草子女對我那封信的回覆。」
但孟令騫還是特別感激與閻富學老人的這段奇遇,「他在時間的渡口,讓我看見了荒草隔岸的身影」。閻富學老人贈予他的那本手抄本回憶錄扉頁上,有一句話讓他印象深刻:「夢一樣的生活你會忘記嗎?」孟令騫當時想,也許還是機緣不到,先順其自然,必要時可以到重慶去尋訪「荒草」。
突然有天,孟令騫在網上發現一個名為「一博為快」的博客,博主是個78歲老太太,曾與郭永江是同事,也認識高玉寶;但聯繫上老太太后,對方回復,荒草如何幫助高玉寶改書的詳情她並不了解。
線索再次中斷!
直到2008年,無意間瀏覽到四川資陽文藝網一篇文章,孟令騫才有了重大突破,文章介紹說,《高玉寶》長篇自傳體小說,前13章12萬字,為資陽的作家郭永江所著。
半信半疑之下,經過一番頗費周折的聯絡,通過當地作協主席唐俊高介紹,最終找到了從事史志研究的作家王洪林。王洪林與郭永江生前有密切的書信來往,保存着豐富的資料。孟令騫這才詳盡了解到關於「荒草」其人與《高玉寶》成書過程。
郭永江1916年出生,1940年到延安,創作歌劇《張治國》,反映八路軍大生產,受到毛澤東讚揚,1951年赴朝鮮採訪,後與魏巍同任解放軍文藝副總編,可到四十歲就病退,70年代回故鄉資陽居住,不久遷到資中,1984年居重慶,不幸於1993年去世。
郭永江臨終前,在信中對王洪林說,當年《高玉寶》一書的前13章均為他所寫。當時全軍為配合掃盲,樹立典型,讓他幫高玉寶修改自傳,但他覺得改不了,乾脆代筆。總政文化部文藝處與出版社約定,以後每版書必附荒草《我怎樣幫助高玉寶同志修改小說》,稿酬平分。
不過在反右運動之後,郭永江的後記和名字逐漸退出再版的《高玉寶》,郭永江從「幫助修改」到「提供輔導」,最後徹底退出,均是出於當時的「形勢需要」。但郭永江臨終前,寫信給資陽文獻學會,聲明《高玉寶》是他的著作。王洪林與孟令騫均感慨,荒草一生的著述頗豐,然而加一塊還不如《高玉寶》有名,不過署名權卻長期旁落。
關於《高玉寶》一書中的某些細節真偽,近年來有不少人撰文指出,從農學、動物學和當時農村市場關係的史實來看,書中很多細節與事實相悖,這也是周家子女、大多數長短工以及當地史志研究者的共識。周家子女和多數長短工回憶,他們印象中高玉寶並無在周家幹活的經歷,此事在孟令騫的書中作為重要疑點進行考證和討論。
該來說說最著名的「半夜雞叫」這一情節了,所謂「雄雞一叫天下白」,人們早把公雞打鳴當作天亮的重要標誌。孟令騫為此不僅查過文獻,還特地請教畜牧方面的專業人士,在書中進行了詳解。
「公雞啼鳴,是青年公雞達到性成熟的特徵(童子雞是不會啼鳴的),又是成年公雞性活躍的愉快表現。而雞性的成熟,由主要取決於光照的時間和強度。所以公雞啼鳴是一種光刺激狀態下的條件反射。多次反覆的條件反射,又建立生物鐘機制。」
孟令騫還跟技術人員親自去做了試驗。「在寂靜而完全黑暗的條件下,突如其來的噪聲,是一種試應激,會在心理和行為上,打破雞的平衡狀態,造成神經質(諸如驚恐不安、亂飛亂叫),產生防衛反應,而不會發出歡快的啼鳴。」
不過近年日本生物學家研究發現,如果人為製造光線,有時候甚至聲音,也可以誘使公雞打鳴,但這當中需要不少現當代的技術條件。周春富這老農民首先得不製造任何讓雞不安的動靜,並且要有超一流的口技。
周春富當年肯定無法去製造最重要的因素——光線,誘使公雞打鳴,那他會趴雞窩學公雞叫誘使公雞打鳴嗎?首先,當事人們都沒聽說過這事兒。其次,周家的長短工長期干農活,生活在以雞打鳴作為勞作時間提示的農村,他們會連這一點時間概念都沒有,還需要聰明的小玉寶特意來點醒他們?
孟令騫的這本書差一點就出版了,不過……
另外,這種做法不僅不符合常情常理,還違背周春富這個老莊稼漢的性格與利益。按照《半夜雞叫》裏的說法,周春富半夜三更趴雞窩誘使公雞打鳴是為了催逼大家下地幹活——鋤地。
我們先假設,周春富真的苦練了一流口技,又不動聲色地趴在了雞窩旁邊成功誘使公雞打鳴。可「鋤地」是一項技術要求很高的農活,普通農活兒手大白天都經常錯把禾苗當作雜草鋤掉,這深更半夜黑燈瞎火的,長工們去鋤地,如何分清誰是雜草,誰是禾苗?周和長工們都是莊稼好手,連這點農活兒常識都沒有?何況錯鋤了禾苗,以周春富那勤儉和摳門性格,如此嚴重損害利益的事兒,還不得心臟病發作。
互聯網興起後,質疑的聲音泛起,高玉寶老人也聲稱,自己作品是所見所聞集中概括,比如他家鄉有四個地主都半夜學雞叫,寫書時給集中到周扒皮身上了。他甚至還專門練就了公雞打鳴的口技,作報告時向大家現場表演。
第二次,總算在台灣成功出版了。但我很懷疑,台灣看這本書能摸得着頭腦嗎?書里所說的事兒對他們的歷史記憶和生活經歷來說,太過陌生。
《半夜雞不叫》一書面世,高玉寶老先生知道了孟令騫的存在,也不是很服氣,找人傳過話,大意是:當初我寫《高玉寶》是形勢需要,現在他寫了這本書,咱們可以談談,需要我道歉我就道歉,現在很多人要替我打官司,我都勸住了,他還是個孩子啊,犯了什麼錯誤,我都可以原諒他……
書寫成以後,出版卻頗費周折,箇中艱辛就不便向外人道了。其實,孟令騫也不想為難高玉寶或任何人,必竟這些都是時代與政治的產物,他只想為家族正名,討回一點點公道。
孟令騫的家族曾遭受了那麼多苦痛和委屈,到現在連個「歉意」都沒收到過,作為旁觀者,我們也做不了什麼,只能給這樣一個為家族正名而奮鬥的普通中國人點個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