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紛繁曲折的歷史中看清大勢,是一件多麼難的事
在家閒來無事,翻了手頭那本《光榮與夢想》,一點閱讀心得,跟大家簡單聊聊吧。
《光榮與夢想》這本書的副標題叫:1932-1972年美國敘事史。
了解一點那段時間美國歷史的朋友可能都知道,這段歷史是美國從單純的經濟大國成長為世界霸主的過程。可是我覺得,閱讀《光榮與夢想》最為有趣的一個感覺,就是你能感覺到,生活在這段歷史中的美國人,很多時候並沒有那種享受「大國崛起」、「厲害了,我的美利堅」那種幸福且崇高的感覺,恰恰相反,他們那個時候的生活充滿了各種焦慮、不安、與抱怨。
比如1932年本書才開篇的時候,那個時候的美國在很多美國人看來其實是個快完蛋的國家,因為這個國家剛剛經歷了史無前例的大蕭條。1929至1933年,美國農業產出下降近一半,工業產量衰減了40%。9000多家銀行破產,佔美國銀行總數的五分之二,而失業率則陡增了8倍達到25%,總共有1280萬人失去工作。
當時的美國老百姓為了找工作,幹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底特律一家職業介紹所招工,一個阿肯色州人步行900英里前來應聘。紐約某職業介紹所招聘300人,第二天來了5000人。華盛頓州發生森林火災,警察一查,發現是是有人故意到樹林裏放火,為的只是想讓人家雇他當救火員(此事在第72屆國會的勞工問題小組委員會有證詞記錄在案)。
1932年的美國民生凋敝,整個國家似乎瀕臨完蛋,而與之相對應的,地球另一邊的另一個後來的超級大國蘇聯,卻似乎蒸蒸日上,斯大林當時力推的蘇式計劃經濟正欣欣向榮,再加上蘇聯媒體當時收到嚴格管控的,流傳到海外的報道中幾乎全部都是蘇聯經濟發展的好話。於是出現了一樁後世看來匪夷所思的事情——很多美國人,尤其是技術工人和左翼知識分子們,認為美國式自由市場經濟已經走到了盡頭,未來一定是屬於蘇式計劃經濟的,蘇聯給與所有參與其建設的勞動者的許諾讓他們感到安心和羨慕。於是他們夢想前往這個將成為「全人類未來」的國度,成為這個國家的公民。
而機會說來就來,蘇聯當時在紐約設有個貿易機構,叫做蘇美貿易公司,這家公司在1932年的時候貼出廣告,為正在興建中的高爾基汽車城招募技術工人,名額6000人,結果很快就收到了超過十萬份的求職簡歷。應聘者中不僅有蘇聯急需的技術工人,還有工程師、教師、音樂家、作家等等知識分子。蘇聯最終從這批人當中優中選優,超額遴選了一萬人送回了自己的國家。
當然,這些人中的絕大多數,其實並沒有親眼見證之後的二戰和美蘇冷戰,因為緊接着蘇聯就發生了大清洗運動,一切有特務嫌疑的蘇聯公民都接受了嚴厲的調查,多數被發配到西伯利亞勞改甚至直接槍斃了。而從美國移民到蘇聯的這些新移民,成為了「古拉格群島」的優質居民。因為他們最初只是看到報紙上對蘇聯的正面報道後帶着希望前來的,夢想被現實撞碎後,保持着他們在美國時的言論習慣,當然在大清洗當中被優先懷疑。但這幫人去蘇聯容易,想走回頭路可就太難了,因為緊接着發生的二戰和冷戰,美蘇之間正常人員交流的通道幾近關閉,合法的途徑重新回到美國,難度不啻於登天。
而留在美國的民眾其實也沒有很快迎來轉機,我們今天在課本上學到的羅斯福新政挽救了美國,但事實上,羅斯福新政的真實效果其實非常存疑。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上台後,他的大多數新政政策都被共和黨指責為對同期蘇聯和納粹德國政策模仿——政府擴大對經濟的干預,興辦公共事業刺激經濟的流通性。
但老實說,這些措施只是危機中的一種緩解劑,並不能從根本上挽救美國的糟糕形勢。
事實上,羅斯福的新政最顯而易見的效果可能帶來了史無前例的量化寬鬆和通貨膨脹。1933至1937年,美國市場中的貨幣供應量開始增加,美國國內生產總值以年均10%的速度增長,達到了之前最好年份的3倍水平。
但值得注意的是,同一時期美國的通貨膨脹指數也保持在10%以上的水平。也就是美國的實際經濟水平是在原地踏步。
而到了1936年小羅斯福總統第一個任期時,這種新政造成的疲態就已經開始呈現了,1937年的美國甚至有再次出現經濟蕭條的趨勢,小羅斯福總統被迫減少了市場上的貨幣供應量,但這也讓他在第一任期內所取得的經濟成就幾乎全部被抵消掉了。
真正挽救美國和羅斯福總統名譽的,可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戰,1938年歐洲戰雲密佈,來自歐洲的戰爭物資訂單就開始上升,1939年歐陸戰事正式開打,1941年美國更是借珍珠港事件直接下場參戰,此後國債的發行和戰時特需的缺口、以及二戰之後,美國成為唯一未受戰火大規模破壞的工業體系的事實,加速了美國走出大蕭條的陰霾,成就了世界首強的「光榮與夢想」。
但是回顧這段歷史,讓人不由得感嘆,與有歷史的後見之明、相當於打遊戲開了地圖的學者不同。當你置身在紛繁複雜的歷史情景當中時,你其實是看不清前路的,沒有一個萬全、穩賺不賠的選擇擺在人們的面前。那個時代固然有從德國、從蘇聯來到美國的德裔美國人愛因斯坦、俄裔美國人納博科夫。但同樣的,如前所述,自願前往蘇聯的美國人同樣存在,甚至納粹德國在二戰前也曾以「真正的雅利安人回國效力」為名,忽悠了一批德裔美國人移居德國。
所以那個時代,人們選擇其實是多種多樣的,只不過之後不久,當二戰的炮聲隆隆響起,所有作出選擇的人就不得不買定離手,這個時候他們會發現,他們將會用自己和家人此生的命運,為自己之前所作出的選擇負責。
歷史就是這麼殘酷。
這讓我想起了愛因斯坦,我覺得愛因斯坦對人類最大的成就固然是相對論和一系列科學成果,但在這些成果的掩蓋下,人們往往忘記了他是一個世界觀明晰、總能指導他作出明智選擇的人。在那個風雲詭譎的時代,他是少有能夠避開歷史的暗礁,到達人生彼岸的人。
我想起了他在《我的世界觀》一文中的那段描述,我第一次認識到道德其實一種遠見,就是在他的這篇文章中:
我完全不相信人會有哲學意義上的自由。每一個人的行為不僅受到外界的強迫,還要符合內在的必然。叔本華說:「人能做其所意願,但不能意願其所意願。」從青年時代起,這句話就一直激勵着我;當我面對生活的困境時,它總能給我慰藉,並且永遠是寬容的源泉。
這種認識可以減輕那種容易使人氣餒的責任感,防止我們太過嚴肅地對待自己和他人,而且有助於建立一種幽默在其中的有着特殊地位的人生觀。
客觀地講,要探究一個人自身或所有生物存在的意義或目的,我總覺得是荒唐可笑的。不過,每個人都有一些理想作為他努力和判斷的指南。在這個意義上,我從不把暫時的安逸和享樂看成目的本身——我把這種倫理基礎稱為豬欄的理想。
照亮我道路的理想是對善、美和真的嚮往,它們不斷給我以新的勇氣去愉快地面對生活。
……
在我看來,強迫性的狄克推多制度總是很快就會腐化墮落,因為暴力總是會吸引來一些品德低劣之人,這是一條亘古不變的規律。
因此,我總是強烈反對當今意大利和俄國的那些制度。今天歐洲的民主形式之所以受到質疑,不能歸咎於其原則本身,而是由於政府缺乏穩定性以及選舉制度中人性考慮不足所造成的。而在這方面,我相信美國已經找到了正確的道路。他們選出的總統任期足夠長,有充分的權力來真正履行職責。
而在德國的政治制度中,我所看重的是,它為救助病人或貧困的人作了廣泛規定。
在豐富多彩的人類生活中,我認為真正可貴的不是政治上的國家,而是有創造性和情感的個人,是人格;只有個人才能創造出高貴和崇高的東西,而大多數人在思想和感覺上總是遲鈍的。
……
我建議有興趣的讀者們去找這篇文章的原文讀讀,這篇文章也寫於1932年,彼時納粹還有一年才會在德國上台,但你可以感覺到,愛因斯坦已經在認知上為自己未來的選擇做好了準備。
這解釋了他在之後發生劇變的時候,其作出的選擇為什麼可以不顧念小解、目光長遠、正確、而又迅速的接近於本能。
所以,選擇確實比努力重要,在殘酷的歷史轉折時代尤其如此。
選擇將決定命運,而如何進行選擇,則取決於每個人的世界觀。
所以,也許人生仍是公平的,因為最終我們的此生所得,都是在為我們的世界觀買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