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巴馬經常說:「Shinzo(晉三),雖然你這麼說,但真會像你說的那樣嗎?」話語間透著對日本的不信任感。日本曾經承諾,要將美軍在沖繩縣的普天間空軍基地遷到「縣外」。我猜想當時民主黨政權曾向美國拍胸脯保證,可到頭來,還是搬到名護市邊野古。1這似乎讓奧巴馬產生了疑慮。聽說奧巴馬原本也對拍胸脯說「相信我」的鳩山由紀夫首相寄予厚望。畢竟他們都是自由派。所以,他可能強烈感受到日本辜負了美方的信任。
──川普總統一直強調「美國優先」,情緒化的言談風格引人注目。單就消極面對國際協調這一點,他也是位極為特別的總統,您過去見過這種類型的政治領導人嗎?
完全沒有。川普是企業家出身,完全沒有碰過政治和行政。所以,他的思維方式與傳統政治家不同。川普試圖將在商界取得成功的經驗手法帶到國際政治。那就是美國優先、美國第一主義。
但是,政治和商業畢竟不同。企業追求利潤,但國家倘若只關心利潤,民主社會就不可能存在。政治人物的職責就是權衡協調各種利害以解決問題。
我在第一次執政期間,以及過去所接觸的美國領導人,都懷有強烈的責任感,他們很清楚「自己是西方世界的領袖」。無論是克林頓、小布希,還有我第二次組閣時打交道的奧巴馬,都強烈意識到自己的立場。
但川普和他們不一樣。他認為,「憑什麼要美國替西方各國承擔義務?」包括美國該如何在西方自由民主陣營,以及以中俄為核心的威權、霸權主義國家相互對峙的結構中,聯合西方各國,採取改變中俄的行動,這些問題川普基本上並未深入思考過。在他看來,美中間就是貿易平衡問題、美俄間就是安保問題,以此類推。他只是從兩國間的關係來思考問題。
回顧歷史,世界發生戰火衝突時,比如波斯灣戰爭或中東內戰,即便歐洲做出了一定的貢獻,但最終還是得仰賴美國充當「世界警察」。川普雖然對同盟國喊話:「什麼都要靠我們,真是夠了!」但在某種意義上,他說的其實也沒錯。包括日本在內的同盟國,都必須承擔自己的那份責任。這就是為什麼我一直對川普說,包括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 A T O)在內,日本也願意出力,希望說服他扮演自由世界領袖的角色。
在通商和貿易領域,主張以自己國家的利益優先這一點尚可接受。但若在安保政策上,美國仍只顧自己的利益,就形同放棄了身為國際社會領袖的地位,如此一來,世界必定動盪四起,引發更多紛爭。我曾多次提醒川普,「國際社會的安全,需要靠美國的存在來維護。」美國國家安全會議(N S C)官員和我擁有一致的觀點,該會議的事務官們還一度想透過我來改變川普的想法。
──您與川普總統經常進行首腦會談和電話會談,您和他之間是否曾約定要定期會晤?
沒有約定。但川普經常跟我說,我們只要出席同一個場合,無論如何都要見個面。這一點非常重要。
當年,中曾根康弘首相也是透過與雷根總統多次會面,努力傳達「日美關係穩如泰山」的訊息。我相信那是支持中曾根政府的原動力。我的父親(外相安倍晉太郎)也一樣。他很重視與雷根政府時期國務卿舒茲(George Shultz)的關係,每次出席同一場國際會議時,都會進行外長會談。當時我身為父親的秘書,從旁觀察,也深深感受到舉行會談的重要性。
儘管川普致力於「美國優先」,但有時他也會對所推動的政策是否可行感到不安。那時,他會打電話來詢問我的意見。他之所以對我推心置腹,視我為諮詢對象,我認為有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在二○一六年秋天贏得美國總統大選後,我是第一個致電祝賀、並立即飛去見他的外國領導人。
與美國總統的電話會談也一樣。和奧巴馬的電話會談通常很短,一般只講十五到三十分鐘。那時我以為,美國總統因為公務繁忙,擠不出太多時間通電話。
但是川普不一樣。他會花很多時間講電話。川普隨便就可以講一個小時,興致一來還會說上一個半小時。有時才通話到一半我就累了。至於我們都在電話里說些什麼呢?一般來說,正題在前十五分鐘就結束了,後半七、八成時間都在聊高爾夫球,或是批評其他國家的領導人。
有時,在首相辦公室陪同我進行電話會談的官員們會露出,「不知道川普還要聊多久高爾夫球?」的困惑表情。要是閒聊實在沒完沒了,我就會想辦法拉回正題,然後為對談做個總結。
領導人之間要建立信賴關係,重要的是彼此能敞開心扉。我總是誠實地向川普表達我的想法,我認為川普也真誠地與我分享了他對許多議題的看法。
川普最後也對我表達了讚許、或者說更接近半恭維的話。二○二○年八月三十一日,在我宣佈辭職後的電話會談中,川普說:「在貿易談判中,我們可能對安倍先生讓利太多了。」總的來說,我認為我們在日本和美國之間建立了良好的關係。
牽着秋田犬「小夢」歡迎首相的俄羅斯總統普丁
──在第一次內閣和第二次內閣期間,您與俄羅斯總統普丁(二○○○年五月至二○○八年五月、二○一二年五月在任至今)總共會談過二十七次。在您看來,普丁總統是外界眼中硬漢形象那樣的人物嗎?
普丁總統表面上給人一種冷漠不易親近的感覺,卻出乎意料是個爽快的人。實際見面時,硬漢形象並沒有那麼強烈,而且他很愛說黑色笑話。
普丁於二○○○年五月正式就任總統。森喜朗則是在二○○○年四月就任首相。由於森喜朗首相對於解決北方領土問題有着濃厚的興趣,再加上當時雙方都是初上任的領導人,所以他極力鼓動普丁進行和平條約談判。可惜,一年後森喜朗就辭職了。繼任的小泉純一郎首相,很遺憾地在對俄關係上的熱情大大不如森喜朗,日俄關係也就隨之冷淡。
我就任首相後不久,於二○○六年十一月在越南河內舉行的亞太經濟合作會議上第一次見到普丁。當時,我希望仿效森喜朗內閣的做法,讓日俄關係有些進展,並打算安排隔年出訪俄羅斯。但後來我的健康狀況惡化,就未能成行。
直到二○一三年四月,第二次執政之後才實現訪俄的計劃。不過在那之前,我先請森喜朗擔任首相特使,與普丁會面,進行事前準備工作。然後我才前往莫斯科,和普丁舉行會談。並且針對北方領土問題發表日俄聯合聲明,在聲明中確立了「將尋求雙方都能接受的解決方案」的方針。此次出訪莫斯科,是我展開領土談判的起點。
──一般認為,兩國領導人互相訪問對方的國家,是外交上的禮節。相對於您曾多次訪問俄羅斯,普丁僅在二○一六年十二月訪問了您的家鄉山口縣,以及二○一九年六月參加在日本舉行的二十國集團峰會(G20),僅兩度來訪日本。可以理解為,您並不拘泥於互訪的外交禮節嗎?
我不太在乎這種事。當我眼前有個極力想解決的問題時,自然要不斷去訪問、頑強地去談判,好設法解決問題。
二○一四年二月,冬季奧運在俄羅斯索契舉辦。但就在前一年,俄羅斯政府收緊了對性少數群體的監管,並對宣傳同性戀者處以罰款,導致歐美各國以此舉「侵犯人權」為由,群起反彈。美國奧巴馬總統、法國歐蘭德總統等人皆缺席開幕式。在各國對俄羅斯發起抵制之際,我認為這(對日本來說)是個機會,所以我參加了索契冬運的開幕式,並舉行日俄首腦會談。
俄羅斯在二○一三年國際奧委會總會上,支持東京舉辦奧運。當時也有些國家在俄羅斯的遊說下,將手中的一票投給了東京。那次訪問索契,我們也為此表達感謝之意。
普丁牽着秋田縣知事贈送的秋田犬「小夢」,在索契的總統官邸迎接我的到來。當我拍拍「小夢」的頭時,普丁以半威嚇的口吻對我說:「不小心,它就會咬人喔!」但隨後又於會談中說了好幾次「斯帕希巴」(俄語的謝謝),反覆感謝我的來訪。
二○一六年五月,我和普丁再次於索契會晤,同意透過「新的方式」解決北方領土問題。所謂新的方式,就是以包括促進遠東地區產業振興、能源、先進技術等八項經濟合作計劃為支柱。我們從那時起所啟動的策略就是:向俄羅斯傳達出「解決北方領土問題,並與日本締結和平條約,都是符合俄羅斯利益的外交行動」的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