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鮮事 > 情感世界 > 正文

一盞燈籠的宿命

作者:

我爸媽工作忙,我從小跟我姥姥生活。

我三歲那年,我姥姥從江家崗搬到了詹家崗,她在鄉衛生所工作。我弄不清她是醫生還是護士,反正她的主要的工作是接生,有時也給人打打針。因此我的零食經常是食母生與山楂丸之類,掌燈時分,洗漱完畢,我姥姥會發一樣給我,如果是山楂丸,我會高興地在小床上蹦起來。

白天我在衛生所大院裏混,衛生所的主體,是一排帶走廊的灰色房子,我順着走廊,從一個房間晃蕩到另一個房間。我姥姥那些同事們,只當來了個小貓小狗,該幹嘛幹嘛,偶爾逗引幾句,並不特別在意。有一天,我正坐在老王醫生房間的地上玩,來了一個婦女,不是看病的,是特地來看他的。

那婦女看到了我,想當然地以為我是老王的孫女,在吾鄉,第一次見親友的孩子是要給錢的,她立即去掏口袋,老王慌忙阻攔,她當是老王客氣,愈發堅決,老王說,她是某某莫的外孫女。那婦女才停止動作,頗為不悅地看了我一眼。

他倆聊起了天,我還像個小貓小狗似的坐在地上玩,那女的時不時地瞪我一眼,我雖然髒兮兮的,但確實很無辜啊!這無謂的遷怒,我一直記得很清楚,長大成人之後,我也遇到過類似的人。

我不大敢去院長的房間,倒不是他有多凶,他其實比別人都隨和,那些醫生們,別管家在不在這裏,都在衛生所住着,難免為一些雞毛蒜皮之事起爭執,站在各自的門前大罵。這位院長,從來沒有跟誰衝突過,連說話聲音都不高,在我三四歲的印象中,他瘦而高,有點駝背,非常地沉默,是這沉默,阻止了自由遊蕩的我,邁向他房間的腳步。

然而,有一天,我在走廊上玩耍,路過院長的房間時,他招手讓我進去。我茫然地走進房間,他微笑着遞給我一對小紅燈籠。很小的一對燈籠,橘子般大小,卻非常精緻,燈罩為圓形,每一個褶皺都很均勻,挑在一根細細的竹竿上,帶着與我們當時的粗糙生活完全不同的藝術氣質。

我既驚奇又快樂,再加上一點點疑惑不安,說不出話來。院長微笑着示意我可以離開了,我一聲不吭地拿着那對燈籠出了門,回去給我姥姥看。我姥姥喜滋滋地笑着,說,要不是前幾天罵了他,他能給你做這倆燈籠?看來沒事就得罵他幾頓。

我已經說過,我姥姥脾氣暴躁,誰要是惹到她,或者她覺得誰惹到她,當場就能一跳三丈高地罵將起來,領導也拿她沒脾氣,可能前幾天,她又因為什麼事兒,罵了院長吧?

即便如此,我以一個三四歲孩子的心,也不相信能做出這等精緻之物的院長,是因為挨了我姥姥罵不得不來籠絡我的,我姥姥以前一定也罵過他,他也沒有反應呀。而且,在他的房間裏,他罕見地露出的那個笑容,是那樣的溫柔、慈祥、感人至深,我不願意認為,那笑容的背後,隱藏着的,是對於一個蠻潑婦人的恐懼。

過了沒多久,我姥姥和她的一個同事,我稱之為孫姥的人,議論起院長調走的事,我當時只遺憾於再也不能得到那麼可愛的燈籠,隨後拋到了腦後。好多年之後,在一個毫無前因後果的時刻,我想起這件事,那對小燈籠,應該是他送給我的告別禮物吧,也許他家裏也有一個像我這麼大的女兒,也許很多時候,他也想上來摸摸我的頭,但內向的性格,以及對於我姥姥的反感畏懼,使得他只是站在自己的房間裏,偶爾朝院子裏看上一眼,只是在臨別時候,用心地做了這麼一對燈籠,送給我。

現在,他應該也有六七十歲了,希望他子孫繞膝,一切安好。

院長送我的那對燈籠,是我擁有過的最完美的一對燈籠——稍安勿躁,我並不是要將抒情進行到底,它們所以完美,是因為,它們與我擁有的其他燈籠有一本質區別,它們純粹是用來欣賞的,無論尺寸還是質地,都沒有放一支蠟燭的餘地。

我擁有過的其他燈籠,是可以點蠟燭那種。

吾鄉過年,除了吃餃子放炮貼門對子,晚上,小孩們還要穿着新衣打着燈籠出來逛。燈罩為長方形,是用秫秸紮成,外麵糊着大紅色的玻璃紙;底座為方形木塊,一根鐵絲從上面穿過,彎曲成長長的U型,再重新穿進木塊里。把燈罩套進U型鐵絲中,一盞燈籠就完成了。

蠟燭用燭淚焊在底座上,講究點的,還會從底座里伸出一根簽子,蠟燭固定在上面,免得歪倒,燒了燈籠。可是,不管多少種措施防範,我的燈籠總會在第一天被燒破。有時候,是因為別人的惡作劇,比如出其不意地過來推你一下,或者用特別誠實的口氣驚怪:「哎呀,你的燈籠點着了」,你忙不迭地舉起來看,蠟燭真的因為你的大動作歪倒了。

還有時,沒有什麼原因的,它就燒着了。

到了我這個年紀,會覺得被燒破是一盞燈籠的宿命,甚至,是一盞燈籠給自己準備的慶典。不是有首童謠嗎?「燈籠燈籠灰,一點一大堆」。燈籠成灰,一了百了,原該歡喜,可是在我的童年,那是多麼令人惆悵的事兒啊?從拿到燈籠的那一刻,啊,不,從感覺年關漸近,期待拿到燈籠的時候起,我就發誓,無論如何,今年絕對不能讓燈籠燒。我每一個神經都時刻緊繃着,怎麼還是燒壞了呢?。

看着那灼燒過的褐色痕跡,總想要哭一場,特別深刻的一種虛空惆悵。

十歲之後,再拎個燈籠在手上,自己也覺得尷尬。而這時,秫秸玻璃紙做的燈籠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體化的紙質燈籠。這種燈籠用褶皺紙摺疊而成,可收可放,色彩圖案繁多,價格也很便宜,壞處是,我覺得,它不漂亮。

它太輕,太薄、太簡易了,好像三兩下就能折出一個來,連工具都不用,因此也沒了老燈籠們的莊重。褶皺紙能透光,卻不像玻璃紙,能將光洇開,我至今都記得那燭影搖紅的玻璃紙燈罩,光影神秘地顫動,像火油極足的紅寶石,又像一塊被含化了一點的水果糖——是西瓜口味的吧?

可是,還沒等我為老式的燈籠嗟嘆一下,燈籠界再次推陳出新,過年前的市場上,所售皆是塑料燈籠,連蠟燭都免了,直接用電池的,還能發音,把某個鍵一推,就嗚哩哇啦地唱起「世上只有媽媽好」來,小孩子們都很喜歡。

本來嘛,燈籠就是小孩子的玩意兒,他們喜歡就好。燈籠暫時地從我的生活中離去,和它有關的一切細節,飄進記憶的河流,成為明滅不定的浮花細蕊。

好幾年前,我一個人去河南旅遊,元宵節後,坐着大巴車,行走在豫西的省道上。在異鄉我習慣於早早投宿,但那天上車後,被車主從一輛車「賣」到另一輛車,所以天很晚了,我還在路上。偶爾經過一個小鎮,人影稀落,路燈都少有,一個昏暗的角落裏,有個賣滷菜的鋪子,擦肩而過的一瞬,我看見,那個鋪子上不但掛了個「清真教門」的牌子,還掛了一盞,我小時候司空見慣的方形的糊着大紅玻璃紙的燈籠,雖然,那燈籠本身是暗的,但汽燈的光雪亮地照在上面,襯着背後的夜色,放出灼目的光彩。

它是在這兒等着我的嗎?等我經過,它就熄滅?它是從我的童年穿越而來的嗎?是被我燒壞的哪一盞燈籠的魂魄?我一動不動地坐在大巴里,在顛簸的省道上,任由那車廂搖搖晃晃?我記得,我小時候,很羨慕哆啦a夢的那個時光機,很想坐上去體驗一把,此時,此刻,我想,那時光機器,應該就像我身初的車廂這樣,也是搖搖晃晃的吧?

責任編輯: 劉詩雨  來源:閆紅erlintu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24/1112/212884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