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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的家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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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國慶去女朋友的家鄉貴陽,某天晚上與未來的岳父一起看電視,老人聊起了他家的歷史。頗有意思,故記錄之。

1949年下半年,國民黨的大部分軍隊已經潰敗,岳父的父親(黃埔軍校出身)在湖南帶領一個團開始往南撤退。岳父祖籍河南,是濮陽的大地主,家中有75公頃田地。岳父的祖父尋思,共產黨來了,很可能要遭殃,於是與哥哥(岳父的大伯)、妻弟(岳父的舅舅)、兒媳(岳父的母親)和孫子、孫女(岳父的哥哥和姐姐)收拾起金條細軟,一起去貴陽投奔岳父的父親。那時還沒有岳父,岳父是解放後出生的。

他們在貴陽約定,一旦大陸失勢,大家就分頭逃到香港聚首。岳父的大伯和舅舅順利到了香港。兩人在香港逗留數月,還在報紙上發尋人啟事,希望能找到岳父的父親一家。實在沒有反饋消息,他們就去了台灣。實際上岳父的父親的部隊在廣西被共產黨俘虜,壓根兒就沒有逃到香港的機會。共產黨問他是願意加入解放軍,還是要回家,他說要去貴陽與家人相聚。他趕到貴陽,香港已去不成了,最後就定居貴陽。

岳父的父親有文化,進貴陽市商業局工作,任科長。三反五反時,河南老家的公安局想把岳父的祖父作為地主典型弄回去槍斃。幸虧岳父的父親當時已在貴陽市頗有關係,找到公安局的人說:「我乃帶領隊伍起義投誠的團長,怎可將我父親槍斃!」經多方走動,終於沒有被遣返,保住了他老爹的命。但岳父的奶奶和其他一些家人,遭到了當地農民或村幹部的迫害或殺害。整個家族在河南已經凋零,土地也收歸國有。

岳父的父親和祖父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去世。岳父輩三人,皆是共產黨員。他的大姐、大哥,靠着父親的關係和自己的努力,都在機關或工廠當着不小的幹部。

七十年代末,岳父的大侄子要參軍加入特工部隊,政審時,情報部門的人對他說:「你有兩個親戚在台灣,所以不能加入特工部隊。」聽到這個消息,全家人,尤其是岳父的母親,特別開心。

八十年代末掀起台灣同胞探親潮,岳父的伯父與舅舅先回河南老家尋親,循着老家提供的線索又找到貴陽。40年暌違,一開始岳父的母親都不敢相認,害怕是特務,問了很多家裏的情況後方始相信。岳父的大伯痛哭流涕,痛罵共產黨幾個小時。他留在河南老家的女兒,文革時村幹部想侮辱她,走投無路上吊自殺。他的兒子參加了解放軍,因為口號喊得不對,被槍斃了。此後,岳父的大伯沒再回過大陸。倒是其舅舅,每隔幾年都回來一次。

補白:父親成了黑五類,我們就成了黑崽子,所受歧視和侮辱是那個年齡難以承受的。原來整天在一起玩耍的小朋友開始迴避我們,在學校也總是被同學指指點點。孩子們之間有了矛盾難免爭吵,現在不管誰對誰錯,只須人家關鍵時刻罵一聲黑崽子,我們立刻就灰溜溜地敗下陣來,以免人家罵出更難以招架的話來。

黑崽子成了握在人家手裏的「短兒」,使我們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任何情況下都覺得低人一等,根本沒有資格和人家較真兒。有時,那些革命家庭的子女專門挑釁地問:「我們鬥爭你爸,你難道不生氣嗎?」我們雖然心中充滿屈辱,但知道這是套兒,為了不惹事,也只得按父親教的話乖乖回答:「誰讓他犯了這麼大的錯誤?鬥爭他也是應該的。」即使這樣老實,我們的處境沒有任何好轉,父親的命運沒有任何改變。每次政治運動揪鬥各類壞人時,父親都作為新形勢下的壞人首當其衝地被揪出來挨整。

(選自《黑五類憶舊》第三期,2010-09-01)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黑五類憶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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